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11-10 11:38
《鹪鹩赋》是晋代文学家张华创作的一篇咏物赋。此赋写鹪鹩因“形微处卑”“不为人用”而“物莫之害”,故得翩然自乐,生息繁衍;而鹍鸿、孔雀虽能高飞远举,却因羽毛艳丽、“有用于人”而遭围捕丧命。全赋运用比兴和对比手法,生动刻画了鹪鹩的形象,表现了鹪鹩的精神面貌。
鹪鹩赋(并序)
鹪鹩1,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2,长于藩篱之下3,翔集寻常之内4,而生生之理足矣5。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6,物莫之害7,繁滋族类,乘居匹游8,翩翩然有以自乐也9。彼鹫鹗惊鸿10,孔雀翡翠11,或淩赤霄之际12,或托绝垠之外13,翰举足以冲天14,觜距足以自卫15,然皆负矰婴缴16,羽毛入贡17。何者?有用于人也。夫言有浅而可以托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18,故赋之云尔19。
何造化之多端兮20,播群形于万类21。惟鹪鹩之微禽兮22,亦摄生而受气23。育翩翾之陋体24,无玄黄以自贵25。毛弗施于器用26,肉弗登于俎味27。鹰鹯过犹俄翼28,尚何惧于罿罻29。翳荟蒙笼30,是焉游集31。飞不飘飏,翔不翕习32。其居易容33,其求易给34。巢林不过一枝35,每食不过数粒。栖无所滞36,游无所盘37。匪陋荆棘38,匪荣茞兰39。动翼而逸40,投足而安。委命顺理41,与物无患42。伊兹禽之无知43,何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44,不饰表以招累45。静守约而不矜46,动因循以简易47。任自然以为资48,无诱慕于世伪49。
雕鹖介其觜距50,鹄鹭轶于云际51。稚鸡窜于幽险52,孔翠生乎遐裔53。彼晨凫与归雁54,又矫翼而增逝55。咸美羽而丰肌56,故无罪而皆毙。徒衔芦以避缴57,终为戮于此世58。苍鹰鸷而受緤59,鹦鹉惠而入笼60。屈猛志以服养61,块幽絷于九重62。变音声以顺旨63,思摧翮而为庸64。恋钟岱之林野65,慕陇坻之高松66。虽蒙幸于今日67,未若畴昔之从容68。海鸟鶢鶋69,避风而至。条枝巨雀70,逾岭自致。提挈万里71,飘飖逼畏72。夫唯体大妨物73,而形瑰足玮也74。
阴阳陶蒸75,万品一区76。巨细舛错77,种繁类殊。鹪螟巢于蚊睫78,大鹏弥乎天隅79。将以上方不足80,而下比有余。普天壤以遐观81,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82?
鹪鹩是个小鸟儿。生在蓬蒿野草丛中,长在篱笆的附近,飞起来仅在不大的范围之内,然而赖以生存的条件足够了。它的毛色浅淡而且体形陋小,不被人们捕用;身形微小又居处低湿,外物不能危害到它;繁衍众多,群居群游,欣欣然自有其乐些大鹫、猛鹗、鹍鸡、大雁、孔雀、翡翠鸟有的凌飞九霄云际,有的托身极远之地,高飞能够冲天,嘴角能够自卫;然而都中箭带绳,羽毛被进献朝廷。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对于人它们都有用处的。语有浅显而可以寄托深远,物有微细而可以比喻大道理,所以就写了这篇《鹪鹩赋》。
大自然的缔造化育多么纷繁啊,对万物造作了各种形体。想起鹪鹩这个微小的鸟儿啊,也获取生命又承受了生气。化育成翩旋而飞的陋小身体,而没有彩羽艳毛以自为珍贵。毛不能用于器物的装饰啊,肉不能盛放在祭祀的礼器。鹰鹯猛禽从旁经过犹且斜翅疾飞不屑一顾,更不必担心那些捕鸟的罗网!那儿有茂密的树林、蒙笼的丛草,就在那儿游动栖息。飞动而不飘飏高升天空,翱翔而不疾速出林。它的住居易于容身,它的欲求易于满足;做果树上,所占不过一枝;每次啄食,所吃不过几粒。栖止没有滞留贪恋的地方,飞游没有盘桓逗留的地方。不以荆棘为恶陋而卑薄,不以筐兰为荣耀而看重。举翅而快乐,投足而安逸。任从命运以顺乎物理,从来不被外物伤害。这鹪鹩鸟本来无知,为何安身处世像有智慧!不怀抱珍宝以招致突害,不修饰外表以招致祸累;静处则保持简朴而不矜傲,飞动则依照习惯而不用力。任从天性作为资质,不受世俗诈伪的诱惑而慕求。
鵰、鹖仗恃自己的嘴爪,天鹅、鷺鸟腾越到云端,鹍鸡窜飞在幽僻险峻的山间,孔雀、翡翠活动在遥远的边陲;那些晨出的野鸭与归去的大雁,又都举翅而高飞。这些猛禽美鸟都有美羽或丰肌,所以无罪又都被击毙。大雁空自衔着芦秆防避箭弋,终被世人所射戮。苍鹰凶猛却遭受绳拴,鹦鹉聪慧能言而关入鸟笼。曲抑猛志以驯服豢养,孤独囚禁在深宫后苑;变化音声以顺承人意,悲叹翅剪羽毁用为玩物。怀恋北地钟、岱山间的丛林,思慕陇山长坡高挺的松树。虽然今日蒙受宠幸,却不如从前那样逍遥自在。海鸟鶢鶋,回避海风而至大陆;条支鸵鸟,翻山越岭被献朝廷;鸵鸟被牵拉万里,鶢鶋受天风逼迫,那是由于躯体巨大被风妨害,或因形貌奇伟而值得珍视。阴阳二气陶冶化育,众生万物同处一域,巨细纷乱参差,种类繁多互异。极小的鹪螟居住在蚊子眼毛上,浩瀚的大鹏遮蔽了青天半边。用鹪鹩上比大鹏则不足,下比鹪螟却有余;放眼观察整个天地,我又怎知大小的事物而有巨细的差别!
