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7-30 16:46
《列子·黄帝篇》,别名《御寇》,是战国 前期道家人物列子编著的一部兵书。
本篇皆在论述养身冶物之道。全文围绕道心与外物的关系展开多番探讨,唯有应理处顺,忘形养神,才能达到所适常通,遇物无滞的境界。具体而言,修养内在道心。必须“壹其性,养其神”,做到心无逆顺,物我两忘。列子以列子御风、伯昏临渊、商丘诚信、粱鸯饲虎、津人操舟、吕梁济水、佝偻承蜩等多则寓言对此反复加以证明。同时他又指出,除了保持内心的虚静凝独,人们在应物处世时还必须“含其德”,做到韬光养晦,与世无违。文中海上沤乌、赵襄子狩猎神巫季威、列子之齐、杨朱之沛,杨朱过宋数章,既为阐明其理。
既名《黄帝》.最终还是为了推崇黄老学派‘清虚无为’的治世主张。从华晋国的国民,列姑射山的神人.到鬻子、老聃的守柔之术以及圣人的笼愚之智直至篇末惠盎对宋康王的说教中,都可以发现这样的思想痕迹。对于列子而言,理想国内,上有效法天道无为德庇万物而不以为功的国君,下有自治自化的国民,同时还得有孔、墨等圣贤以仁义济人使‘四竟内,皆得其利’ 如此,天下大治才能真正得以实现。
列子,名寇,又名御寇(又称“圄寇”“国寇”),相传是战国前期的道家人物,是老子和庄子之外的又一位道家思想代表人物,郑国人,大约与郑缪公同时。其学本于黄帝老子,主张清静无为。列子终生致力于道德学问,曾师从关尹子、壶丘子、老商氏、支伯高子等。隐居郑国四十年,不求名利,清静修道。主张循名责实,无为而治。先后著书二十篇,十万多字,今存《天瑞》、《仲尼》、《汤问》、《杨朱》、《说符》、《黄帝》、《周穆王》、《力命》等八篇,共成《列子》一书,其余篇章均已失传。其中寓言故事百余篇,如《黄帝神游》、《愚公移山》、《夸父追日》、《杞人忧天》等,篇篇珠玉,读来妙趣横生,隽永味长,发人深思。后被道教尊奉为“冲虚真人”。
黄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养正命①,娱耳目,供鼻口,燋然肌色皯黣②,昏然五情爽惑③。又十有五年,忧天下之不治,竭聪明,进④智力,营百姓,燋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黄帝乃喟然⑤叹曰:“朕⑥之过淫矣。养一己其患如此,治万物其患如此。”于是放万机,舍宫寝,去直侍⑦,彻钟悬,减厨膳,退而间居⑧大庭之馆,斋心⑨服形,三月不亲政事。
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⑩。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而帝登假,百姓号之,二百余年不辍。
黄帝即位十五年了,因受到普天下爱戴而沾沾自喜,就一心调养身体,娱乐耳目,满足口鼻欲望,结果弄得面色焦黄,憔悴不堪,头昏眼花,情志迷乱。又过了十五年,他因社会的动乱而忧心忡忡,就竭尽聪明才智,管理百姓,结果还是弄得面色焦黄,憔悴不堪,头昏眼花,情志迷乱。黄帝便高声叹气说:“我的过错太严重啦!只顾把自己祸害成这样;用心治理天下祸害也是这样。”于是,抛弃纷繁的政务,舍弃华丽的宫殿,裁去贴身的侍从,取消娱乐的钟鼓,减少美味的膳食,隐退到外庭的简陋房舍里独自居住,清心反省,消除肉体的欲念,三个月都不亲自过问政事。
有一天,他白日睡觉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华胥氏之国漫游。华胥氏之国在弇州的西面、台州的北面,不知道距离中原有几千万里路;不是舟车脚力所能到达的,只是神游罢了。这个国家没有君主官长,一切听其自然;人民没有嗜好欲望,一切听其自然。他们不知迷恋生存,不知讨厌死亡,所以没有夭亡;不知偏爱自己,不知疏远外物,所以没有爱憎情感;不知违背,不知顺从,所以没有利害;他们没有什么偏爱,没有什么畏惧。投入水里不会淹死,跳进火中不感灼热。刀砍鞭打无伤痛,指甲搔挠无痛痒。升到天上如同脚踏实地,睡在虚空好似躺在床榻。云雾不能妨碍他们的视线,雷霆不能扰乱他们的听觉,美恶不能迷惑他们的心境,山谷不能绊倒他们的脚步,这都是神游而已。
黄帝梦醒,洋洋自得,把他的辅佐大臣天老、力牧和太山稽召来,告诉他们说:“我闲居了三个月,清心反省,消除欲念,潜心思考调养身心治理天下的道理,但没有想出好方法。后来我疲倦而入睡,就做了这样一个梦。现在我明白了,最高深的道是不能根据常理求得的。我知道它啦!我取得它啦!但是我无法把它告诉你们啊!”又过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几乎像华胥氏之国,黄帝却逝世了,黎民百姓为怀念他痛哭,二百多年都没有停止。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①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②,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③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己无愆④。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⑤,风雨常均,字育⑥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⑦,人无夭恶⑧,物无疵疠⑨,鬼无灵响焉⑩。
列姑射山在北海的河洲之中,山上居住着神人。他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境像深泉一样清澈,形体似闺房的少女一样柔美;他不偏亲不偏爱,神仙圣人都愿做他的臣下;他不威不怒,忠厚之人都愿做他的仆役;他不施舍不惠赠,但人们的财物都自然丰裕;他不聚积不征敛,但自己从不困乏。那里的阴阳常年调和,日月常年明亮,四季常年合节,风雨常年均匀,养育常年适时,五谷常年丰收;而且土地没有瘟疫,人们没有夭折,万物没有灾害,鬼神也失去了灵验。
列子师老商氏①,友伯高子②,进③二子之道,乘风而归。尹生闻之,从列子居,数月不省舍。因间请蕲④其术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怼⑤而请辞,列子又不命⑥。尹生退,数月,意不已,又往从之。列子曰:“汝何去来之频?”尹生曰:“曩⑦章戴有请于子,子不我告,固有憾于子。今复脱然⑧,是以又来。”
