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31 02:30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是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年表,列于《史记》卷十八。此表记录了汉初功臣的业绩及其家族的兴盛衰亡,是研究西汉开国史和汉初政治史不可多得的史料。汉高祖刘邦封功臣为侯,但列侯都很快衰微。司马迁编制此表并在序言中探究列侯衰微的原因,指出列侯子嗣因富贵而骄横,往往犯法亡国。序言文字反复慨叹,层层回复,步步照顾,节节顿挫,显示出很强的艺术性。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①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②、定社稷曰勋③,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④,积日曰阅。封爵之誓曰⑤:“使河如带⑥,泰山若厉⑦,国以永宁,爰及苗裔⑧。”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⑨,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⑩。
余读高祖侯功臣⑪,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异哉所闻⑫!《书》曰“协和万国”⑬,迁于夏、商,或数千岁。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⑭,见于《春秋》。《尚书》有唐虞之侯伯⑮,历三代千有余载,自全以蕃卫天子⑯,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⑰。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⑱,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⑲,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⑳,百年之间,见侯五㉑,余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㉒。罔亦少密焉㉓,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㉔。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㉕,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㉖,岂可绲乎㉗?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见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㉘。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
①年表:按年编排记述史事或人物事迹的表。
②宗庙:古代天子诸侯祭祀祖先的处所,封建帝王将天下据为一家所有,时代相传,故常以宗庙作为王室、国家的代称。
③社: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的土神。稷: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的谷神。“社”“稷”连言,则用以代指国家。
④等:等级。这里泛指各种带有等级的国家制度。
⑤封爵之誓:汉高祖封侯时有约誓,欲使功臣所得爵位世代相传。誓词以丹色刻写在铁券上,即所谓“丹书铁券”。
⑥河:黄河。带:衣带。
⑦厉:同“砺”,磨刀石。
⑧爰(yuán):于是。苗裔:后代子孙。
⑨根本:指汉高祖时期始受封的功臣。
⑩枝叶:指功臣侯者的后裔。陵夷:衰颓,衰落。
⑪余:我。读高祖侯功臣:阅读高祖对功臣进行封爵的记载。这种记载,即是当时的侯籍。
⑫异哉所闻:此谓异于下文提到的《尚书》《春秋》记载的情况,并不是异于“使河如带,泰山若厉”云云之意。
⑬书:即《尚书》。协和万国:语出《尚书·尧典》。
⑯蕃卫:捍卫。蕃,通“藩”,屏障的意思。
⑰“功臣”句:据表间所列,高祖功臣侯者一百三十七人,另有王子四人,外戚二人,共一百四十三人。实际上,高祖功臣受封为侯的,此表尚有漏载者。
⑱十二三:十分之二三。
⑲萧、曹、绛、灌:指汉相国萧何、曹参、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
⑳太初:汉武帝年号,共四年。
㉑见:同“现”。见侯五:指平阳侯曹宗、曲周侯郦终根、埤山侯仁、戴侯秘蒙、谷陵侯冯偃。
㉒耗:意为无,尽。
㉓罔:同“网”,法网。少:稍微。
㉔兢兢:小心戒慎的样子。
㉕镜:借鉴。
㉖统纪:纲纪。
㉗绲(hùn):同“混”,混同。
㉘阕(quē):同“缺”,缺少。
太史公说,古时人臣的功勋分为五品:依靠仁德安定国家的称“勋”;依靠出谋划策的称“劳”;借助武力的称“功”;明确功劳等级的称“伐”;凭借资历长短的称“阅”。我朝的封爵誓词上讲:“即使黄河细得像衣带,泰山消磨的像磨刀石一样小,你们的封国也会永远安宁,让对你们的恩泽延及后代。”朝廷最初不是不想稳固这些功臣们的根本,但他们的后代却渐渐地衰微了。
我读了有关高祖给功臣们的封侯的史料,考察了功臣侯们初次受封及他们后嗣失掉侯位的因由,说,这真是和我所听到的传闻不一样!《尚书》说:“各个邦国都应协调和睦”,直到夏、商时代,有的邦国竟延续了几千年。周朝分封了八百个诸侯,经幽王、厉王之后,在《春秋》的记载上还能见的到。《尚书》上记载了唐尧、虞舜时的侯伯,经历夏、商、周三代的千余年,仍然保全着自己的地位而屏卫着天子。这难道还不是因为他们深信仁义,遵奉君主的法令吗?汉朝兴起了,受到分封的功臣一百多人。当时天下刚刚安定,以前那些大城名都的人口离散逃亡,可以统计的户口不过原来的十之二三,因此,大侯的封户不过万户,小的只有五六百户。以后几代,民众们都回归故乡了,户口才日益繁衍起来。萧何,曹参,周勃,灌婴这些人的后裔有的封户达到了四万,小侯的封户也增加了一倍,财产也像这样不断积累,他们确实富裕厚足了。于是,这些人的子孙骄傲自满了,忘记了自己祖先创业的艰难,生活荒淫放荡。从开始受封到太初时只有百余年的时间,而原来的侯爵保持至今的只剩下五家,其余的都因犯法而丧命亡国,不复存在了。这固然是因为国家法网稍微严密了些,然而他们自己也没有小心翼翼地对待当世的法令啊!
