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3-31 20:34
《香畹楼忆语》是清嘉庆年间陈裴之为悼念其亡妾王子兰而作,问世伊始,即获高度赞誉。时人以为“昔琴牧子谓非董宛君之奇女,不足以匹冒辟疆之奇男;今以余观孟楷、紫湘之事,遇奇而法,事正而葩,郑重分明,风概既远轶冒董,即就《香畹楼忆语》与《梦玉词》笔墨而论,尤非雉皋所及”!。认为“须用冷金笺画乌丝栏,写《洛神赋》小楷,装以云鸾缥带,贮之蛟龙筐中,薰以沉水迷迭,于风清月白、红豆花间开看之”,然后“庶不亵彼俊语”,对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香畹楼忆语》全文约一万二千余字,其中插入诗十六首、词十首、挽联六首,共两千余字。
紫姬与裴之一见钟情,裴之即禀明堂上,而后父母之合媒妁之言将之迎娶进门。郑重其事地请来大媒,选择吉日用香车宝马把她娶回家中,并营造了新房“香畹楼”让他们居住,这就使得所有青楼女子为之艳羡感叹不已,认为这真是为青楼女子“扬眉生色”了。
紫姬以她的贤惠与才华赢得陈家上下的钟爱。更为难得者,裴之的发妻汪端为清代著名诗家与评论家。她欣赏紫姬的贤惠与文才,平等相待。甚至连陈氏家长亦对之关怀备至。太夫人还予紫姬以“宛然林下之风”的高度评价。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亦是造化了。
紫姬去世后,不仅陈家人,连裴之父亲的门生、裴之的朋友与亲眷都写有悼念诗文。这些文章后被编为一集,名为《湘烟小录》,并付梓传世。
紫姬死后陈裴之的妻子允端写的挽联:
四年来孝慈无忝,偏教玉碎香销,愚夫妇触境心酸,遗憾千秋,岂独佳人难再得。
两月中消息虽通,只恨山遥水远,慈舅姑倚闾望切,芳魂一缕,愿偕公子早同归。
陈裴之(1794—1826)清代诗人,字孟楷,号小云,别号朗玉山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他的爱妾王子兰,字紫湘,因所居为香畹楼,又字畹君,《香畹楼忆语》一名亦得自该楼。妻汪端为清代女诗人。
《香畹楼忆语》一文,如陈裴之友人所云:“题曰《香畹楼忆语》,仍影梅庵旧例也”,明确地指出了《香畹楼忆语》是模仿《影梅庵忆语》而作。《影梅庵忆语》的作者是明末大名鼎鼎“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忆语》详细记述了他与亡妾董小宛从相识到最后死别九年间种种恩爱情事,以清新流畅的文笔和“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的真情打动了一代代读者。在它的影响下,有清一代甚至形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忆语”体的文体,《香畹楼忆语》即是此类作品中的佼佼者。
香畹楼忆语
丁丑冬朔,家大人自崇疆受代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先生祠,愿减己算,以益亲年。闺人允庄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镫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簉室,余坚却之。嗣知吴中湘雨伫云兰语楼诸姬,皆有愿为夫子妾之意,历请堂上为余纳之。余固以为不可,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蹋槐花,辄成康了,方思投笔,以替仔肩。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徒侈艳情,温清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艹谖},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红妆之季布也。珍其弱息,不异掌珠,谬采虚声,愿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为宣芳愫,余复赋诗谢之曰: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侠意何如。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纸书。”
“新柳雏莺最可怜,怕成薄幸杜樊川。重来纵践看花约,抛掷春光已十年。”
“生平知已属明妆,争讶吴儿木石肠。孤负画兰年十五,又传消息到王昌。”
“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
“白门杨柳暗栖鸦,别梦何尝到谢家。惆怅郁金堂外路,西风吹冷白莲花。”
此诗流传,为紫姬见之,激扬赞叹,絮果兰因,于兹始茁矣。
孟娵下浣,将游淮左,道出秣陵,初见紫姬于纫秋水榭。时停云娇女幼香,将有所适,仲澜骑尉,招与偕来。余与紫姬相见之次,画烛流辉,玉梅交映,四目融视,不发一言。仲澜回顾幼香,笑述《董青莲传》中语曰:“主宾双玉有光,所谓月流堂户者非耶。”余量不胜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饮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讶诘之,低鬟微笑曰:“识之久矣,前读君寄幼香之作,缠绵悱恻,如不胜情,今将远嫁,此君误之也。宜赋诗以志君过。”时幼香甫歌《牡丹亭?寻梦》一出,姬独含毫蘸墨,拂楮授余,余亦怦然心动,振管疾书曰:
“休问冰华旧镜台,碧云日暮一徘徊。锦书白下传芳讯,翠袖朱家解爱才。春水已催人早别,桃花空怨我迟来。闲蒁张泌《妆楼记》,孤负莺期第几回?”