列子曰:“曩吾以汝为达,今汝之鄙至此乎?姬⑨!将告汝所学于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⑩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今女居先生之门,曾未浃时,而怼憾者再三。女之片体将气所不受,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履虚乘风,其可几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复言。
列子拜老商氏为师,与伯高子交友,学得了二位先生的道术,乘风返回。尹生听说了,便去跟列子居住在一处,好几个月都不回家看一看。他趁机向列子请教道术,跑了十回,十回都没有得到列子的传授。尹生满腹怨气,请求辞去,列子又没有什么表示。尹生返回家中,过了好几个月,他想学道的念头难以打消,又前去找列子。列子说:“你为什么这样频繁地来来去去?”尹生回答:“以前我向先生请教,您不肯相告,我当然对您一肚子怨气。现在我的怨气已消。因此又回来啦。”
列子说:“从前我还以为你明白事理,现在你竟浅薄到这种地步了吗?坐下!我要告诉你从先生那儿学来的东西。自从我侍奉先生,与伯高子交友,三年之后,心中不敢想是非,口里不敢言利害,才得到先生斜看了一眼而已。五年之后,心中反而转念思考是非,口里反而有意言说利害,先生才对我开颜一笑。七年之后,任从心中所想,更加没有是非;任从口里所说,更不涉及利害,先生才开始让我和他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放纵心思去想,放开嘴去说,不知我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也不知道别人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也不知道先生是我的老师,伯高子是我的朋友:内心的思想和外界的事物的界限就茫然无存了。这以后,我眼睛的作用像耳朵一样,耳朵的作用像鼻子一样,鼻子的作用像嘴巴一样,全身各部位的作用没有什么不同的。于是精神凝聚,形体消散,骨骸血肉全与自然融为一体;感觉不到身体所倚靠的地方,脚下所踩踏的地方,任随风吹而东西飘荡,犹如枯叶干壳。竟然不知道是风乘着我呢,还是我驾着风呢。而你现在在我的门下当学生,还没有多少时间,就再三地怨恨遗憾。这样的话,你小小一片身躯,灵气也不能接受,你短短一节骨头,土地也不肯负载。想要凌空乘风,怎么办得到呢?”尹生听罢,十分羞愧,好久连气也不敢出,不敢再多说话了。
列子问关尹①曰:“至人潜行不空②,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③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鱼④语女。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⑤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⑥,而止乎无所化⑦。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而正⑧焉?彼将处乎不深⑨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⑩,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列子问关尹:“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潜行水里不会窒息,踏入火中不会觉得灼热,行走在万物上而不恐惧。请问他们依靠什么能达到这种地步?”关尹回答说:“靠的是保持纯正之元气,而绝非靠智巧果敢之类。坐下!我告诉你。凡是有面貌、形象、声音、色彩的,都是物。物与物的性质为什么相差很远呢?有什么物能够超越他物呢?都是有形色的物。而物产生于无形无象的道,又消失在不被他物所化的道。掌握这条自然之道并能穷理尽性的人,外物怎能阻碍和左右他呢?他将把身体处于永远适宜的有限度的环境中,而把心神隐匿在循环无已的变化里,并畅游在万物的本原之中。纯化他的本性,涵养他的精气,保持他的德行,依据这些来通向自然。像这样的人,保持天性完善,心神凝聚无间,外物又从哪里侵入呢?酒醉的人从车上摔下来。虽然受伤但不会死亡。他的骨骼筋节与别人都一样,但损害却与别人不同,原因在于他的心神凝聚无间。乘在车上不知道,摔下车子也无感觉。死生惊惧的念头一点儿也不侵入他的心胸,由于这个缘故,所以遇到危险而不感到害怕。他得到酒的保全都可以这样,更何况得到自然之道的保全呢?圣人把心神隐匿并融合在自然之道中,所以没有什么外物能够伤害他。”
列御寇为伯昏瞀人①射,引之盈贯②,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③,方矢复寓④。当是时也,犹象⑤人也。
伯昏瞀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当⑥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瞀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⑦,足二分垂在外。揖⑧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瞀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⑨,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⑩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列御寇为伯昏瞀人表演射箭术。他拉满弓,并放一杯水在肘上,然后开始发射,一支支箭飞速射出,后面的箭镞紧迫着前头的箭尾,前一支箭刚刚射出,后一支箭又搭上弓弦。射箭时,列子形神凝聚,就像泥塑木雕一般端正不动。
伯昏瞀人说:“你这样还属于存心为射箭而射箭,并没有达到无心射箭而射箭的地步。假如我同你一起攀登高山,脚踏危崖,身临几十丈的深渊,你还能这样射箭吗?”于是,伯昏瞀人就带他攀登高山,脚踏危崖,身临几十丈的深渊。伯昏瞀人背对深渊向后退步,脚跟悬在崖外。然后对列子拱手作礼,请他上山来。列子却吓得趴在地下,冷汗一直流到脚跟。伯昏瞀人说:“那些道德最高的人,上可窥探于青天,下可潜没于黄泉,自由遨游于四面八方,而神色丝毫不变。但现在你却恐惧得直眨眼睛,你对于射箭的奥妙的理解还差得很远啊!”
