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7-06 11:07
“初见秦”,即初次见秦王。实际上这是作者求见秦王的上书。这里的秦王指秦昭王(公元前324年—公元前251年)。
臣闻:“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
臣闻:天下阴燕阳魏,连荆固齐,收韩而成从,将西面以与秦强为难。臣窃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谓乎!臣闻之曰:“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今天下之府库不盈,囷仓空虚,悉其士民,张军数十百万,其顿首戴羽为将军,断死于前不至千人,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锧在后,而却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行,赏罚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号令而行赏罚,有功无功相事也。出其父母怀衽之中,生未尝见寇耳。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皆是也。夫断死与断生者不同,而民为之者,是贵奋死也。夫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长补短,方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与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战未尝不克,攻未尝不取,所当未尝不破,开地数千里,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四邻诸侯不服,霸王之名不成。此无异故,其谋臣皆不尽其忠也。
臣敢言之:往者齐南破荆,东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韩、魏,土地广而兵强,战克攻取,诏令天下。齐之清济蜀河,足以为限;长城巨防,足以为塞。齐,五战之国也,一战不克而无齐。由此观之,夫战者,万乘之存亡也。且臣闻之曰:“削株无遗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秦与荆人战,大破荆,袭郢,取洞庭、五湖、江南。荆王君臣亡走,东服于陈。当此时也,随荆以兵,则荆可举;荆可举,则其民足贪也,地足利也,东以弱齐、燕,中以凌三晋。然则是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侯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荆人为和。令荆人得收亡国,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率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天下又比周而军华下,大王以诏破之,兵至梁郭下。围梁数旬,则梁可拔;拔梁,则魏可举;举魏,则荆、赵之意绝;荆、赵之意绝,则赵危;赵危而荆狐疑;东 以弱齐、燕,中 以凌三晋。然则,是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侯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魏氏为和。令魏氏反收亡国,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率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者穰候之治秦也,用一国之兵而欲以成两国之功,是故兵终身暴露于外,士民疲病于内,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所居也,其民轻而难用也。号令不治,赏罚不信,地形不便,下不能尽其民力。彼固亡国之形也,而不忧民萌,悉其士民军于长平之下,以争韩上党。大王以诏破之,拔武安。当是时也,赵氏上下不相亲也,贵贱不相信也。然则邯郸不守。拔邯郸,筦山东可闻,引军而去,西攻修武,逾华,绛、上党。代四十六县,上党七十县,不用一领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以代、上党不战而毕为秦矣,东阳、河外不战而毕反为齐矣,中山、呼沲以北不战而毕为燕矣。然则是赵举,赵举则韩亡,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荆、魏不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拔荆,东以弱齐、强燕,决白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举而三晋亡,从者败也。大王垂拱以须之,天下编随而服矣。霸王之名可成。