“却月横云画未成,低鬟扰鬓见分明。枇杷门巷飘镫箔,杨柳帘栊送笛声。照水花繁禁著眼,临风絮弱怕关情。如何墨会灵箫侣,却遭匆匆唱渭城。”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红牙共黯然。不奈闲情酬浅盏,重烦纤手语香弦。堕怀明月三生梦,入画春风半面缘。消受珠栊还小坐,秋潮漫寄鲁鱼笺。”
“一翦孤芳艳楚云,初从香国拜湘君。侍儿解捧红丝研,年少休歌白练裙。桃叶微波王大令,杏花疏雨杜司勋。关心明镜团栾约,不信扬州月二分。”
姬读至末章,慨然曰:“夙闻君家重亲之慈,夫人之贤,君辄有否无可?人或疑为薄幸,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闺中终年抱恙,窥君郑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闱耳。”因即饯余诗曰:
“烟柳空江拂画桡,石城潮接广陵潮。几生脩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
月落乌啼霜浓,马滑摇鞭径去,黯然魂销。 湖阴独游,新绿如梦。辍茗看花,殊有春风人面之感。忽从申丈处,得姬芳讯,倚阑循诵,纪之以诗曰:
“二月春情水不如,玉人消息托双鱼。眼中翠嶂三生石,袖底金陵一纸书。寄向江船回棹后,写从妆阁上镫初。樱桃花澹宵寒浅,莫遣银屏鬓影疏。”
嗣是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璚之才,搴芳结攘,促践佳约。余曰:“一面之缘,三生之诺。必秉慈命而行,庶免唐突。”西子允庄曰:“昨闻诸堂上云,紫姬深明大义,非寻常金粉可比。申年丈不获与偕,蹇(马风)之事,六一令君可任也。”秋季八夕,乃挂霜(马风)风重阳渡江,风日清美,白下诸山,皆整黛鬟迎楫矣。
六一令君将赴之江新任,闻姬父母言姬雅意属余,倩传冰语,因先访余于丁帘水榭,诧曰:“从来名士悦倾城,今倾城亦悦名士。联珠合璧,洵非偶然。余滞燕台久矣,今自三千里外,捧檄而归,端为成此一段佳话尔。”余袖出申丈书示之,令君掀髯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足为蘼芜、媚香一辈人扬眉生色矣。”既以姬素性端重,不欲余打桨亲迎,令君乃属其夫人,与姬母伴姬乘虹月舟连樯西下。小泊瓜洲,重亲更遣以香车画益鸟 迎归焉。
姬同怀十人,长归铁岭方伯,次归天水司马,次归汝南太守,次归清河观察,次归陇西参军,次归乐安氏,次归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归鸳湖大尹,姬则含苞最小枝也。蕙绸居士序余《梦玉词》曰:“闻紫姬初归君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渤海生《高阳台》词句有曰:“素娥青女遥相妒,妒婵娟最小,福慧双修。”论者皆以为实录。姬亦语余云:“饮饯之期,姻娅咸集。绿窗私语,佥有后来居上之叹。”其姊归清河氏者,为人尤放诞风流,偶与其嫂氏闰湘、玉真论及身后名,辄述李笠翁《秦淮健儿传》中语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两行红粉服其诙谐吐属之妙。
吴中女郎明珠,偶有相属之说。安定考功戏语申丈曰:“云生朗如玉山,所谓仙露明珠者,讵能方斯朗润耶?”告以姬事,考功笑曰:“十全上工,庶疗相如之渴耳!”盖亦知姬行十,故以此相戏云。
余朗玉山房瓶兰,先茁同心并蒂花一枝,允庄曰:“此国香之徵也。”因为姬营新室,署曰“香畹楼”,字曰“畹君”。余因赋国香词曰:
悄指冰瓯,道绘来倩影,浣尽离愁。回身抱成双,笑竟体香收。拥髻《离骚》倦读,劝搴芳人下西洲。琴心逗眉语,叶样娉婷,花样温柔。比肩商略处,是兰金小篆,翠墨初钩。几番孤负,赢得薄亻幸红楼。紫凤娇衔楚佩,惹莲鸿争妒双修。双修漫相妒,织锦移春,倚玉纫秋。
一时词场耆隽,如平阳太守、延陵学士、珠湖主人、桐月居士,皆有和作。畹君极赏余词,曰:“君特、叔夏,此为兼美。”余素不工词,吹花嚼蕊,嗣作遂多。闺人请以“梦玉”名词,且笑曰:“桃李宗师,合让扫眉才子矣。”
闺中之戏,恒以指上螺纹,验人巧拙。俗有一螺巧之说。余左手食指,仅有一螺。紫姬归余匝月,坐绿梅窗下,对镜理妆,闺人姊妹,戏验其左手食指,亦仅一螺也。粉痕脂印,传以为奇。重闱闻之,笑曰:“此真可谓巧合矣!”
