更新时间:2024-02-11 18:47
《鞋的故事》是孙犁创作的作品。
我幼小时穿的鞋,是母亲做。上小学时,是叔母做,叔母的针线活好,做的鞋我爱穿。结婚以后,当然是爱人做,她的针线也是很好的。自从我到大城市读书,觉得“家做鞋”土气,就开始买鞋穿了。时间也不长,从抗日战争起,我就又穿农村妇女们做的“军鞋”了。
现在老了,买的鞋总觉得穿着别扭。想弄一双家做鞋,住在这个大城市,离老家又远,没有办法。
在我这里帮忙做饭的柳嫂,是会做针线的,但她里里外外很忙,不好求她。有一年,她的小妹妹从老家来了。听说是要结婚,到这里置办陪送。连买带做,在姐姐家很住了一程子。有时闲下来,柳嫂和我说了不少这个小妹妹的故事。她家很穷苦。她这个小妹妹叫小书绫,因为她最小。在家时,姐姐带小妹妹去浇地,一浇浇到天黑。地里有一座坟,坟头上有很大的狐狸洞,棺木的一端露在外面,白天看着都害怕。天一黑,小书绫就紧抓着姐姐的后衣襟,姐姐走一步,她就跟一步,闹着回家。弄得姐姐没法干活儿。
现在大了,小书绫却很有心计。婆家是自己找的,定婚以前,她还亲自到婆家私访一次。定婚以后,她除拼命织席以外,还到山沟里去教人家织席。吃带砂子的饭,一个月也不过挣二十元。
我听了以后,很受感动。我有大半辈子在农村度过,对农村女孩子的勤快劳动,质朴聪明,有很深的印象,对她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可惜进城以后,失去了和她们接触的机会。城市姑娘,虽然漂亮,我对她们终是格格不入。
柳嫂在我这里帮忙,时间很长了。用人就要做人情。我说:“你妹妹结婚,我想送她一些礼物。请你把这点钱带给她,看她还缺什么,叫她自己去买吧!”
柳嫂客气了几句,接受了我的馈赠。过了一个月,妹妹的嫁妆操办好了,在回去的前一天,柳嫂把她带了来。
这女孩子身材长得很匀称,像农村的多数女孩子一样,她的额头上,过早地有了几条不太明显的皱纹。她脸面清秀,嘴唇稍厚一些,嘴角上总是带有一点微笑。她看人时,好斜视,却使人感到有一种深情。
我对她表示欢迎,并叫柳嫂去买一些菜,招待她吃饭,柳嫂又客气了几句,把稀饭煮上以后,还是提起篮子出去了。
小书绫坐在炉子旁边,平日她姐姐坐的那个位置上,看着煮稀饭的锅。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给了我那么多钱。”她安定下来以后,慢慢地说,“我又帮不了你什么忙。”
“怎么帮不了?”我笑着说,“以后我走到那里,你能不给我做顿饭吃?”
“我给你做什么吃呀?”女孩子斜视了我一眼。
“你可以给我做一碗面条。”我说。
我看出,女孩子已经把她的一部分嫁妆穿在身上。她低头撩了撩衣襟说:
“我把你给的钱,买了一件这样的衣服。我也不会说,我怎么谢承你呢?”
我没有看准她究竟买了一件什么衣服,因为那是一件内衣。我忽然想起鞋的事,就半开玩笑地说:“你能不能给我做一双便鞋呢?”
这时她姐姐买菜回来了。她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很注意地看了看我伸出的脚。
我又把求她做鞋的话,对她姐姐说了一遍。柳嫂也半开玩笑地说:
“我说哩,你的钱可不能白花呀!”