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赵氏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强,弃霸王之业,地曾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国,是谋臣之拙也。且夫赵当亡而不亡,秦当霸而不霸,天下固以量秦之谋臣一矣。乃复悉士卒以攻邯郸,不能拔也,弃甲兵弩,战竦而却,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军乃引而复,并于孚下,大王又并军而至,与战不能克之也,又不能反,军罢而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内者量吾谋臣,外者极吾兵力。由是观之,臣以为天下之从,几不能矣。内者,吾甲兵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愿大王有以虑之也。
且臣闻之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纣为天子,将率天下甲兵百万,左饮于淇溪,右饮于洹裕,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与周武王为难。武王将素甲三千,战一日,而破纣之国,禽其身,据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伤。知伯率三国之众以攻赵襄主于晋阳,决水而灌之三月,城且拔矣,襄主钻龟筮占兆,以视利害,何国可降。乃使其臣张孟谈,于是乃潜行而出,反知伯之约,得两国之众,以攻知伯,禽其身,以复襄主之初。今秦地折长补短,方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国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此与天下何兼有也。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大王诚听其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霸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国,以为王谋不忠者也。
我听说,“不知道就说,是不明智;知道了却不说,是不忠诚。”作为臣子不忠诚,该死;说话不合宜,也该死。虽然这样,我还是愿意全部说出自己的见闻,请大王裁断我进言之罪。
我听说:天下北燕南魏,连接楚国和齐国,纠合韩国而成合纵之势,打算向西来同强秦作对。我私下讥笑他们。世上有三种灭亡途径,六国都占有了,大概就是说的合纵攻秦这种情况吧。我听说:“用混乱的进攻安定的将灭亡,用邪恶的进攻正义的将灭亡,用例行逆施的进攻顺乎天理的将灭亡。”如今六国的财库不满,粮仓空虚,征发全国百姓,扩军数十百万,其中领命戴羽作为将军并发誓在前线决死战斗的不止千人,都说不怕死。利刃当前,刑具在后,还是退却逃跑不能拼死。不是这些士兵不能死战,而是六国君主不能使他们死战的缘故。说要赏的却不发放,说要罚的却不执行,赏罚失信,所以士兵不愿死战。如今秦国公布法令而实行赏罚,有功无功分别对待。百姓自从脱离父母怀抱,生平还不曾见过敌人,但一听说打仗,跺脚赤膊,迎着利刃,踏着炭火,上前拼死的比比皆是。拼死和贪生不同,而百姓之所以愿意死战,这是因为他们崇尚舍生忘死的精神。一人奋勇拼死可以抵挡十人,十可以当百,百可以当千,千可以当万,万可以战取天下了。如今秦国领土截长补短,方圆数千里,名师有数十百万之众。秦国的法令赏罚严明,加上地形有利,天下没有一个国家比得上的。凭这些攻取天下,天下各国还不够秦国占有。因此秦国打仗没有不获胜的,攻城没有不占取的,遇上抵抗的军队没有不击败的,开辟封疆数千里,这是它的大功。但是兵器钝了,百姓困乏,积蓄用尽,田地荒芜,谷仓空虚,四邻诸侯不服,霸王大名不成,这中间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秦国谋臣都没有尽忠。
我斗胆进言:过去齐国南面打败楚军,东面攻灭宋王,西面迫使秦国顺服,北面击败燕国,居中役使韩、魏两国,领土广阔而兵力强大,战则胜,攻则取,号令天下。齐国的济水、黄河,足以用作防线;长城、巨防,足以作为要塞。齐国是打了五次胜仗的国家,后来仅因一次战斗失利而濒于灭亡。由此看来,战争关系到大国的存亡。况且我听说这样的话;“砍树不要留根,不和祸害接近,祸害就不会存在。”秦军和楚军作战,大败楚军,击破鄂都,占领洞庭、五洛、江南一带,楚国君臣逃跑,在东面的陈城苟且设防。当此之时,用兵追歼楚军,就可占领楚国;既可占领楚国,楚民就足以归我所有,楚地就足以归我所用,向东面可进而削弱齐、燕,在中部可以侵犯三晋(韩、赵、魏)。果能如此,那就是一举而可成就霸王之名,可使四邻诸侯都来朝拜。然而谋臣不这样做,却率领军队撤退,重新与楚人讲和,使楚人得以收复沦陷国土,聚集逃散百姓,重立社稷坛,设置宗庙,让他们统帅东方各国向西来和秦国作对。这的确是秦国第一次失去称霸天下的机会了。合纵六国又紧密配合,驻军华阳之下,大王下诏击败他们,兵临大梁城下。包围大梁数十天,就可攻克大梁;攻克大梁,就可占领魏国;占领魏国,楚、赵联合的意图就无法实现了;楚、赵联合意图无法实现,赵国就危险了;赵国危险,楚国就会犹豫不决。大王向东面可进而削弱齐、燕,在中原可进而侵凌韩、赵、魏。这样一举,称霸名声就成功了,四邻诸侯就来朝拜了。然而谋臣不这样做,却率领军队撤退,重新与魏人讲和,使魏国反收沦陷国土,聚集逃散百姓。重立社程坛,设置宗庙,让他们统帅东方各国向西来和秦国作对。这的确是秦国第二次失去称霸天下的机会了。先前穰侯治理秦国时,用一国的兵力而想建立两国的功业,因此士兵终身在野外艰苦作战,百姓在国内疲惫不堪,未能成就霸王之名。这的确是秦国第三次失去称霸天下的机会了。