范氏①有子曰子华,善养私名,举国服之;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②之右。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③,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强弱相凌。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终日夜以此为戏乐,国殆成俗。
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经垌④外,宿于田更⑤商丘开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商丘开先窘于饥寒,潜于牖北听之。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⑥。
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缟衣⑦乘轩,缓步阔视。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检,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诒⑧,挨抌⑨,亡所不为。商丘开常无愠容,而诸客之技单,惫于戏笑。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于众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众皆竞应。商丘开以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飞鸟,扬于地⑩,骨无。范氏之党以为偶然,未讵怪也。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宝珠,泳可得也。”商丘开复从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众昉同疑。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华曰:“若能入火取绵者,从所得多少赏若。”商丘开往无难色,人火往还,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党以为有道,乃共谢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聋我也,子其盲我也,敢问其道。”
商丘开曰:“吾亡道。虽吾之心,亦不知所以。虽然,有一于此,试与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闻誉范氏之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吾诚之无二心,故不远而来。及来,以子党之言皆实也,唯恐诚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体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党之诞我,我内藏猜虑,外矜观听,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内热,惕然震悸矣。水火岂复可近哉?”自此之后,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弗敢辱也,必下车而揖之。
宰我闻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况彼我皆诚哉?小子识之!”
范家有个儿子叫子华,喜欢收养游士侠客,举国的百姓都屈服于他的势力;他得到晋侯的宠爱,虽不做官,但地位在当时的三卿之上。只要他多看几眼的人,晋国立刻赐官赏爵;只要被他多说几句坏话的人,晋国马上罢其官爵。往来他厅堂里的人像在朝廷上的人一样多。子华让他的侠客们凭智力的高下来相互攻击,靠体力的强弱来相互欺凌,就是在他面前打得头破血流,他也丝毫不在意。通宵达旦以此游戏取乐,使这种残杀几乎在全国形成一种风气。
禾生和子伯是范家的上等门客。有一天外出,途经远郊,借宿在老农商丘开的茅舍里。半夜时候,禾生、子伯两人一齐谈论子华的名气和势力,说他能使生者灭亡,亡者复活;富者变穷,穷者变富。商丘开正困于饥寒,躲在朝北的窗口下听到了这番谈话。于是,他就借了粮食,挑着装行李的草筐,来到子华门下。
子华的门徒都是达官豪门的子弟,穿着白色绢衣,乘坐华丽的轩车,走起路来不急不忙,两眼朝天。他们瞧见商丘开年老体弱,面目黧黑,衣冠不整,都看不起他。接着又围上来戏弄侮辱,推搡捶打,无所不为。商丘开却没有一点怨恼的样子,倒是门客们智穷技尽,戏笑也闹够了,才作罢。于是,他们又带商丘开一同登上高台,众人中有人随意说:“有谁愿跳下去,赏他百金!”大家都假装争着往下跳。商丘开信以为真,就抢先跳下高台,只见他身体好像飞鸟,轻轻飘落着地,毫无损伤。范家门客以为这是偶然的,并不感到特别奇怪,便又指着河湾边的深水潭说:“那里面有宝珠,潜入水底就可得到。”商丘开又受他们的怂恿,潜入水底,等他游出水面,果然找到了宝珠。这时候,众人才开始感到惊疑。子华这才让他加入了食肉衣绸的食客行列。不久,范家的贮藏库发生火灾。子华对商丘开说:“你如果能入火抢救锦缎,根据取出的多少奖赏给你。”商丘开面无难色,冲往大火,多次出入火海,尘灰不沾染,身体不烧焦。这一来,范家门客都认为他是有道术之人,一齐向他道歉说:“我们不知道您有道术而欺骗了您,我们不知道您是神人而侮辱了您。您大概把我们看作是傻瓜,看作是聋子,看作是瞎子了吧。我们冒昧向您请教您的道术。”
商丘开说:“我没有道术。我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尽管这样,还是有一点可以对你们讲讲。前些日,你们的两位门客住在我家,我听见他们夸耀范家的势力,说他能使生者灭亡,亡者复活;能使富者变穷,穷者变富。对此,我信以为真,毫无二心,所以就不怕路远,来到这儿。来到以后,我又以为你们的话都是真的,唯恐相信它还相信得不真诚,实行它还实行得不及时,所以就不考虑身体放在哪里才合适,不知道利害应从哪里抓起,只是心意专一罢了。这样,外物就不能损害我,如此而已。现在我才知道你们欺骗我,我便内心满怀疑虑,外面还要小心地察言观色。庆幸往日没有被烧焦、溺死,想起来就痛苦得五内俱焚,恐惧得心惊肉跳,难道还可以再接近水火吗?”从此以后,范家的门客在路上遇见乞丐马医之类的贫贱人,也不敢侮辱了,还一定要下车向他们拱手施礼。
宰我听说这件事,就来告诉孔子。孔子说:“你不知道吗?最诚实的人是可以感化外物的。他们惊动天地,感化鬼神,纵横宇内,而没有阻碍他们的东西,难道仅仅只是身临险境脚踩危崖,出入水火而已吗?商丘开相信那些虚假的事物尚且能无所阻碍,何况我们都是坚守诚信的人呢?这点你们要牢牢记住!”