告别的时候,她的姐姐帮她穿好大衣,箍好围巾,理好鬓发。在灯光之下,这女孩子显得非常漂亮,完全像一个新娘,给我留下了容光照人,不可逼视的印象。
这时女孩子突然问她姐姐:“我能向他要一张照片吗?”我高兴地找了一张放大的近照送给他。
过春节时,柳嫂回了一趟老家,带回来妹妹给我做的鞋。
她一边打开包,一边说:
“活儿做得精致极了,下了功夫哩。你快穿穿试试。”
我喜出望外,可惜鞋做得太小了。我懊悔地说:
“我短了一句话,告诉她往大里做就好了。我当时有一搭没一搭,没想她真给做了。”
“我拿到街上,叫人家给拍打拍打,也许可以穿。”柳嫂说。
拍打以后,勉强能穿了。谁知穿了不到两天,一个大脚趾就瘀了血。我还不死心,又当拖鞋穿了一夏天。
我很珍重这双鞋。我知道,自古以来,女孩子做一双鞋送人,是很重的情意。
我还是没有合适的鞋穿。这二年柳嫂不断听到小书绫的消息:她结了婚,生了一个孩子,还是拼命织席,准备盖新房。柳嫂说:
“要不,就再叫小书绫给你做一双,这次告诉她做大些就是了。”
我说:“人家有孩子,很忙,不要再去麻烦了。”
柳嫂为人慷慨,好大喜功,终于买了鞋面,写了信,寄去了。
现在又到了冬天,我的屋里又升起了炉子。柳嫂的母亲从老家来,带来了小书绫给我做的第二双鞋,穿着很松快,我很满意。柳嫂有些不满地说:“这活儿做得太粗了,远不如上一次。”我想:小书绫上次给我做鞋,是感激之情。这次是情面之情。做了来就很不容易了。我默默地把鞋收好,放到柜子里,和第一双放在一起。
柳嫂又说:“小书绫过日子心胜,她男人整天出去贩卖东西。听我母亲说,这双鞋还是她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孩子,一针一线给你做成的哩。眼前,就是农村,也没有人再穿家做鞋了,材料、针线都不好找了。”
她说的都是真情。我们这一代人死了以后,这种鞋就不存在了,长期走过的那条饥饿贫穷、艰难险阻、山穷水尽的道路,也就消失了。农民的生活变得富裕起来,小书绫未来的日子,一定是甜蜜美满的。
那里的大自然风光,女孩子们的纯朴美丽的素质,也许是永存的吧。
柳嫂的妹妹给我做了两次鞋,让我感受到家乡的气息和质谱的悄然改变。
柳嫂:朴实 憨厚 实诚
书绫:胆小 细心 体贴
孙犁作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散文名作《鞋的故事》,却是大师另一类优秀散文的代表――它乍看来不过只是截取了生活中一个普通的片段,朴实无华,娓娓道来,看似毫无深意,但为什么一读之下,便使人的心灵受到某种力量的感召,久久沉浸在一种强大的美感之中呢?显然,孙犁的这一类散文名作,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应该如何正确而深刻地把握散文中的立意,如何正确而深刻地理解散文中的“理”。
详读此文便不难发现,孙犁的确实践了他的“以理取胜”的观点,问题是长期以来那种沿着借景抒怀、托物言志的路子,去寻找散文立意的欣赏习惯,限制了我们的思路,使我们不能在更高的层次上对“理”作出正确的理解。其实,散文中的“理”,既可以凝聚在某一个明确的立意上,也可以是一种心境,一种意态,一种氛围,一种饱含着丰富的人生感、历史感的哲理意蕴。这种深层的意蕴,融作家的道德襟怀、气质修养、阅历体验为一炉,既很难说得出道得清,又分明体现着作家的人生观、世界观;既无踪迹可求,又汩汩流淌于字里行间,挈领着整体上的美学风格。这种深层的哲理意蕴就是“理”,能够表现出这种哲理意蕴的作家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作家。这样的文字,常常具有一种强大的感人力量,使人陶醉于浓浓的意蕴之中,透过具体的对象或事件,透过有限的形式和内容,触发了对于整个人生,对于整个人类历史的感受和领悟。这正是艺术欣赏中的高级境界。假如对《鞋的故事》能作如是观,问题便迎刃而解了――现代物质文明的突飞猛进,正在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命运、遭际和心灵。洪波涌起,江河奔流,难免泥沙俱下。毋庸讳言,一些传统的、淳朴的东西正在被侵蚀乃至于渐次消失,这不能不使敏感的作家在欣慰中感到忧虑,在浓浓的怀旧中眷恋着那正在逝去的美好事物。于是,作家以小小的“家做鞋”为契机,深情呼唤淳朴温暖的人际关系,展开了对农村中女孩子们命运的深切理解和关注。我们知道,作家是特别擅长刻画农村妇女形象的。原因如作家所说:“我在农村中遇到过的那些妇女,她们并没有多少学问,但她们都能直觉地认识到斗争的实质。她们总是那么奋发、乐观、勇敢,特别是那些青年妇女。为了解放斗争,情愿献出自己最心爱的人:丈夫、儿子、情人,献出她们全部的爱”,“我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在战争、工作中和她们接触的也最多。我比较熟悉她们。另外,在描写妇女方面,我们的文学传统也给了我一些影响”,“那些妇女内心的柔情,性格上的刚毅,不值得作家细心地表现出来吗?”1982年,作家在给铁凝同志的一封信中;表达了“一种对女性命运的更为深沉的理解:“二十多年里,我确实相信曹雪芹的话,女孩子们心中,埋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这些美好的东西,随着她们的年龄增长,随着她们的为生活操劳,随着人生的不可避免的达尔文规律,逐渐减少,直至消失。我,直到晚年,才深深感到其中的酸苦滋味。”