此赋创作时间有早晚二说。一说作于张华未仕前,即早年说,见唐修《晋书·张华传》“(张华)初未知名,著《鹪鹩赋》以自寄。陈留阮籍见之,叹曰‘王佐之才也’,由是声名始著”;一说作于其出仕后,即中晚年说,见《文选》卷十三《鹪鹩赋》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张华……为太常博士,转兼中书郎。虽栖处云阁,慨然有感,作《鹪鹩赋》”。魏耕原认为此赋作于魏元帝景元二年(261)。从“典午之变”开始,司马集团的屠刀大杀出手,运斤成风,历时十余年。清谈名士邓颳、何晏、夏侯玄,将军刺史则李胜、王凌、毋丘俭、诸葛诞,楚王曹彪、皇后父张缉、魏主曹髦先后被杀。斫杀的副产品出现了一批“变音声以顺旨”的依附者,向秀、王戎、山涛是其代表。竹林七贤的宗领阮籍以消极合作的态度而为座上客,后来还有委屈心志的“劝进文”,他的孤独苦闷与“屈猛志以服养,块幽絷于九重”的“苍鹰受缫”处境没有两样。另一个嵇康,则公开表示回避,虽然二十年不见“喜愠之色”,亦见诛。
这是一篇外似平静、内怀忧惧而感时伤世的深刻文字。此赋及序中“凌赤霄”的鹫、鹗,“托绝垠”的孔雀、翡翠,“介觜距”的鵰鹖,“轶云际”的鹄、鹭,“窜幽险”的鹍鸡,“矫翼增逝”的凫、雁,无不“皆负矰婴缴”“无罪而皆毙”。这是对当时倒在血泊者最为鲜明的写实。“避风而至”“逾岭自致”的鹅、巨雀又是对投靠者的勾勒。作者从毙者絷者、自致者三个类型,展现了曹魏末期司马跋扈肆虐的血雨腥风的画面。其中“无罪而皆毙”“终为戮于此世”“无诱慕于世伪”,都是些刺激神经的话,很需要番勇气。对统治者上层残虐的政治酷杀作如此描绘,恐怕难以见到这样显豁的其他文字。另外“栖无所滞,游无所盘。匪陋荆棘,匪荣茝兰”的处世态度的剖白,虽然渗透庄子齐物论的“无物不可”、美恶等同的思想,但作者不盘桓、留滞利禄,不依附“茝兰”的立身自洁观念,也是隐耀着对用汤武、周公所谓的礼法包裹的横暴强权的鄙弃和不满,以及对“世伪”的掉头不顾公开拒绝的精神,都是不应当漠然视之的地方。至于所流露的“其居易容,其求易给”“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和“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的沾沾自喜,说明作者患有安分避祸的庄子《逍遥游》处世哲学的流行病,这也表明此赋喻意事涉重大而出语极为恬淡平静的原因。语不激烈的另一面,牧羊儿出身的张华,此时职位不出郎属,自然不免“色浅体陋”“形微处卑”,但在有识之士视局势如危途的当时,却有“毛弗施于器用,肉弗登于俎味”的优越感同时“鹰鹯过犹俄翼”的安全,使他能够持以冷眼旁观的超然态度。
此赋由“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的庄子名言出发,承祢衡《鹦鹉赋》托鸟寓志的余绪,自铸经营,别开生面。以“普天壤以遐观”的视野,把众鸟作为参照系,人生态度和社会现状、哲理和叙写、状物和言情,平淡自然地融为一体。通体比兴,寓深致于浅显;写众鸟的沉重之笔反衬描绘鹪鹩的轻松之语,在对比跌宕中突出危与安的“生生之理”。首尾以“造化多端”“阴阳陶蒸”,闲闲提起,又淡淡以收。这些都恰切吻合作者所主张的鹪鹩精神和形象。
这篇赋文在当时影响颇著,阮籍曾因此作而为张华延誉。尽管此赋的题旨由于创作年代的早晚二说而聚讼不已,但是其中体现出的老庄思想却显而易见,学界亦向来将这一鹪鹩意象溯源至《庄子·逍遥游》。