周宣王①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能养野禽兽,委②食于园庭之内,虽虎狼雕③鹗之类,无不柔驯者。雄雌在前,孳尾④成群,异类杂居,不相搏噬也。王虑其术终于其身,令毛丘园传之。
梁鸯曰:“鸯,贱役也,何术以告尔?惧王之谓隐于尔也,且一言我养虎之法。凡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有血气者之性也。然喜怒岂妄发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碎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⑤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⑥之,逆也。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顺之使喜也。夫喜之复也必怒,怒之复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无逆顺者也,则鸟兽之视吾,犹其侪⑦也。故游吾园者,不思高林旷泽;寝吾庭者,不愿⑧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周宣王的牧正有一个名叫梁鸯的役夫,能够饲养野生的禽兽。他在园庭里送食物喂饲它们,即使像虎、狼、雕、鹗一类的凶猛动物,也无不对他温柔驯顺。这些禽兽,雌雄交配繁殖,生下成群的后代,不同种类的,混杂居处,从不搏斗咬群。周宣王恐怕梁鸯的技术失传,便命令毛丘园来学习梁鸯的驯养技术。
梁鸯说:“我,一个下贱的役夫,有什么技术可告诉你呢?只怕国王认为我对你隐瞒,姑且说说我饲养老虎的方法。一般说,顺着它就高兴,违逆它就发怒,这是有血气动物的天性。但是欢喜或恼怒难道是没有任何原因随便发作的吗?这都是由违逆所触发的。给虎喂食,我不敢拿活动物给它吃,怕它在咬杀活物时诱发天性即发怒;我也不敢拿整个的动物给它吃,怕它因使劲撕碎食物会诱发它残杀的天性而发怒。要知道它饥饱的时刻,在什么条件下易发怒。虎与人不同类,却能使它喜爱饲养它的人,是由于依顺了虎的性情;至于它会伤害人,是因为人们违逆了它的性情。既然这样,我难道敢于违逆它而使它发怒吗?但我也不一味依顺它让它欢喜。因为欢喜过度反过来一定会发怒,而恼怒太过反过来又常常会欢喜,这两种做法都不正确。现在我心里不想违逆它,也不想顺着它,于是鸟兽看待我,就如它们的同类一样。所以在我的园庭里游玩的动物,不思念高林旷泽;安睡在我的园庭里的鸟兽,不念恋深山幽谷,这正是上述道理造成的必然结果。”
颜回①问乎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②之渊矣,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数能③。乃若夫没人④,则未尝见舟而谡⑤操之者也。’吾问焉,而不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⑥!吾与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达其实,而固且道与?能游者可教也,轻水也;善游者之数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郤也。覆郤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⑦。恶往而不暇⑧?以瓦抠者巧,以钩抠⑨者惮,以黄金抠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重外者拱内。”
颜回问孔子说:“我曾经渡一个叫做觞深的深潭,摆渡的船夫划船的技术简直出神入化。我问他:‘驾船的技术可以学吗?’他说:‘可以。能游水的人可以教,游得好的人很快就能学会。至于能潜泳的人,即使从来没有见过船也会立即就能驾驭它。’我再追问,他就不吭气了。请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孔子回答:“唉!我教你研习那些书本知识已经很久啦。但是没有掌握实践经验,又何谈掌握道的本身呢?能游水的人可以教,是因为他不怕水;善于游水的人很快就学会,是因为他熟悉水性;至于能潜水的人从未见过船只但能立即驾驭它,是因为他把深潭看做像土山,把渡船的倾覆看做车子倒退。万物倾覆倒退同时呈现在他面前,也丝毫不能动摇他的内心。像这样的人,遇到什么情况不从容呢?用瓦块做赌注,技术发挥得一定巧妙;用银铜带钩做赌注,心里就害怕;用黄金做赌注,头脑会昏昧糊涂。财博的技巧本来一样,但有所顾惜时就把外物看得很重,凡是看重外物的,内心就会笨拙。”
孔子观于吕梁①,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鼍②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并流而承之③。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棠行④。孔子从而问之,曰:“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鼍鱼鳖所不能游,向吾见子道⑤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并流将承子。子出而被发行歌,吾以子为鬼也。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赍⑥俱入,与汩⑦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⑧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孔子在吕梁观望。只见飞瀑直下二十多丈,流沫冲出三十里,即便是鼋鼍和鱼鳖也不能游渡。他看见一个汉子在水里漂游,孔子以为是一个痛不欲生的人,连忙派学生沿着河岸跑去救他。这汉子游了几百步远又从波涛中钻出来上了岸,披头散发,边走边唱着歌,在河堤下游荡。孔子追上去问道:“吕梁飞瀑二十丈,流沫三十里,连鼋鼍鱼鳖也不能游渡。方才我看见你跳到水里,以为你心中痛苦想要自杀,派学生沿河来救你。不料你出水以后又披着头发,边走边唱,我又以为你是鬼呢。再一细看,却是人。请问,踩水有道术吗?”那汉子回答:“没有,我没有道术。我不过是‘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罢了,和旋涡一同卷进水底,又随涌流一齐冲出水面。我顺从河水的规律而不凭个人的意愿,这就是我能出没水中的原因。”孔子问:“那么,什么叫做‘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呢?”汉子回答:“我出生在山陵而习惯于山陵,这就是从天生的素质开始,所以叫做‘故’;我长在水边而习惯于水边,这是自身的本性,所以叫做‘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游水却自然而然地能游水,所以叫做‘命’。”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①,犹掇②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③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④;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⑤;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也,若厥株驹⑥;吾执臂⑦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⑧之谓乎!”丈人曰:“汝逢衣⑨徒也,亦何知问是乎?修⑩汝所以,而后载⑩言其上。”
孔子前往楚国,经过树林,看见一位驼背的老汉正在粘蝉,竟像随手拾取一般容易。孔子叹道:“太巧妙啦!您有道术吗?”老汉回答:“我有道术。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我练到在竹竿梢上叠放两颗小球而不坠落,那么逃走的蝉就很少了;叠放三颗小球而不坠落,那么十只里面只能逃走一只;叠放五颗小球而不坠落,捉蝉就像随手拾取一样了。我身体站着,如同直立的木桩;我举着竿子的手,好像枯树上的树枝。虽然天地广大,万物繁多,但我只看见蝉的翅膀;我不回头不四顾,不容任何事物来分散我对蝉翼的注意力。为什么会捉不到蝉呢?”