赵国是处于天下之中央的国家,是杂民居住之地,国内百姓轻率而难以使用。法令不行,赏罚不明,地形不利,不能使下面的百姓尽力。它本就处在亡国的形势下,却又不体恤百姓,征发全国百姓驻军在长平之下,来争夺韩国的上党。大王下诏击败他们,占领了赵国的武安。当此之时,赵国君臣之间相互不能亲近,贵贱之间相互不能信任。这样邯郸就会失守。秦军攻取邯郸,包抄山东河间一带,引军而去,西攻修武,越过要塞羊肠,降服代郡、上党。代郡四十六县,上党七十县,不用一兵一甲,不劳一个百姓,这些都归秦有了。代郡、上党不经战斗而全归秦有,东阳、河内不经战斗而全归齐有,中山、呼沲以北地区不经战斗而全归燕有。这样一来赵国就被占领了;赵国被占领,韩国就灭亡了;韩国灭亡,楚、魏就不能独自存在;楚、魏不能独自存在,就是一举而摧毁了韩国、破坏了魏国、挟制了楚国,向东面进而削弱齐、燕,进而打开白马渡口来淹魏国,这是一举而消灭韩、赵、魏三国,合纵也就失败了。大王本可安闲地等待着,天下诸侯一个个都跟着臣服了,霸王之名也就可以成就。然而谋臣不这样做,却率领军队撤退,又和赵人讲和。凭大王的英明,秦国的强大,放弃霸王之业,土地还没得到,竞又被将灭的赵国欺骗,这是谋臣的笨拙。再说赵国应当灭亡而不灭亡,秦国应当称霸而不称霸,天下一定凭此估量秦国的谋臣,这是一。接着竞又征调全部兵力去攻打邯郸,不但没能攻下,还丢掉盔甲兵器,战栗地退却,天下一定凭此估量秦国的武力,这是二。于是把军队带了回来,汇合在李下一带,大王又派来了援军,参与战斗而不能打败敌人,又不能撤回,军队疲困而退兵,天下一定凭此估量秦国的实力,这是三。内部估量到我国的谋臣,外部耗尽了我国的兵力。由此看来,我认为六国的合纵,差不多不难了。国内,我士兵困顿,百姓疲弊,积蓄用尽,田地荒芜,谷仓空虚;国外,六国都怀着合纵的牢固信念。希望大王切实考虑这些形势。
况且我还听说:“小心谨慎,一天比一天谨慎,如能谨慎地遵循治理的原则,就可以得到天下。”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过去殷纣做天子,率领天下百万大军,左饮淇水,右饮洹水,淇水为之干枯而洹水为之不流,用如此浩大的阵容来和周武王作战。武王率领素服甲士三干,开战一天,就灭掉了殷纣的国家,活捉了纣王本人,占据他的领土而领有他的人民,天下没有谁同情他。智伯统率三家大军攻打晋阳的赵襄子,决晋水而灌城三月,城快要攻破了,襄子通过卜筮占卦来推测利害吉凶,看哪一家军队可以投降。然后派出他的臣子张孟谈,于是张孟谈偷跑出城,推翻智伯的三家盟约,争取到两家的军队来一同反攻智伯,活捉了智伯本人,恢复了案子当初的势力。如今秦国领土截长补短,方圆也有几千里,还有名震天下的军队数千万。秦国的法令赏罚严明,地理位置有利,天下没有一个国家比得上的。凭这些攻取天下,可以兼并占有天下。我冒死盼望见到大王,论说用来破坏天下合纵,攻取赵国,灭掉韩国,使楚、魏前来臣服,让齐燕前来投靠,进而成就霸王的名声,叫四邻诸侯向秦朝拜的策略。大王果真听取我的策略,一举而天下合纵不能离散,赵不能攻取,韩不能灭亡,楚、魏不能臣服,齐、燕不来投靠,霸王之名不能成就,四邻诸侯不来朝拜的话,大王杀了我向全国巡行示众,以此作为替王谋划不能尽忠的人的前诫。
文中十次称“大王”,都指秦昭襄王,而据史书记载,韩非在秦昭襄王时没有到过秦国,不可能向他上书;况且这篇文章主张灭韩,与韩非“存韩”的思想也不合,因此很难把它定为韩非的作品。《战国策·秦一策》也收录这篇文章,列作张仪的说词;其后又有范雎、蔡泽、吕不韦所作等说法。但从文章的内容看,这些记叙或假设都缺乏确凿的证据,而且在解释史实和作品思想方面都有不够圆满的地方。因此,说本文是他们当做任何一个人写的,理由都还不够充分。作者问题尚需做进一步研究。
韩非生于周赧王三十五年,卒于秦王政十四年(约公元前281年-公元前233年),韩非为韩国公子(即国君之子),汉族,战国末期韩国人(今河南省新郑)。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政论家和散文家,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后世称“韩子”或“韩非子”,中国古代法家思想的代表人物。
韩非本是韩国的王族贵人,但其理论却不被韩王采纳,悲愤之下,写出了《孤愤》、《五蠹》、《说难》等十余万言的著作。这些著作传到了秦国,秦王发出了“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叹。但韩非出使秦国时,却没有得到秦王的信任,反被李斯、姚贾陷害,最后自杀于秦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