莲因女士,雅慕姬名,背抚惜花小影见贻,衣退红衫子,立玉梅花下,珊珊秀影,仿佛似之。时广寒外史有《香畹楼》院本之作,余因兴怀本事,纪之以词曰:
省识春风面,忆飘灯琼枝照夜,翠禽啼倦。艳生香花解语,不负山温水软。况密字珍珠难换。同听箫声催打桨,寄回文大妇怜才惯。消尽了,紫钗怨。歌场艳赌桃花扇。买燕支闲摹妆额,更烦娇腕。抛却鸳衾兜凤舄,髻子颓云乍绾。只冰透鸾绡谁管?记否吹笙蟾月底,劝添衣悄向回廊转。秀影外,那庭院。
姬读之,笑授画册曰:“君视此影颇得神似否?”乃马月娇画阑十二帧,怀风抱月,秀绝尘寰。帧首题“紫君小影”四字,则其嫂氏闰湘手笔。是册固闰湘所藏,以姬归余为庆,临别欣然染翰,纳之女儿箱中者。余欲寿之贞珉,姬愀然曰:“香闺韵事,恒虑为俗口描画。”余乃止。
香阁狂香浩态,品为花中芍药。尝语芳波大令曰:“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断推第一。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属,奇缘仙耦,郑重分明,实为天下银屏间人吐气。我辈飘花零叶,堕于藩溷也宜哉!”芳波每称其言,辄为叹息不置。
捧花生撰《秦淮画舫录》,以倚云阁主人为花首,此外事多失实,人咸讥之。余以公羁秣陵,仲澜招访倚云,一见辄呼余字曰:“此服媚国香者也。”仲澜与余皆愕然。时一大僚震余名,遇事颇为所厄,后归以语姬,姬笑曰:“大僚震君之名而挤君,倚云识君之字而企君,彼录定为花首也固宜。”
余受知于彭城都转,请于阁部节使,檄理真州水利,并以库藏三十七万,责余司其出纳。余固辞不可,公愠曰:“我知子猷守兼优,故以相托。有所避就,未免蹈取巧之习矣。”余曰:“不司出纳,诚蹈取巧之习;苟司出纳,必蒙不肖之名。事必于私无染,而后于公有裨。此固由素性之迂拘,亦所以报明公知己之感也。”公察其无他,乃止。时自戟门归,已深夜,闺人方与姬坐香畹楼玩月。闺人诘知归迟之故,喜曰:“君处脂膏而不润,足以报彭城矣!”姬曰:“人浊我清,必撄众忌。严以持己,宽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余夫妇叹为要言不烦。
余旧撰《秦淮画舫录·序》曰:“仲澜属为捧花生《秦淮画舫录》弁言,仓卒未有以应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兰语楼,焚香读画,垂帘鼓琴,相与低徊者久之。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桃花扇》乐府,世艳称之,如侯生者,君以为佳偶耶?抑怨偶耶?’余曰:‘媚香却聘,不负侯生;生之出、处,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则固非佳耦也。’蕊君颔之。复曰:‘蘼芜以妹喜衣冠,为湘真所距,苟矢之曰:风尘弱质,见屏清流,愿蹈泖湖以终尔。湘真感之,或不忍其为虞山所浼乎?’余曰:‘此蘼芜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横波侍讠 燕 ,心识石翁,后亦卒为定山所误。坐让葛嫩、武公,独标大节,弥可悲已。卿不见九畹之兰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虫岂 趋之而即败,所遇殊也。如卿净洗铅华,独耽词翰,尘弃轩冕,屣视金银,驵侩下材,齿冷久矣。然而文人无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壮悔当日,主持风雅,名重党魁,已非涉猎词章,聊浪花月,号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节颓唐,负惭红袖,何如杜书记青楼薄幸,尚不致误彼婵媛也。仆也古怀郁结,畴与为欢,未及中年,已伤哀乐。悉卿怀抱,旷世秀群。窃虑知己晨星,前盟散,母骄钱树,郎冒璧人;弦绝阳春之音,金迷长夜之饮。而木石吴儿,且将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曰:使卿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薰莸合器,臭味差池,鹣鲽同群,蹉跎不狎。语以古今,能无河汉哉?’蕊君沾巾拥髻,殆不胜情。余亦移就灯花,黯然罢酒。维时仲澜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请并记今夕之语。夫白门柳枝,青奚谷 桃叶,辰楼顾曲,丁帘醉花,江南佳丽,由来尚已。迨至故宫禾黍,旧苑沧桑,名士白头,美人黄土,此余淡心《板桥杂记》所由作也。今捧花生际承平之盛,联裙屐之游,跌宕湖山,甄综花叶。华灯替月,抽觞扌厌 笛之天;画舫凌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里烟花,品艳柔乡,摅怀蒆翰,淡心《杂记》,自难专美于前。