孔子回头对学生们说:“用心不分散,精神凝聚专一。这就是驼背老翁所说的道理啊!”老汉说:“你们是穿着儒服的读书人,也知道过问这些事吗?抛弃你们那套仁义礼乐说教,然后再谈论上面这些道理吧!”
海上之人有好沤①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为②无为;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海边有一位喜欢海鸥的人,每天早晨去海边,同海鸥一起玩耍,飞来的海鸥常数以百计。一天,他父亲说:“我听说海鸥都爱跟你一块儿玩耍,你提几只来,我要玩玩。”第二天他来到海上,海鸥都在空中飞舞不肯飞下来。所以说,最高深的言论要摈弃语言,最卓绝的行为要无所作为;只限于一个人的智巧所知,那就失之浅薄啦!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①,藉芿②燔林,扇赫③百里。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
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襄子曰:“而向④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
魏文侯⑤闻之,问子夏⑥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无得伤阂⑦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⑧,商未之能。虽然,试语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文侯大说。
赵襄子率领十万人马在中山国狩猎,践踏乱草,焚烧树林,炽烈的火势百里。忽然有一个人从悬崖的石壁中钻出来,随着烟火灰烬上下飘浮,大家见了都以为是鬼怪。
大火烧过,那个人徐徐地走了出来,好像方才没有经历钻石入火一样。赵襄子十分奇怪,将他留住。细细察看,见他形貌颜色和七窃是人,再听他气息声音也是人。问他凭什么道术能居住在石壁里面?又凭什么道术能出入烈火?那人却反问道:“什么东西叫做石壁?什么东西叫做火?”襄子说:“刚才你所出来的地方,就叫石壁;刚才你所出入的东西,就是火。”那人说:“不知道。”
魏文侯听了这件事,问子夏:“他究竟是什么人?”子夏回答:“我听孔夫子说,保全纯和元气的人,身心同外物融合一体,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和阻碍他,在金石里走动,在水火中跳跃,都可以做到的。”文侯问:“那么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子夏回答:“剔净思欲,摈除智慧,我还不能办到。尽管如此,但试着谈谈这些道理还是可以的。”魏文侯又问:“那么孔夫子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子夏回答:“孔夫子能这样做,但是他更能不去这样做。”魏文侯听罢,非常高兴。
有神巫①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无②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③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衿④,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⑤,罪乎不不止,是殆见吾杜德几⑥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⑦矣。灰然有生矣,吾见杜权⑧矣。”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⑨,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⑩,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将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是殆见吾衡气几也。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移,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于事无亲,雕瑑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然而封戎,壹以是终。
有一个神巫从齐国来到郑国,名叫季咸,能推算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所预言的岁、月、旬、日,无不准确如神。郑国人看见他,都吓得赶紧避开。列子见了他,却羡慕得心醉神迷,回来告诉老师壶子,说:“原先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深的了,可是现在却有比您还要高深的。”
壶子说:“我教你的只是通习了道的名相,还没有经过事实的验证,你就认为掌握道的根本了吗?这正像只有很多雌性而无雄性,又怎能产卵繁殖呢?你既然拿道去同世俗的东西相较量,必定会显露内心的真情,这就是巫师能拿你来算命的原因。你试着带他一道来,让他给我相相面。”
第二天,列子带他来见壶子。他走出屋对列子说:“唉呀!你的先生要死啦,没救啦,活不了十多天啦!我看到他神色异常,面色如灰。”列子走进屋,悲伤哭泣,泪水沾襟,把这番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向他显示了像大地那凝寂沉静的外貌,气息萌发在既不振动也不止息之间,他这是只看见我堵塞了生机,因此说我要死了。你再试着同他来一次。”
第二天,列子又带他来见壶子。他走出屋对列子说:“幸运呀!你的先生多亏碰上了我,他的病好啦。整个都有生气啦,我看见他的神气在闭塞之中死灰复燃,有了转机啦!”列子进屋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向他显示了像天壤那样柔和自然的外貌,名利不能侵入,而生机从脚跟开始向上发动,这便是闭塞之中生机发动。他只看见我发动了生机。再试着与他一道来。”
第二天,列子又同他见了壶子。他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坐在那儿,形神恍惚不定,我无法拿他来相面。等他精神安定了,我再来给他看。”列子进去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向他显示的是没有任何迹象的极度虚静,他这是看见我平衡神气的枢机了。鲸鲵翻腾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静止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流动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漫溢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从上泻下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从侧面涌出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泛滥后又被壅塞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从地下冒出而汇集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不同源而合流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也为深渊。波流虽然变化多端,但都不离静默的深渊,这些就是九渊。你再试着带他一同来。”
第二天,列子又带他来见壶子。他站立未定,就惊慌失色而逃。壶子说:“追他!”列子追去,没有赶上,回来报告壶子说:“已经没影啦,已经跑掉啦,我追不上他。”壶子说:“刚才我向他显示了我还不曾从道的本原中产生出来的样子。我虚心忘怀顺其自然地应付他,以至于他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东西,以为我是茅草随风而倒,以为我是波浪顺水而流,所以就吓得逃走啦!”