生活在今世,记取古代的处世之道是用来作为自己的借鉴,不是一定要求与古人完全一样。帝王们完全可以制定不同的利益而采取不同的统治方法,主要还是以成就功业为原则,岂能强求一致?观察功臣侯门为什么受到尊荣恩宠和为什么受到废黜羞辱,也是当今政治得失的经验教训,何必一定要寻求古代的传闻呢?于是,我谨慎地考察了他们的始末,用表列出文字说明,也还有些没能完全弄清本末之处;弄清了就加以说明,疑而不能决的地方只好从阙,让后来的君子,如想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有我这个表可以作参考。
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说:“维高祖元功,辅臣股肱,剖符而爵,泽流苗裔,忘其昭穆,或杀身陨国。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意思是说:高祖创业时,有许多开国元勋辅佐,他们好比一个人的左右臂膀和两只大腿。汉朝和他们剖分符节,封赐爵位,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受到阴袭,传世一久,分不出昭穆,忘其亲疏远近,也有的竟至身遭杀戮或废为庶民而国祚绝灭。因此编制《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列于《史记》卷十八。
此年表记录了汉初功臣的业绩及其家族的兴盛衰亡,是研究西汉开国史和汉初政治史不可多得的史料。表前序文,两段叙事,一段评论。第一段叙历代功臣封赏之制;第二段叙汉高祖封侯功臣的时代兴亡原委;第三段评论上述之事,并申作年表的目的。
此文叙事的层次多,简练具体;而叙事与议论,又多出以抒情,唱叹之笔多,《史记》文章的跌宕的风神之美,也表现得很突出。
文章叙古今封侯世家的兴衰灭亡,是为了总结原因,提供鉴戒,目的单纯;但作者对这种事的涉想,却是复杂的,又很动情感,所以说了一层,便唱叹一层。第一段结尾的“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探索了分封和受封者的主观意图,考察其形势的客观变化,从其始末更替,认识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现实,一转折,一对照,一唱叹。第二段,自“余读高祖侯功臣”至“异哉所闻”,一转折,一唱叹,而唱叹的语气又特别重,特别奇突;“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一总结,以反诘为唱叹;自此以下,至“徐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经过多层转折,又来一总结一大唱叹;“网亦少密焉”两句紧接便来两转折,两唱叹;转折之密,唱叹之多,超过前面。第三段,“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岂可绲乎”,“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颇有所不尽本末”,“得以览焉”等句,都是一小结即一转折,一转折即一唱叹;有的更是两句相连,便自为转折的。其转折之密,唱叹之多,一如第二段的结尾。
一篇文章用意转折如此其多,唱叹之情如此其浓,文章跌宕的风神如此其突出,在《史记》之前固然见不到,《史记》之后也不容易见到。全篇令人深有“居今之世”同“思接千载”之感,会心处,不只在其文之跌宕萧瑟,而且在其意之凄恻哀伤。
清代李晚芳《读史管见》:此篇论汉封建享国,不如三代之久,因上之多所防,下之有所挟也。多所防则网密,有所挟则不兢兢持身,所以必致衰微,虽欲固根本而不能也。臣固失矣,君亦未为得焉。有无限伤今慕古之意,往复低徊,回环百折,词旨疏畅,而局度谨严。……太史笔笔,若归罪功臣,正所以叹惜功臣,惜其不遇三代之时也。
清代潘永季《读史记札记》:难之难者,无如《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一篇,何也?侯者百四十三人,历年百有六载,而欲使各国传世纪元,享年久暂,或绝或继或更封,了然于尺幅之间,一览而知其纪元传世继绝更封在何帝之世,此真是巧者所缩手也。……此叙亦谤书也。而取势极远,引气极平,用笔极细,立论极稳,所以俟诸百世而不惑也。
司马迁,夏阳(今陕西韩城西南)人。出身史学世家,父亲司马谈官至太史令。司马迁十岁时随父到长安,先后求学于董仲舒和孔安国门下。二十岁开始游历名山大川,所到之处均考察风俗,采集史迹传说。继承父亲太史令的职位后,司马迁得以饱览朝廷藏书,又随汉武帝到各地巡游,增长了见识;他同时开始着手整理史料,以完成父亲写一部“名主贤君、忠臣死义之事”的通史的遗愿。汉武帝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出征匈奴时因友军接应不力身陷重围,在矢尽粮绝的情况下投降匈奴,司马迁因上疏为李陵辩护触怒武帝,被处以宫刑。受此大辱,司马迁愤不欲生,但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决心“隐忍苟活”。出狱后任中书令,继续发愤著书,完成了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名著《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