窃谓轻烟淡粉间当有如蕊君其人者,两君试以斯文示之,并语以蘼芜、媚香往事,不知有感于蕊君之言而为之结眉破粉否也?”此一时伫兴之作,忽忽不甚记忆。迨姬归余后,允庄谈次,戏余曰:“君当日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兴酣落笔,慨乎言之。苟至今日,敢谓秦无人耶?”苕妹曰:“兄生平佳遇虽多,然皆申礼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轻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报兄者亦至矣。”闺侣咸为首肯。
秋影主人,中年却埽,炉薰茗碗,拥髻微吟,花社灵光,出尘不染,后来之秀,嬴崇礼焉。先是,香霓阁有随鸦之举,主人苦口箴之。闻姬属余,庆得所归,恒求识面。申丈介余修相见礼,笑曰:“十君玉骨珊珊,迩应益饶丰艳耶?蕴珠抱璞,早审不凡,具此识英雄眼,尤为扫眉人生色矣。”归宣其言,姬为莞尔。
邗当要冲,冠盖云集。余自趋庭问绢,日鲜宁晷。堂上于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姬仍翦灯温茗,围炉端坐以待。诘晨复辨色理妆,次第诣长者起居。夙兴夜寐,历数年如一日焉。
姬将适余,偶与倚红、听春辈评次青容院本。或吟《香祖楼》警句,或赏《四弦秋》关目。姬独举《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风也怜他,月也怜他”数语,吟讽不辍。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十姑此时,固应心契此语。”金钗四座,赏为知言。余前年于役彭城,寄姬词有曰:“蹋冰瘦马投荒驿,负了卿怜惜。累卿风雪忆天涯,休说可人夫婿是秦嘉。”盖指此也。嗣于下相道中寄姬词曰:
霜月当头圆复缺,跃马弯弓,那怪常离别。约了归期今又不,关山只认无啼蒃。何事沾膺双泪热,帐下悲歌,竟未生同。忍与归时灯畔说,五更一骑冲风雪。
南州朱夫人为写行看子,晚翠庵主即书原词于上。姬每一捧诵,感叹弥衿,凄咽之音如听柳绵、芳草矣。余幼涉韬钤,长延豪俊,然如清河君之忠义廉立者,颇不易觏。长白尚衣,锐欲治枭,禁暴除害,致书阁部,谓燕赵壮士、江淮异人,恩威部勒,非余莫任。余启阁部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鸡鸣狗盗之雄,为饥所驱,不知择业,铤而走险,患莫大焉。广庇博施,知有不逮,然能储一有用之材,即可弭一无形之祸。”阁部深嘉是言,且曰:“即以禽枭而论,以毒攻毒,兵法亦当如是也。”忠信所格,景响孔殷。姬曰:“鹰飞好杀,龙性难驯,胆大心细,愿味斯言。”且以余驭下少严,渊鱼廪鼠,察诘不祥,怡词巽语,时得韦弦之助云。
淮南以浚河停运,余请于堂上,创为移捆之议,节使与彭城公,咸庆安枕,真州贤士,歌诗以侈美之,归逼岁除,颇形闷损。姬曰:“储课?民,颂声洋溢。残年风,不负此行,那有辜负香衾之憾?”
芜城绮节,慈命设讠燕璧月楼前。姬偕闺侣,香阶侠拜。更解绾臂怜爱缕,遣鬟密置鸱吻。吾杭谓刍尼衔以成梁,可渡星河灵匹也。萼姊戏裁冰?绘并头兰桂畀姬,向月绣之,镂金错采,巧夺针神。余巾箱检玩,珍逾蔡氏金梭矣。
癸未仲春,太夫人患病危亟,姬辄焚香告天,愿以身代。余时奉檄驻工,星夜驰归,祷于太平桥元化先生祠,赐方三剂而愈。姬因代余持观音斋,以报春晖,至殁不替。
姬与余情爱甚挚,而耻为忮嫉之行,是以香影阁赠余鬟花绡帕,香霏阁赠余冰纨杂佩,秋雯阁赠余瓜瓤绣缕,姬皆什袭藏之。又香霏阁寄余雕笼蝈蝈一枚,姬尤豢爱不释,曰:“窥墙掷果,皆属人情,苟非粉郎香掾,又谁过而问之者。”
余取次花丛,屡为摩登所摄,?赋《柳梢青》词以谢之,曰:
曳牵云,玉笼鹦鹉,唤掩重门。曲曲回阑,疏疏帘影,也够销魂。愁看照眼浓春,添多少、香痕泪痕。默默寻思,生生孤负,无数黄昏。
休蹙双娥,鬘华倩影,好伴维摩。 娇倚香篝,话残银烛,闲煞衾窝。更无人唱回波,只怕惹、情多恨多。叶叶花花,鹣鹣鲽鲽,此愿难么?
允庄曰:“风流道学,不触不背,当是****国中无上妙法。”姬曰:“飘藩堕溷,千古伤心,君能现身接引,亦是情天善果。”余曰:“安得金屋千万间,大庇天下美人皆欢颜耶!”姬亦为之冁然。
余以乌鸟之私,惧官远域,牛马之走,历著微劳。黄扉辱国士之知,丹诏沐劝能之谕,纶音甫逮,吏议随之,挈养衔恩,未甘废弃。长途冰,小队弓刀,急景凋年,重尝艰险。维时允庄忽染奇疾,淹笃积旬。姬乃鸡鸣而起,即诣环花阁褰帷问夜来安否。亲为涂药、进匕后,始理膏沐。扶持调护,寝馈俱忘。语余世母谯国太君曰:“夫人贤孝,闺中之曾闵也。设有不讳,必重伤堂上心,而贻夫子忧。稽首慈云,妾愿以身先之尔。”余时寄迹于东阳参军绛云仙馆,曾附书尾寄以近词曰:“年来饱识江湖味,今番怎添凄惋?远树?烟,残鸦警,人在黄昏孤馆。更长梦短,便梦到红楼,也防惊转。雁唳霜空,故乡何事尺书断?