这以后,列子认为自己还不曾学到什么,就返回家中,三年不出门,为他的妻子烧火做饭,饲养猪如同侍候人。对任何事物都不分亲疏远近,去除雕琢,返璞归真,安然无动于衷,独以形体存在;在万物纷呈的大千世界里,保持真朴,专心守一,以此终生。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①而反?”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于十浆②,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己③?”曰:“夫内诚不解④,形谍成光⑤,以外镇人心⑥,使人轻乎贵老,而其所患⑦。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⑧,身劳于国,而智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⑨乎!汝处己,人将保⑩汝矣。”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列子前往齐国,中途返回,遇见伯昏瞀人。伯昏瞀人问他:“为什么回来?”列子答道:“我感到吃惊!”伯昏瞀人问:“你为什么吃惊呢?”列子回答:“我在十家卖酒浆的店铺里喝酒,就有五家争着不收钱白送给我喝。”伯昏瞀人说:“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值得你吃惊的呢。”列子答道:“内心情欲不能排除,便会举止媚俗,外表光鲜照人,靠这仪表来镇住人心,就会使人轻视尊敬老者,而招来祸患。卖酒浆的人只不过做点羹食之类的买卖,赚些盈余下来的小利;他们获得的利益十分菲薄,掌握的权力极为轻微,还这样对待我。更何况拥有兵车万乘的大国君主,他们为国家劳碌奔波,为政事耗尽智力。一定会委任我以国事,考核我治理国事的功效,我所以感到吃惊!”伯昏瞀人说:“你观察得太深入啦!你等着吧,人们将会来归附你了。”
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去看望列子,只见厅堂的门外摆满了鞋子。伯昏瞀人朝北站着,竖起拐杖抵着下巴,站了一会儿,不说一句话就往外走。迎候宾客的人去告诉列子。列子慌忙提着鞋子,赤脚追到大门口,问道:“先生既然来了,就不留下点规劝的话给我,作为我改过的药石吗?”伯昏瞀人说:“罢了。我本来就告诉过你,人们要来归附你,果然来归附你啦。并非你能使别人来归附你,而是你不能够使别人不来归附你,那么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能感化别人到这种地步呢?一定是靠讨取别人的欢心而表现得与众不同。而你一定要感化别人,就会动摇自己的本性,这又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同你来往的人,不能告诉你什么有益的东西。他们所说的那些细巧媚惑不合大道的言论,尽是毒害人心的东西。和他们在一起,不能相互启发,又怎么互相获得教益呢?”
杨朱南之沛①,老聃西游于秦②。邀于郊,至梁③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至舍,进涫漱巾栉④,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⑤,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杨朱蹴然⑥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家⑦,公执席⑧,妻执巾栉,舍者避席⑨,炀者避灶⑩。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杨朱往南去沛邑,正值老子西游去秦国。在郊野迎候,到大梁遇见了老子。老子半路上仰天叹道:“原先我还以为你是可以教诲的,现在看来是不可教诲的。”杨朱默不答话。来到旅舍,杨朱给老子送进洗手漱口的水和面巾梳篦,然后把鞋子脱在门外,双膝跪地,说:“方才老先生仰天叹道:‘开始还以为你是可以教诲的,现在看来是不可教诲的。’学生想请教老先生这句话的含义,但路上不得空闲,所以不敢动问。现在老先生得闲啦,请问我有什么过错?”老子回答:“你那一副颐指气使了不起的样子,谁能同你在一块相处呢?记住,最洁白的东西好像污浊,道德高深的人看上去好像很不起眼。”
杨朱肃然起敬,变了脸色说:“敬听您的教诲了!”他去沛邑的时候,旅店主人对他迎进送出;吃饭时,旅店主人恭候于坐席旁;洗漱时,旅店主人的妻子为他送面巾梳篦;坐着休息时,人见了他慌忙离座起立;向着灶口烤火取暖时,人见了他马上让出灶头。等他从沛邑返回的时候,旅客就敢同他争抢坐席啦。
杨朱过宋①,东之于逆旅②。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杨朱路经宋国,向东到一家旅店借宿。旅店主人有两个妾,一个容貌美丽,一个面目丑陋。可是丑女地位尊贵而美女却地位低贱。杨朱向店主打听其中的原因。店主回答说:“那个美的自以为很美,我倒不知道她美在哪里;那个丑的自以为很丑,可我也不知道她丑在哪里。”杨子说:“学生们记住!做了好事但不自以为做了好事,这样的人,到什么地方会不被人爱戴呢?”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亦①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强,先②不己若者;柔,先出于己者。先不己若者,至于若己,则殆矣。先出于己者,亡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③,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粥子④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⑤。强胜不若己⑥,至于若己者刚⑦;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
老聃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天下有常胜的道,有不常胜的道。常胜之道叫做柔弱,不常胜之道叫做刚强。这二者显而易见,但人们多不知道。所以上古有句话说:依靠刚强,只能战胜不如自己的人;依靠柔弱,却能战胜超过自己的人。如果只能战胜不如自己的人,待到它同自己水平相当了,那就危险啦。如果能战胜超过自己的人,便没有什么危险了。用来战胜个人身心的是这个道理,用来应付天下事情的也是这个道理,这叫做不是有意战胜而自然就已战胜,不是有意应付而自然就已应付。鬻子说:“要想刚,必须靠柔来护养;要想强,必须靠弱来维护。柔积蓄起来必定刚,弱积蓄起来必定强。观察它们所积蓄的东西,便可知道祸福的趋向。靠刚强战胜不如自己的人,待到他与自己水平相当,就会遭殃;以柔弱战胜超过自己的人,那力量便不可估量。”
