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4-07 20:34
胡适的母亲叫冯顺弟,17岁时成了比她大三十岁的胡适父亲胡传的续弦。家里的心愿是盖一座瓦房,但因贫穷盖不起,遂在当地的媒婆介绍下,嫁给了年长她30岁左右的胡传。胡适的父亲胡传是清末贡生,曾在东三省、广东及台湾省任官职,然而天不假年,50出头便离开人世,剩下了孤儿寡母。成了寡妇冯顺弟无奈中不得不带着胡适回到老家寻找生路让孩子接受教育。23岁的冯顺弟成了乡村大家族主母。
教子 思想教育
冯顺弟仁慈而质朴,为主持好一大家子,时时处处小心谨慎。胡适大嫂二嫂都生的是儿子,一不顺心便打孩子出气,一边打还一边说些尖刻话来刺激胡适的母亲。母亲总是装着听不见、忍辱负重,从来没说一句伤人感情话。但她也是一个讲原则人,尽管处事逆来顺受,但却不接受人格侮辱。胡适的五叔是个游手好闲之徒,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胡适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肯定给他好处不少。不知怎么的,此话传到胡适母亲耳中。她气得大哭,请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当面质问他她给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这一切胡适都看在眼里,他的身上留有母亲品格的烙印。胡适后来也坦承,他日后好脾气的养成,和他这段日子的冷眼旁观很有关系。童年的乡村生活,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巨大深刻、无以替代的影响。
冯顺弟对胡适既是慈母兼严父,又是恩师兼严师。她从不溺爱独子。胡适说:“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事,她只对我望一眼,我看见了她严厉目光,就吓住。犯的事小、她等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
有一个初秋的夜晚,胡适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母亲妹子玉英姨母在胡适家住,她怕胡适冷,拿了件小衫出来叫他穿上。胡适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胡适随口答道:“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意即老子已经死了或不在身边。有可能来源于胡适的两个嫂子说的风凉话。)
胡适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来,胡适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胡适跪下,重重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母亲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胡适上床去睡。胡适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胡适叫醒,真用舌头舔他的眼翳。
冯顺弟这种既严厉又保护其自尊心教育方式,使胡适从小就懂得正经做人、爱惜名誉,这为他日后不断上进奠定了基础。
胡适3岁前,母亲就让他认方块字,学了大约有一千字。
胡适5岁回到安徽家乡的时候,母亲望其读书心切,就让他在其四叔开私塾里念书。因为个子太小,还要把他从念书高凳上抱上抱下。在家乡读书9年,先后读了《孝经》、《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书经》、《易经》、《礼记》等经典。当时塾师的教法很简单,就是令学生死记硬背了事。冯顺弟的过人之处,在于她要求儿子好读书而必求甚解。在家境窘迫的情况下,别的小孩学费只有2元,母亲渴望他多读书,故学费额外多交,第一年就送6元,以后每一年递增,最后一年加到12元。母亲嘱托先生要为他讲书,每读一字、须讲一字的意思,每读一句、须讲一句的意思,这使胡适在学习上比一般孩子更扎实。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胡适每读一个字,必得弄懂一个字的意思;每读书中的一句话,必懂那句话的含义。母亲的这种教学方法,打牢了胡适的国学基础,并为以后的学业成就铺平了道路。母亲冯顺弟得知邻人宋焕家中有部《图书集成》是儿子一直求之未得的,当她得知宋家减价到80元时,便借贷为儿子买下。为资助胡适读书,她甚至不惜变卖自己的首饰。对此胡适感慨道:“吾母遭此窘状,犹处处为儿子设想如此。“
胡适13岁时,冯顺弟毅然将他送往上海求学。徽州人固有“十三四岁,往外一丢”,送男孩出外学徒经商的习惯,但胡适毕竟是他母亲年轻守寡朝夕相处的独子。深明事理的母亲送儿子上路时没有在儿子和众人面前掉一滴泪。到上海后,胡适初进梅溪学堂,后因其课程设置不完备,又进澄衷学堂,后转学中国公学。
接受了许多新知识、新观念的胡适,经过一番曲折,于清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考取庚子赔款官费赴美留学。此时他年仅19岁。因行期由政府决定,他竟未能回家乡向母亲告别。
胡适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初读农科,一年半之后改读政治、经济、兼攻文学、哲学,后又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哲学。在美留学7年间,胡适与母亲只能保持书信来往。他母亲在病重的时候也不让人告诉儿子,以免他中断学业。
胡适没有辜负母亲期望,1917年7月,他从美国学成回国被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聘为教授。
胡适曾经回忆说:1913年母亲患了重病,她担心自己会一病不起,因此特意照了一张相,收藏了起来。为了不影响儿子在美国读书,她嘱咐家人说:“我若一病不起,不可将此事告诉我的儿子,仍要请人按月写信给他,做出我还活着的样子。待他学成回国时,把我的这张照片给他看,就如同见到我本人一样。”
1918年的11月,劳碌一生的胡适母亲冯顺弟在家乡不幸病逝,享年45岁。悲痛欲绝胡适与刚完婚不到一年的妻子江冬秀回家奔丧。
胡适写下《先母行述》:生未能养、病未能侍,毕世勤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诀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惨痛、何以如此!
冯顺弟的父亲名叫冯金灶,是个穷苦的农民,兼有裁缝的手艺,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盖上自家的新宅,但因贫穷始终没能如愿。
胡传,字铁花,生于1841年,25岁考上秀才,此后与举人无缘,但他以研究边疆地理为己任,走南闯北,精明干练,居然在河南当上了候补知州。胡传两次娶妻均早逝,但给他留下了三个女儿和三个儿子。
胡传49岁时回到家乡,托他的伯母星五嫂向冯金灶说亲,欲娶时年17岁的冯顺弟为填房。冯金灶同意此事,但遭到了其妻的坚决反对。夫妻意见相左,只好征求女儿本人的意见。冯顺弟当时还是个少女,怎么会同意嫁给一个年届五旬的老头子?然而,冯顺弟却认为嫁给胡传可以改变父母的贫困生活,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这门婚事。
1891年12月17日,冯顺弟在上海大东门外居所生下儿子,取名胡适,当时他的母亲才19岁。不久胡传到台湾任知州,冯顺弟带着胡适在台湾生活了不到两年,后因日本有侵占台湾的可能,所以他们母子又回到了家乡绩溪。在胡适不满4周岁时,他的父亲病逝于福建厦门。23岁的冯顺弟得知此消息时如五雷轰顶,猛地从凳子上仰翻在地,可见她蒙受的打击之大。从此,冯顺弟以后母的身份执掌家政。胡适的二姐和长兄也都比冯顺弟年龄大,他的异母大姐比冯顺弟年长7岁,而比胡适大20岁的同父异母长兄吸毒又赌博。一个23岁的寡妇执掌这样一个大家庭,真是千难万难。
胡适回忆其母的文章。
我小时候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麇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麇先生了。即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麇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觉得太失了“先生”身份!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居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他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他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