赋中的“鹪鹩”不仅是一种生命物象,更是一种精神物象。赋文首先描述鹪鹩在外表上的简陋与无用,习性上的简单易足,从而自然归纳出鹪鹩在生命智慧上对世人的启示:“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赋文采用了对比的方式,例举了雕鹖、鹄鹭、鹍鸡等禽类“咸美羽而丰肌,故无罪而皆毙”的悲惨命运,又胪列苍鹰、鹦鹉“屈猛志以服养,块幽絷于九重”的失志与束缚,最后又例举“体大妨物,而形瑰足玮”的爰居、巨雀,申说它们“提挈万里,飘飖逼畏”的无奈。通过对比,作者指出鹪鹩之生存空间实为“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的真实处境。作者最后力图回到庄子的“齐物”观念,抹杀外物的大小之界限,从而将鹪鹩之卑、之小、之陋的界限标准并弭平,使鹪鹩全身远害之生命哲学的精神光芒得到最大的凸显。姜亮夫诠释此赋的意旨云:“《鹪鹩赋》之思想感情,盖纯乎老、庄恬退自安之旨,设喻取譬,取之庄子《逍遥游》。《逍遥》以大小对比而两忘,《鹪鹩》则自以居卑小而安适。”诚然,张华之《鹪鹩赋》,反映了对老庄思想的融会贯通,也表现了以张华为代表的上大夫在魏晋易代的诡谲政治风云中求生自保的精神风貌。
宋代文学家苏轼:“阮籍见张华《鹪鹩赋》,叹曰:‘此王佐才也!’观其意,独欲自全于祸福之间耳,何足为王佐乎?”(《东坡志林》)
清代考据学家何焯:大意在一叙(按:“叙”,当为“序”)中,赋只就此整齐之耳。用意处正在反照,以见群鸟之可危。篇内只以用、不用为眼目。(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
清代文学批评家方廷珪:按赋之大意,总见人处尊不如处卑,有用不如无用,为能全身而远害,其操心虑患可谓至矣。……此赋全为抚时感事而发,其殆逆知有后来之变乎!(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
中国中央文史研究馆原副馆长马一浮:“茂先此赋作于魏晋时,阮嗣宗见之,叹为才堪王佐,乃誉过其实。及与羊叔子共定伐吴之计,亦功名之士耳。惠帝时与裴具附贾氏,终为赵王伦所害。‘委命顺理,与物无患’之谓何!其处身之智,不如鹪鹩远矣。余每诵其言而悲之。惜哉此才!虽辞美可称,而不能脱于世网,可为文士近名者戒也。”(《跋〈鹪鹩赋〉》)
中国赋学研究会原理事长马积高:此赋作于魏末。他当时尚未知名,又与曹氏集团无特殊关系,不像阮籍、嵇康等人处在危疑之际。所以他在赋中虽然流露出畏避尘世斗争的思想,却不像阮籍、嵇康那样悲愤,甚至也没有向秀那种欲言忽止的恐惧。他的赞美鹪鹩、欲齐大小,实际上只是鼓吹一种安分守已的处世哲学而已。但在残酷的统治阶级内部斗争中,即使安分守己也未必能免害。所以后来傅成写了《仪凤赋》,贾彪写了《鹏赋》来反对张华。(《赋史》)
中国文选学研究会原会长曹道衡:这是张华目睹魏末名士罕能全身的现实有感而作。……作者很欣赏鹪鹩的“何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不怖表以招累”,并举出鵰、鹖、鹄、鹭、鹍鸡、孔雀、翠鸟等,这完全是当时一些人的经历和心情的真实写照。其出发点虽与老庄思想有关,但托物寓情,写得很形象,毫无说教味道。此赋文字流畅,纯用比兴,把描写和抒情结合得很紧,直承祢衡《鹦鹉赋》余绪。但这篇赋所宣称的思想却与作者后来的经历完全相反,他终于没能在政治旋涡中自保全身。这或许是张华被晋武帝初年表面承平的景象所迷惑,及至祸乱再起,已不能自拔的缘故。(《汉魏六朝辞赋》)
张华(232—300),西晋大臣、文学家。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南)人。晋初任中书令,加散骑常侍。排除异议,力劝武帝定灭吴之计。统一后出为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惠帝时,历任侍中、中书监、司空、封壮武郡公。后被赵王司马伦和孙秀所杀。以博洽著称。其诗委婉妍丽,也有感慨忧时之作。原有集,已散佚。后人辑有《张司空集》。另著有《博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