书来倍萦别恨,道闺人小病,罗带新缓。茗火煎愁,兰烟抱影,不是卿卿谁伴?怜卿可惯?况一口红霞,黛蛾慵展。漫忆扬州,断肠人更远。”姬时已得咯血症,讳疾不言,渐致沉笃。余以定省久睽,勾当?毕,醉司命夕,风遄归,而姬已骨瘦香桃,恹恹床蓐矣。
余自吏议不得留江后,姬曰:“君此后江湖载酒,宜豫留心一契合之人。”余诘其故,曰:“君为尊亲所屈,奉檄色喜,自断不忍远离膝下,但今既有此中沮,或者改官远省,太夫人既惮长途,不能就养,夫人又以多病不去,我何忍侍君独行?且寒暑抑搔,晨昏侍奉,留我替君之职,即以摅君之忧。至君之起居寒暖,必得一解事者悉心护君,虽千山万水,吾心慰矣。”此姬自上年十月以来,屡屡为余言之者。孰知黄花续命之言,即为紫玉成烟之谶哉!
蓉湖施生,隐于阛?,掷六木以决祸福,闻有奇验。余就卜流年休咎,生曰:“他事甚利,惟不免破镜之戚。”问能解否,曰:“小星替月可解也。”更请其他,曰:“硏彼三五,或免递及之祸。”时平阳中瀚自淮南来,为姬推算,亦如生言。爰就邻觋陇西氏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艳金玉之缘,遂为法华所转,爱缘将尽,会当御风以归尔。”允庄闻之,亟请于堂上。为余量珠购艳,以应施生之说。余曰:“新人苟可移情,辄使桃僵李代,拊心自问,已觉不情。设令胶先续断,香不返魂,长留薄亻幸 之名,莫向隅之恨,更非我之所愿,又岂卿之所安哉?”允庄曰:“然则如何而后可?”余曰:“姬素恋切所生,恒见望云兴叹。还珠益算,此诚日者无聊之极思。然其徙倚繇延,屡烦慈顾,每与言及,涕泗不安,曷以归省之计,为伊却病之方乎?”允庄颔之,乃为请于重闱,整装以定归计焉。
四月下浣五日,太夫人涕命余曰:“紫姬以归省之计,为却病之方,果如所言,实为至愿。惟值江风暑雨,实劳我心。汝可祷之于神,以决行止。”余因祷于武帝庙。其签诗曰:“贵人相遇水云乡,冷淡交情滋味长。黄阁开时延故客,骅骝应得骋康庄。”太夫人见有骅骝康庄之语,以为道路平安,乃许归省。孰知三槐堂中,西偏楹帖,大书深刻曰:“康庄骥足蹑青云”,而姬殁后,?停适当其处。“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事后追思,如梦如幻。神能知之,而不能拯之,岂苍苍定数,竟属万难挽回哉!
紫姬行后,允庄寄以诗曰:
梅雨丝丝暗画楼,玉人扶病上扁舟。
钏松皓腕香桃瘦。带缓纤腰弱柳柔。
五月江声流短梦,六朝山色送新愁。
勤调药裹删离恨,好寄平安水阁头。
紫姬依韵和之,并呈太夫人,诗曰:
风雨经春怯倚楼,空江如梦送归舟。
绵绵远道花笺寄,黯黯临歧絮语柔。
闺福难消悲薄命,慈恩未报动深愁。
望云更识郎心苦,月子弯弯系两头。
允庄又寄余诗曰:
问君双桨载桃根,残月空江第几村。
淡墨似烟书有泪,远天如水梦无痕。
晚风横笛青蒄阁,新柳藏鸦白下门。
更忆婵嫣支病骨,背灯拥髻话黄昏。
余依韵和之,曰:
情根种处即愁根,纱浣青溪别有村。
伴影带余前剩眼,捧心镜浥旧啼痕。
江城杨柳宵闻笛,水阁枇杷昼掩门。
回首重闱心百结,合欢卿独奉晨昏。
曹小琴女史读之,叹曰:“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
余于严慈抱恙,每祷元化先生祠辄应,盖父母之疾,可以身代,愚诚所结,先生其许我也。姬人之恙,或言客感未清,积勤成瘵,早投峻补,误于凡医之手。然求方之事,余又迟回不敢行。六月十三日夜,姬忽坚握余手曰:“君素爱恋慈帷,苟不畏此简书,从无浪迹久羁之事。今来省垣者匝月矣,阁部叙勋之奏,昨日已奉恩纶,指日北行,亟宜归省。妾病已深,难期向愈,支离呻楚,徒怆君心。愿他日一纸书来,好收吾骨以归尔。”余时甫得大人安报,因慰之曰:“子之贤孝,上契亲心,来谕命为加意调治,以期痊可偕归。明日当为子祷于小桃源元化先生祠,冀得一当,以纾慈廑。”姬泣曰:“拜佛求仙,累君仆仆,吾未知何以报也。”次日祷之,未荷赐药。次日又以姬之生平,具疏上达,愿减微秩,以丐余生,俾侍吾亲,谓先生其亦许我耶?始荷 赐以五色豆等味。自此遂旦旦求之。至十八日晚,得大人急递书,知太夫人客感卧床。姬亟呼郑、李两妪,尽力扶倚隐囊,喘息良久,甫言曰:“妾病已可起坐,君宜遄归省亲,勿更以妾为念。”言际,清泪栖睫,更无一言,反面贴席,若恐重伤余心者。余时心曲已乱,连泣颔之。晨光熹微,策单骑出朝阳门。伤哉!此日遂为永诀之日矣!
