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6-30 11:16
黄花梁与走西口:
过去的晋商过雁门关后再走上两天的路程,就到了一个村庄叫做棋道地,爬上这个村子附近的黄花岭,他们可以看到两条路,一条通往杀虎口,一条通往张家口。这两条路都可以到达蒙古草原,但是哪条路上不会丢掉性命还能赚点钱呢?这些赶脚汉们不能不感到惆怅,因为两条路上都死过无数的人,也有人活着走回来。
同样的记录在史书上并不鲜见。北魏建都平城时,习惯于游牧的贵族狩猎之雅兴未减,从大同的马铺山到怀仁的黄花梁,都是他们狩猎的理想场所。拓跋珪就曾逮捕过大熊、小熊等猎物。
动物的乐园是建立在一种怎样的环境上?
北魏郦道元所著之《水经注》上的雁北是这样的:“大山乔木,连跨数郡,万里林集,茂林阴翳。”而黄花梁一带是:“层松饰岩,列柏绮望。”这种描绘让人想到了大兴安岭和西双版纳。
用最浪漫的设想都不过分,那时的黄花梁,气候宜人,雨量充足,参天乔木,遮天蔽日,堪称森林世界,绿色王国。
对于遥远的触摸,让人心怀恐惧。
除了狩猎时杀戳的呐喊,当然可以认为那是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温馨时代,也是怀仁这片土地真正富饶和充足的时代。
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站在了黄花梁在历史的两头,似乎是:一边无际绿色,奔驰着风流人物得意的快马,畅鸣着自然生物和谐的律动声声;一边却是浸骨苍凉,回荡着声声心碎的民歌,流淌着布衣饿夫失望的泪水。
在干裂与湿润之间,好象一切都被风化了,那么这两端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黄花梁曾经的绿色哪里去了?
在人类历史上,这种绿色的消失是最为惨痛的一种记忆了。
2000年前的埃及曾经是罗马帝国的粮食供应基地,由此,丰美的伊甸园不是传说,人类的始祖亚当、夏娃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流淌着“奶与蜜”的世界里。可是埃及90%的领土是沙漠,这样的巨变因何而来?人类学家将之归为:古代人口负担过重,农业开发的结果。
——这只是说了一个地方。
1992年,美国国家科学院和英国伦敦皇家学会联合发表了一个报告,报告的开头说:如果对人口增长的预测是准确的话,如果这个星球上人类活动的模式再不改变的话,那么科学和技术不可能阻止进一步的、不可逆转的环境恶化,以及世界许多地方的贫穷。
让我们看看怀仁历史上导致“不可逆转的环境恶化”的“活动模式”。
毫无疑问,历史上的山西曾和云南一样山青水绿。面对山西人均木材拥有量不足全国人均水平四分之一的现状,一位专家痛心疾首地说:辽代修建应县木塔,全部木材均取材于金沙滩黄花梁茂密的森林,北京故宫里许多大殿的巨柱就来自山西的代县,山西有多少值得采伐的森林?同时他引用了这样一句民谚:“砍尽黄花梁,修建应县塔。”
同样,有学者审慎认为:黄花梁曾经茂密的树木就这样消失了。因为,应县木塔用木三千立方米,约为2800多吨。而木塔也仅是佛宫寺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
我一直对此存疑:对于一片足以养息野生动物的森林来说,专家的“胃口”是否小了一点?应县木塔纤细的身躯及佛宫寺屈指可数的梁木能担起这样的历史宿债吗?甚至,还可以加上雁北地区更多的古建筑,但还不能说服我自己。要知道,这可是一片“瀚林”呀——我以为,现金沙滩镇翰林庄的村名多因此而命。
试看以下几段历史记载——
北魏孝昌初,斛律金统所部万户自云州南出黄瓜堆,为上谷杜洛周所败,部众分散。
齐天保四年,,柔然寇肆州,齐主自晋阳击之,至恒州大破柔然于黄瓜堆,伏尸二十五里,获庵罗辰妻子及牲口三万余。
唐武后垂拱三年(687年)农历八月,突厥骨笃禄、元珍攻打朔州,唐朝派总管黑齿常之大破之于黄瓜堆。乘胜追赶四十多里,突厥败走碛北。
唐元和四年,沙陀朱邪执宜,从河东帅苑希朝徙于定襄川,使保神武川之黄瓜堆,修新城而居之。
唐景福初,李克用北行至天宁军,以幽州率李匡威等袭云州,乃遣将发兵于晋阳而潜入新城,伏兵于神堆(亦即黄花梁),擒土谷浑族逻骑三百。
……
谁都不怀疑,在古代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黄花梁为兵家所重,它脚下的古战场“金沙滩”或许史家仍然争议不止,但如果不仅仅局限于辽宋战争,黄花梁的悲剧便显而易见了。
是的,战争。
我们隐约听见悲凄的呼喊:有的是母亲呼唤儿子,有的是妻子呼唤丈夫……
更为痛彻的呼喊却是黄花梁被撕碎的绿色……
我们当然明白,“开道”砍的是树,架桥用的是树。
还有一个词:战火。五行之中,火克木也。战争和火连在一起绝非偶然,血腥的征服之后,还有什么比“烧光、杀光、抢光”更能证明胜利呢?