老子说:“兵器坚硬就会被毁灭,木材坚硬就会被折断。柔弱是生存的道路,刚强是死亡的途径。”
状不必童而智童①;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状与我童者,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②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③,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④,状貌七窍,皆同于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⑤也。
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⑥之野,帅熊、罴、狼、豹、、虎为前驱⑦,雕、鹖⑧、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尧使夔典乐⑨,击石拊⑩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此以声致禽兽者也。然则禽兽之心,奚为异人?形音与人异,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
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其齐欲摄生,亦不假智于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太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逮于末世,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今东方介氏之国,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盖偏知之所得。
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于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
状貌不一定相同,智力相同;智力不一定相同,状貌相同。有最高道德水平的人看重相同的智力,忽略相同的状貌;世人却亲近相同的状貌,疏远相同的智力。状貌与我相同的,就亲近并喜爱他;状貌与我相异的,就疏远而畏惧他。有七尺高的身躯,手脚功能不同,头上长发,口中长着牙齿,能直立行走的,称做人;但人未必没有兽心。即使有兽心,可是因为状貌相同就互相亲近。身上长翅,头上生角,张牙舞爪,高飞或俯身奔跑,叫做禽兽;但禽兽未必没有人心。虽然有人心,因为状貌与人相异就遭到疏远。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头虎鼻:他们都长着不是人的状貌,却有着最高尚的德性。夏桀、殷纣、鲁桓公、楚穆王,状貌七窍,都与人相同,但他们却怀着禽兽之心。世人只凭着同一的状貌来寻求最高的智慧,这是很难办到的。
黄帝与炎帝在阪泉的原野上打仗,率领熊、罴、狼、豹、、虎担任前驱,雕、鹖、鹰、鸢作为旗帜,这是用力量来驱使禽兽。尧帝派夔掌管乐律,击拍石磬,百兽相继起舞;他演奏了九阕韶乐,凤凰飞来朝见,这是以音乐来召集禽兽。既然如此,禽兽之心为什么与人不同呢?只是它们的形貌声音与人相异,因而人们不懂得和它们交往的办法。道德最高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没有不通晓的,所以能够召集并驱使它们。
禽兽的智力天生有与人相同的地方,它们都要维持生命,在这方面的智力也绝不比人低:雌雄结为伴侣,母子相亲;避川依险,躲寒趋暖;居则成群,游走时成行;弱小的住在里面,强壮的守在外围;饮水就相互帮助,吃食就呼唤伙伴。在太古时代,禽兽就与人一同居处,与人并排行走。当帝王统治的时代,它们才开始见人就东奔西跑。到了天下衰亡的时候,它们更是隐伏逃窜到深山老林里,躲避灾祸。现在东方的介氏之国,那里的人民还能听懂马、牛、羊、猪、狗、鸡这六种家畜的语言,那是专业知识十分丰富的结果。
远古时代的圣人,完全知道万物的情态,全部懂得异类的语言。他们把禽兽聚集到一起,接受训导,把它们当做人民看待。因而,先招会鬼神魑魅,然后才喊来八方人民,最后再聚集禽兽昆虫。这说明有血气的种类本性智力都相差不远。神圣的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被他们所教化训练的对象就无所不包。
宋有狙公①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②,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芋③,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笼,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
宋国有一个饲养猴子的老人,很喜爱猴子,在家里养了一群。他能了解猴子之意,猴子也懂得老人的心。他减少家人的口粮,来满足猴子的食欲。不久家里的粮食不多了,他打算限制猴子的食量,又恐怕猴子们不肯驯服,就先欺骗它们说:“给你们吃橡栗,早上三颗,晚上四颗,够了吗?”猴子们一听,都气得乱蹦乱跳。过一会儿老人又说:“给你们吃橡栗,早上四颗,晚上三颗,总够了吧?”猴子们听了,都高兴地趴在地上。事物所以能用智巧笼络鄙陋,都像这个故事讲。圣人以智慧驾驭愚昧的凡民,也如同养猴老人用智巧来笼络猴子们一样。名义和现实都没有变化,但能使猴子们产生高兴或是恼怒两种不同的反应啊!
纪渻子①为周宣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②。”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影响。”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③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耳。”
纪渻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过了十天,周宣王问他:“鸡可以斗了吗?”他回答道:“不行,它无本事却骄傲自负。”又过了十天再问他,回答:“不行,对其他鸡的反应还像影子和回声一样迅速。”又过了十天再问他,回答:“还不行,它对别的鸡还是怒目而视。”又过了十天问他,回答:“差不多啦。别的鸡虽然鸣叫,但它已经无动于衷啦。看上去呆若木鸡,它的德性已经完备啦。别的鸡没有敢应战的,看到它就掉头逃跑啦!”