余于二十二日抵苏。太夫人之恙,幸季父治少痊。惟头目岑岑,迷眩五色。余急祷于西米巷元化先生祠,赐服黄菊花十朵,遂无所苦。太夫人询姬病状,知在死生呼吸之际,命余即行。余以慈恙甫愈,请少留。至二十六夜,姬恩抚女桂生惊啼曰:“娘归矣!”询之,曰:“上香畹楼去矣!”太夫人疑为离魂之徵也,陨涕不止。余再四劝慰,太夫人曰:“紫姬厌弃纨绮,宛然有林下风。湖绵如,则其所心爱也。年来侍我学制寒衣,缝纫熨贴,宵分不倦,我每顾而怜之。”因属世母谯国太君、庶母静初夫人、萼姊、苕妹辈,为姬急制湖绵衣履。顾余曰:“俗有冲喜之说,汝可携去,能如俗说,留姬侍我,此如天之福也。”至七月朔日,得姬二十八日寄书,殷念北堂病状,并遍询长幼起居。举室传观,方以无恙为慰。初三制衣甫毕,堂上促余遄行。伏雨阑风,征途迢滞。初六触炎登陆,日熏黑入门。家人兮忄章 惶,嫂侄兮含悲。易锦茵以床垂兮,代罗帱以素帷。魂飞越而足趑趄兮,心震?而肝肠摧。抚玉琴之在御兮,瞻遗挂之在壁。怼琼蕊之无徵兮,恨朝霞之难挹。萃湫风以酸滴兮,涉遐想兮仿佛。太原翁姥流涕告余曰:“儿于初四戌刻,不及待公子而遽去矣。”呜呼!迟到两朝,缘悭一面,抚棺长恸,痛如之何!
姬之逝也,太原翁姥专亻兼 至苏,余于中途相左。至十二日亻兼 自苏归,赍奉大人慈谕曰:“七夕得三槐书,知紫姬遽然化去,重闱以次,无不悲悼。且屈指汝到相距两日,未必及视其敛,尤为伤心之事。携去衣履,想已不及附棺,汝母云是所心爱,可焚与之。汝一切料置安妥后,即载其?回苏,暂厝虎山后院,俾依汝祖灵以居。今冬恭建先茔,当并挈之以归尔。渠四年中,贤孝尽职,群无间言,去冬侍汝妇之疾,尤属不辞况瘁。至其淡泊宁静,夙为汝祖所称赏。今得首从先人于九京,在渠当亦无憾。汝母方为作小传,静初、允庄等,皆有哀词。汝宜爱惜身心,报以笔墨,俾与?桃、朝云并传,当亦逝者之心也。”呜呼!我堂上慈爱之心,无微不至,开函捧诵,感激涕零。畀太原举家读之,莫不凄感万状。余因恭录一通,并衣履焚之灵次。呜呼紫姬!魂魄有知,双目其可长瞑矣!
姬发长委地,光可鉴人,指爪皆长数寸,最自珍惜,每有操作,必有金弓区护之。弥留之际,郑媪为理遗发,令勿轻弃,更倩闰湘尽翦长爪,并藏翠桃香合中。闰湘曰:“留以遗公子耶?”含泪点首者再。叩其遗言,曰:“太夫人爱我甚至,起居既安,必命公子复来,惜我缘已尽,不能少待为恨尔。”
太夫人素性畏雷,余与允庄、紫姬,每逢夏夜风雨,辄急起整衣履,先后至太夫人房中,围侍达旦。今年七月三夕,姬病卧碧梧庭院,隐闻雷声,辄顾李媪等曰:“恨我远离,不能与主人同侍太夫人尔。”未及周辰,遽尔化去。病至绵硋,而其爱恋吾亲若此,悲哉!痛哉!