数不清的马蹄践踏,望不尽的烽烟滚滚,黄花梁的绿色在褪去……
即使这样,我们或许仍然心存侥幸:总该留下点什么吧?
当然会留下:人!
人的聚集形成文明,人的聚集却葬送着自然。
元世祖中统三年(公元1262年)农历六月,元朝在小峪、芦子沟等地四处开炉炼铁。一三0八年,元武宗立河东都尉提举司,掌管八大冶铁炉,利国铁冶(即芦子沟)为八大冶铁炉之一。
现代的芦子沟因有一座国家二级企业的煤矿而出名,而“芦”其实却为冶铁的“火炉子”。结合新中国“大炼钢铁”的现实,我们能想象到熊熊炉火烧的是什么,后果是什么,对木材的需要量是多大,毁坏的程度又有多大。
结合古代的“大炼钢铁”运动,元大德四年(公元1300年)农历二月,元朝利用黄花岭的广阔土地,组织军民九千余人屯田,两年后,又设立总管户府,专管屯田之事。
应该说,这是黄花梁繁荣的一刻,即使在今天,黄花梁一带人的聚集效应也不过如此。可要我说,这才是对黄花梁致命的一击。所谓开发,从来都是一种建设性的破坏。
其实,根据我们的经验,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比之改善自然环境,速度成反比例,前者很快,后者太慢。于是我极力找寻关于这一带灾难的历史记忆。结果很容易就找到了——
元皇庆二年(公元1313年)大同路发生严重旱灾,出现饥荒。
同期,元仁宗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停止大同路酿酒。
酿酒能用几许水?可见当时伴随着“地荒”,“水荒”已经是何等的迫在眉睫了。
酿酒真的用不了多少水,但酿酒所需要的粮食却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数字。这说明土地的大量开开垦使得地方粮食产量提高到可以追求“酒文化”的境地,这样说来,与其禁酿,倒不如提醒不断在黄花梁上屯田的和在芦子山上炼铁的少数民族统制者放慢点速度吧。
祖先是一个浪漫的群体,荒芜的土地上还能吟诗。
一首诗中是这样说的:岭下黄花殿众芳/秋来风特散幽香/当时楚客空悲日/料有东山醉更狂。
于是,此诗名为《黄花秋风》,乃为地方一景。此景如何?曰:“至秋,黄花耀金,远近起瞻,习习风来,则幽香袭人,游不厌日。陶元亮若知此景,则归去来之赋,必不待督邮矣。”
说实话,以我的文化水平真不知道诗中嘀咕的是些什么内容。
同样,诗为景赋,还是景为诗立也是一个疑问。但我们倒是知道至明初,黄花梁已经绝少树木,只是在一片荒丘上长满了盛开黄花的山胡麻草。这样,夏秋之际,就成了黄花耀金的风光。但这毋宁说是赏景,倒不如说是一场人间悲剧。
很快,沙进人退便成为黄花梁一带基本的生存状态。
当人类砍倒第一棵树的时候,文明开始了。
当人类砍倒最后一棵树时,文明结束了。
·黄花梁在地方文化史上挺立着令人仰止的高度。
明代张岱所著的《夜航船》,好作文化危言的余秋雨说它是一部许多学人查访终身而不得的书。我手头倒是有这样一本书,同是根据宁波天一阁所藏抄本印出。这部明代小百科居然也提到了黄花梁。在《卷二·地理部·古迹》中,与“赤县神州”、“孔林”、“飞来峰”、“钱塘”等并列的有一个“三岗四镇”的条目。其中“三岗”之一即黄花岗,并有元好问诗:“南北东西俱是名,三岗四镇护金城。”
黄花梁是真正意义怀仁文脉的源头之一。
公元前307年,一声战马长嘶,划破黄花梁的静谧。
峨冠博带的赵武灵王“北至无穷,西至河”,并“登黄花之山”。
其时的黄花梁苍松翠柏,绿树成荫,百鸟啾鸣,虎啸猿啼。
临风伫马,壮怀激烈,这位雄心睿智的北国天骄严峻的思索抚摸着苍苍绿海。
稍后,一场与商鞅政治变法具有等同历史价值的军事变法的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