惠盎见宋康王①。康王蹀足謦欬②,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
惠盎对曰:“孔、墨③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竟④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
惠盎拜见宋康王。宋康王顿足咳嗽,粗暴地说:“寡人所喜欢的是勇武有力,不喜欢搞仁义那一套。你想拿什么来教寡人呢?”惠盎回答:“我有一种道术,使人虽然勇武,想刺我却刺不进;虽然有力,想打我却打不中。大王难道无意于此吗?”宋王说:“好!这正是寡人想领教的。”惠盎又说:“想刺我却刺不进,想打我却打不中,这对我来说还是一种耻辱。我这还有道术,能使人虽然有勇,但不敢刺我;虽然有力,但不敢打我。不敢刺不敢打,但并非本来没有这样的意图。我这还有道术,可以使他根本就不存在刺人打人的念头。不存在这种念头,还未尝有爱护和有利他人之心。我还有道术,管教天下的男男女女无不欢欢喜喜地爱护和施利于他人。这种道术比勇武有力高明,远在刚才说的四种办法之上。大王难道无意于此吗?”宋王说道:“这正是寡人所希望学到的。”
惠盎应道:“孔丘和墨翟就是这样!孔丘、墨翟没有土地,但被视为君王;没有官爵,但被视为尊长;天下的男男女女无不伸长脖子踮起脚跟,希望安宁,获得利益。现在大王是拥有兵车万乘的大国之主,如果有此抱负,那么四境之内的人民都能得到它的好处。这比孔丘、墨翟高明多了!”宋王无言以应。惠盎快步走了出去。宋康王对身边的人说:“真算得上雄辩了,他用这来说服寡人呀!”
黄帝是传说中中华民族的祖先,至战国和汉初与老子共同被尊为道家学派的鼻祖,视“清静无为”的思想为黄帝首创的道家学说的精髓。本篇十九个神话和寓言故事,就是以黄帝的“清静无为”为主旨,论述修养身心同认识和掌握自然之道的关系,并把它概括为“养生”、“体道”。十九个故事可以归纳为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包括“黄帝梦游华胥氏之国”、“列姑射神人”、“列子师老商”、“列子问关尹”、“列子为伯昏瞀人射”、“范氏子华”六个故事。通过黄帝梦游的彻悟,揭示“至道不可以情求”的道理,指出“娱耳目、供鼻口”、“竭聪明、进智力”,只能“昏然五情爽惑”,不可能把握“至道”,只有“不知乐生,不知恶死”、“不知亲己,不知疏物”、“不知背逆,不知向顺”地修德养性,才能“通乎物之所造”,达于“至道”。其他五个故事旨在强调顺乎自然而天容私,至诚至信可以感物。第二部分由“梁鸯饲虎”、“津人操舟”、“吕梁济水”、“佝偻承蜩”四个故事组成。故事描写的都是终日从事生产实践的劳动者,他们处身行事都自然而然地与道相合,从而进一步说明通过长期实践,不懈修养身心,才能获得对“至道”的直觉体验。第三部分由“海上沤鸟”、“赵襄子狩猎”、“神巫季咸”三个故事组成。三个故事旨在申明养生之道,在于“刳心去智”、“雕琢复朴”,不可有机心,应含藏己意,和同于物,做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第四部分包括“列子之齐”、“杨朱之沛”、“杨朱过宋”三个故事和一篇“常胜之道”的说理文,旨在说明虚心是养生之道的重要内容,指出靠张扬的外表、自以为是不能服众,反而招来“小言”、“毒语”,强调“盛德若不足”、“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的处世哲学。第五部分由“人兽之志同异”的论文和最后三个故事组成,旨在论述智力与教化在养生之道中的作用。赞扬智力虽然表面上与先秦道家“绝圣弃智”有区别,然而仔细分析三个故事的本意,不难发现狙公智笼群猴、纪渻子善驯斗鸡,惠盎有让天下人“皆得其利”的智慧以及圣知兽语、聚招群兽驯导的智慧,都不是悖智逞能、追求私利,而是用智慧认识自然规律,掌握物性,使自己融于自然,与禽兽、万物皆合于道。这种体顺民心、彰显万物本性,使“四境之内,皆得其利”,从而形成以智行教化,以教化含养万物德性的智慧,就是立德养生之道的旨趣。
《黄帝篇》选自《列子》
庄子在其书第一篇《逍遥游》中,就提到过列子可以“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似乎练就了一身卓绝的轻功。因为庄子书中常常虚构一些子虚乌有的人物,如“无名人”、“天根”,故有人怀疑列子也是“假人”。不过《战国策》、《尸子》、《吕氏春秋》等诸多文献中也都提及列子,所以列子应该实有其人。列子的学说,刘向认为:“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道家者,秉要执本,清虚无为,及其治身接物,务崇不竞,合于六经。”《尔雅.释诂》邢昺《疏》引《尸子.广泽篇》及《吕氏春秋不二》说:“子列子贵虚”。《战国策.韩策》有:“史疾为使楚,楚王问曰:‘客何与所循?’曰:‘治列子圄寇之言。’曰:‘何贵?’曰:‘贵正’。”张湛《列子.序》认为:“其书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为表,生觉与化梦等情。巨细不限一域,穷达无假智力,治身贵于肆仕,顺性则所至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此其旨也。”
列子认为“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他因为穷而常常面有饥色,却拒绝郑国暴虐的执政者子阳馈赠的粮食。其弟子严讳问之曰:“所有闻道者为富乎?”列子曰:“桀纣唯轻道而重利是以亡!”列子还主张应摆脱人世间贵贱、名利的羁绊,顺应大道,淡泊名利,清静修道。
《列子》里面的先秦寓言故事和神话传说中不乏有教益的作品。如《列子学射》(《列子·说符》)、《纪昌学射》(《列子·汤问》)和《薛谭学讴》(《列子·汤问》)三个故事分别告诉我们:在学习上,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真正的本领是从勤学苦练中得来的;知识技能是没有尽头的,不能只学到一点就满足了。又如《承蜩犹掇》(《列子·黄帝》)告诉我们,曲背老人捕蝉的如神技艺源于他的勤学苦练;还有情节更离奇的《妻不识夫》(《列子·汤问》)说明一个人是可以移心易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