允庄闻姬凶耗,寄余书曰:“姬之抚恩女桂生,已奉慈命为持三年之服。至其平日爱抚孝先,无异所生,业为持服。如有吊者,应报素柬,亦已请命堂上,可书嫡子孝先稽颡云云。”并寄挽联曰:“四年来孝恭无忝,偏教玉碎香销,愚夫妇触境心酸,遗憾千秋,岂独佳人难再得;两月中消息虽通,只恨山遥水远,慈舅姑倚闾望切,芳魂一缕,愿偕公子早同归。”同人叹为情文相生,面面俱到。芳波大令曰:“素柬以嫡子署名,吾家庶大母之丧,先大父太守公曾一行之。今君家出自堂上及大妇之意,尤为毫发无憾。”
金沙延陵女史,工诗善画,秀笔轶伦。所得润笔之资,以赡老母幼弟。尤工剑术,韬晦不言。人以黄皆令、杨云友一流目之,不知为红线、隐娘之亚也。病中闻紫姬之耗,寓书于余,发函伸纸,上书“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一联,跋曰:“紫湘仁妹,蕙心纨质,旷世秀群。余每见于芜城官舍,爱不忍去。曾仿月娇遗迹,画兰十二帧,以作美人小影。今闻彩云化去,不觉清泪弥襟。以妹之孝恭无忝,具详允庄大妹所撰挽联,人不间于高堂、大妇之言,无俟再下转语。爰书玉溪生句,俾知慧业生天,以摅云弟梨云之感。此于《香祖楼》后,又添一重公案矣。”又一行曰:“姊以病中腕怯,不得纵笔作书,可觅一善书者,捉刀为幸。”余因倩汝南探花,仿簪花妙格,书之吴绫,张诸座右。此与昭云夫人篆书林颦卿《葬花诗》,以当薤露者,可称双绝。
词坛耆隽,嬴锡哀词,摅余怆情,美不胜屈。至挽联之佳者,犹记扶风观察云:“别梦竟千秋,金屋昙花逢小劫;招魂刚七夕,玉箫明月认前身。”巢湖太守云:“司马湿青衫,盖世奇才,那识恩情还独至;蛾归碧落,毕生宠遇,从知福慧已双修。”高平都转云:“玉帐佩麟符,曾见潞州传记室;兰台抛凤管,空教司马忆清娱。”清河观察云:“倚玉搴芳,记伊人琼树雁行,花叶江东推独秀;口化鸾靡凤,送吾弟金闺鹗荐,风沙冀北叹孤征。”渤海令君云:“迎来鸾扇女,美前程月满花芳,奈银屏月缺花残,憔悴煞镜里情郎,画中爱宠;归去鹊桥仙,生别离山迢水递,赖锦字山温水软,圆成了人间艳福,天上奇缘。”渤海、清河两君,有蹇修、葭莩之谊,抚今悼昔,故所言尤为亲切,及见申丈挽联云:“公子固多情,也为伊四载贤劳,不辞拜佛求仙,欲把精虔回造化;佳人真有福,堪羡尔一堂宠爱,都作香怜玉惜,足将荣遇补年华。”
佥曰:“离恨天中,发此真实具足语,白甫此笔,真有炼石补天之妙。”又鹅湖居士用余丙子年题铁云山人《无题》旧作“昙花妙谛参居士,香草离骚吊美人”之句,书作挽联,既见会心,又添诗?,钗光钏响,触拨潸然。
姬疾革夜,语其季嫂缪玉真曰:“我仗佛力归去,当无所苦。公子悼我,第请以堂上为念,扶持调护,宜觅替人。公子必义不忘我,皈向者要不乏人耳。”玉真泣陈如此,余方凄感欲绝,鸿消鲤息,洵有如姬所云者乎?紫姬来去湛然,解脱爱缘,逍遥极乐,幸勿以鄙人为念。所悲吾亲无人侍奉,所喜吾儿渐已长成,承重荫之孔长,冀门祚之可寄。余则心?不茁,性海无波,且愿生生世世弗作有情之物矣。
余自姬逝后,仍下榻碧梧庭院。翠桃香合,泣置枕函。空床长簟,冀以精诚致之。然鳏目炯炯,恒至向晨,虽有鸿都少君之术,似亦未易措置也。犹忆七月四日兰陵舟夜,梦姬笑语如平时。寤后纪以词曰:
喜见桃花面。似年时招凉待月,竹西池馆。豆寇香生新浴后,茉莉钗梁暗颤,恰小试玉罗衫软。照水芙蓉迷艳影,问鸳鸯甚日双飞惯?低头弄,白团扇。星河欲曙天鸡唤。乍惊心兰舟听雨,翠衾孤展。重翦银灯温昔梦,梦比蓬山更远,怎醒后莲筹偏缓。谩讶青衫容易湿,料红绡早印啼痕满。荒驿外,五更转。
时堂上属琅琊生偕行,读之叹曰:“此种笔墨,无论识与不识,皆知佳绝,惟觉凄惋太甚耳。”余亦嗒然。孰知兰陵人梦之期,即秣陵离尘之夕。帷中环佩,是耶非耶?其来也有自,其去也又何归耶?肠回目极,心酸泪枯。姬倘有知,亦当呜咽。
姬素豢?奴名瑶台儿,玉雪可念。余初访碧梧庭院,辄依余宛转不去。姬酒半偶作谐语,闰湘纪以小词,曰“解事雪?都爱你,眠香要在郎怀里”者是也。洎姬归省,闰湘犹引前事相戏。姬逝后,瑶台儿绕棺悲鸣,夜卧茵次。噫嘻!物犹如此,余何以堪!