丰富的阅历,使人生体验变得如此深沉,历经坎坷的作家,已经不像早年那样,“用的多是彩笔,热情地把她们推向阳光照射之下,春风吹拂之中”;而是在人情事理的描述中,自然贯注着一种历史流变、人世沧桑之感。对以往淳朴的战斗生活的回忆,对农村少女小书绫的深情描绘,对她所送“家做鞋”的格外珍惜,都寄托了作家深沉的人生感喟:“那里的大自然风光,女孩子们的淳朴美丽的素质,也许是永存的吧。”是啊,但愿曾经淳朴的永远淳朴,但愿曾经美丽的永远美丽,这正是现代人在声光化电的现代物质文明的大背景下,希求返璞归真,寻找精神家园,在一个更高境界上达成身心平衡的内心渴求。如何避免以人的异化为代价来换取物质文明的进步,如何在大工业的背景下,保持人类生活中美好的诗意和诗意的美好,这不正是一个世界性的哲学课题吗?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表现了它们,因此《鞋的故事》就不仅仅是关于鞋的故事,而是具有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我们在这里认同了某种心态、某种意绪、某种情感,我们内心深处某种骚动不安、聚散不定的东西被它呼唤而出。我们的心被温暖着,我们感到很美。
简言之,以《鞋的故事》为代表的一类散文,美学价值就在于它们的深层哲理意蕴和强大的感发力量。它们对欣赏和创作均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它们冲击了旧有的欣赏习惯,深化了人们对散文“立意”的认识,提醒人们不要狭隘机械地理解“立意”,而要站在更高的境界上参悟其中的哲理,以更为开放的襟怀与作家共鸣,在感染兴发的作用下,在大体一致的哲理意向上,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即或那是一个乌托邦吧,但世界是你所理解的世界,不是吗?另一方面,对创作者来说,强烈的感发力量,抑或是对历史人生不自觉的敏感传达,这一切看似无迹可求,却不可能来自乌有之乡;无形的意蕴,却是由各种实实在在的因素在日积月累中铸就的――它是创作者的人格学问、阅历生平、认识体验水乳交融流动在文中的一种深厚的理性状态;是创作者的意识(世界观、人生观、美学观)或潜意识在文中的微妙反映。一言以蔽之,意蕴是创作者各方面的修养都臻于“化境”时的表现,而“化境”,就是任意腾挪变化之境,就是艺术家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要臻于这种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必须经历漫长的探索和辛苦的耕耘;只要达此境界,艺术家即使无心,其笔下也必然风起云涌,处处生发着强大的感发力量。因此,笔者由衷地感到,《鞋的故事》就是一篇作家的思想和艺术都达到“化境”时的“无心”之作,虽属无心,但淳朴与美丽永存!
孙犁(1913―2002),现代小说家、散文家。河北省安平县人。12岁在安国县城上小学,开始接触“五四”新文学。鲁迅和文学研究会对他有很大影响。他一直相信“艺术为人生”的主张。孙犁14岁考入保定育德中学。学习期间,开始阅读社会科学、文艺理论著作和一些苏联文学作品,扩大了他的视野,并为后来的创作和评论奠定了很好的基础。高中毕业后无力升学,流浪北平,在图书馆读书或在大学旁听,曾用“芸夫”的笔名在《大公报》上发表文章。还先后在市政机关和小学当过职员。
1936年孙犁到河北省安新县同口镇完小教书。在这里他对白洋淀一带人民群众的生活有了初步了解。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冀中区从事革命文化工作,曾编印出版革命诗抄《海燕之歌》,在《红星》杂志和《冀中导报》副刊上发表过论文《现实主义文学论》、《鲁迅论》。1938年秋,在冀中区办的抗战学院任教。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冀中抗战学院、华北联合大学、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教员和晋察冀通讯社、晋察冀日报、晋察冀边区文联编辑。1944年去延安,在鲁迅艺术文学院工作和学习。在延安,他发表了《荷花淀》、《芦花荡》等作品,以其清新的艺术风格引起了文艺界的注意。有许多作家努力探索其写作技巧,并在艺术实践中体现其风格,不久便形成了一个文学流派――“荷花淀派”。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冀中农村从事写作。1949年后,在天津日报社工作,历任副刊科副科长、编委、顾问,长期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编辑工作,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顾问,中国文联委员、名誉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名誉主席,天津市文联名誉主席等。
孙犁一生笔耕不辍,著有《荷花淀》、《风云初记》、《白洋淀纪事》、《铁木前传》、《村歌》、《文学短论》等,另有《孙犁文集》正续编8册和《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心口云集》、《曲终集》10种散文集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