姬冰雪聪明,靡不淹悟,类多韬匿不言。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藻夏兰宵,季父恒约僚客于玉树堂,坐花觞月,按谱徵歌。奉政公北窗?脚,顾而乐之。芙蓉小苑,花影如潮,一抹银墙,笛声隐隐。姬遥度为某阕某误,按之不爽累黍。邗江乐部,夙隶尚衣,岁费金钱亿万计,以储钧天之选,吴伶负盛名者咸鹜焉。试灯风里,选客称觞,火树星桥,鱼龙曼衍,五音繁会,芳菲满堂。余于深宵就舍,询姬今日搬演佳否,姬辄微笑不言。盖太夫人素厌喧嚣,围炉独酌,姬虞孤寂,卷袖侍旁,虽慈命往观,低徊不去,以是彻夜笙歌,未尝倾耳寓目。余今后闻乐扌府 心,哀过山阳邻笛矣。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饰,当春杨柳,自得风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颜稚齿,素服淡妆,秀矣雅矣,然终非所宜也。”壬午初夏,婪尾娇春,将侍祖太君为红桥之游。萼姊、苕妹辈,争为开奁助妆。璧月流辉,朝霞丽彩,珠襦玉立,艳若天人。陇西郡侯眷属,时亦乘钿车来游,遇于筱园花际,争讶曰:“西池会耶?南海会耶?彼奇服旷世、骨象应图者,当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计姬归余四年,见其新妆眩服,只此一朝而已。罗襟剩粉,绣袜余香,金翠丛残,览之陨涕。
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笼袖熏香,垂帘晏坐,檐花落处,万念俱忘。”余因赋《香畹楼坐雨》,诗曰:
翦烛听春雨,开帘照海棠。
玉壶销浅酌,翠被幂余香。
恻恻新寒重,沉沉夜漏长。
宛疑临水阁,无那近斜廊。
清福艳福,此际消受为多。今春《香畹楼坐月》词则曰: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独。镜槛妆成调钿栗,应减旧时蛾绿。归来梦断关山,卷帘暝怯春寒。谁信黛鬟双照,一般孤负阑干。
又《香畹楼听雨》词曰:
梦回鸳瓦疏疏响,灯影明虚幌。争禁此夜天涯,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见檐花落。伤春人又病恹恹,拚与一春风雨不开帘。
萧黯之音,自然流露。云摇雨散,邈若山河。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栏,无非断肠之声,伤心之色矣!
余以樗散之材,受知于阁部河帅、节使、都转及琅阝琊、延陵两观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劳,然出门一步,惘惘有可怜之色。迨过香巢,益萦别绪,凄怀酿结,发为商音。犹忆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芜城词曰:
新涨石城东,雪聚花浓。回潮瓜步动寒钟。应向秋江弹别泪,长遍芙蓉。金翠好帘栊,燕去梁空。窗开偏又近梧桐。叶叶声声听不得,错怪西风。
又于纫秋水榭对月,寄词曰:
深闺未识家山路,凄凄夜残风晓。雾湿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银屏双笑。红楼树杪,怕隐隐迢迢,梦云难到。万一归来,屋梁霜霁画帘悄。凭阑愁见雁字,问书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驿灯昏,江城笛脆,丝鬓催人先老。团蒕最好。况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写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阁主人读之,抚然有间曰:“此时此际,月满花芳,偶尔分襟,怆怀如许,阳关三叠,河满一声,恻恻动人,声声入破。用心良苦,其如凄绝何?”余初出于不自觉,闻此乃深悔之。频年断梗,转眼空花,影事如尘,愁心欲碎。玉溪生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霜纨印月,锦瑟凝尘,断墨丛烟,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余去秋留江,姬喜动颜色,曰:“妾积思一见老亲,并扫生母之墓,君今晋省应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怀,虽死无憾。”余讶其不祥,乱以他语。会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侧不忍遽离。幕僚佥言:“既受节相、河帅厚恩,亟宜谒谢。”姬曰:“两公当代大贤,以君为天下奇才,登之荐牍,此其储才报国之心,非欲识面台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亲之疾,迟迟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涝,宜效驰驱,促余挂帆,溯江西上。阁部审知奉政公寝疾,仍允告归。姬曰:“吾闻圣人以孝治天下,阁部锡类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与余随同诸大人侍奉汤药。姬独持淡斋,不食盐豉,焚香祷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随侍汤药,稍展乌私,皆阁部之所赐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议。九月中旬,举室南还,而姬归省扫墓之愿,知不克践。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复感念生母,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呜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历淮,姬独侍大妇之疾。半载以来,几于茹冰食蘖。呜乎!伤心刺骨之事,庸诎者尚难禁受,况兹袅袅亭亭,又何能当此煎迫哉!
七月二十日,与客坐纫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训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绝。伤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于悲从中来之际,想自能以重慈与我两老人为念。寄去姬传一篇,据事直书,不计工拙,聊摅吾痛。无侈无饰,当之者亦无愧色也。”谨展另册视之,洋洋将二千言,泪眼迷离,不忍卒读。时玉山主人、鹅湖居士在座,叹曰:“紫君贤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过情之痛,今读太夫人此传,始知君之待姬,洵属天经地义,实姬之?行有以致之尔。”蕙绸居士曰:“紫姬之贤孝,堂上之慈爱,至性凝结,发为至文,是宇宙间有数文字。紫君得此,可以无死。国朝以来,姬侍中一人而已。”
呜呼紫姬!余撰忆语千言万语,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黄绢铭幼妇之石。呜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
《闺中忆语》: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沈三白的《浮生六记》、陈裴之的《香畹楼忆语》及蒋坦《秋灯琐忆》和余十眉《寄心琐语》。五篇所录,都是亡侣怀念之作,所谓文生于情,情溢于文,缠绵悱恻,读之凄然。
文学史中最典型、最优秀、最感人的忆语体散文。这五篇名作,围绕才子佳人与柴米油盐,或忆或思,情景并茂,艳而不浮,哀而不伤,感人至深。“忽然得之,欢愕相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