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31 02:59
《屈原庙赋》是宋代文学家苏轼的赋作。此赋通过想象描写了屈原的经历,刻画了屈原孤愤无奈、悲伤绝望的心情,不仅表达了作者对于屈原这位伟大诗人的景仰之情,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国家命运的忧思,更是表达了他不屈服现实、勇于抗争的决心与勇气。全文熔叙事议论抒情为一炉,语言明畅,感情真挚,充盈着一股奋发向上的豪气,被认为是发屈原之心的作品,其词气与屈原暗合。
屈原庙赋1
浮扁舟以适楚兮2,过屈原之遗宫3。览江上之重山兮,曰惟子之故乡4。伊昔放逐兮5,渡江涛而南迁。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悲夫!人固有一死兮,处死之为难6。徘徊江上欲去而未决兮,俯千仞之惊湍。赋怀沙以自伤兮7,嗟子独何以为心。忽终章之惨烈兮8,逝将去此而沉吟9。
“吾岂不能高举而远游兮,又岂不能退默而深居10?独嗷嗷其怨慕兮11,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12。苟宗国之颠覆兮13,吾亦独何爱于久生。托江神以告冤兮,冯夷教之以上诉14。历九关而见帝兮15,帝亦悲伤而不能救。怀瑾佩兰而无所归兮16,独惸惸乎中浦17。”
峡山高兮崔嵬18,故居废兮行人哀。子孙散兮安在,况复见兮高台。自子之逝今千载兮,世愈狭而难存。贤者畏讥而改度兮19,随俗变化斫方以为圆20。黾勉于乱世而不能去兮21,又或为之臣佐。变丹青于玉莹兮22,彼乃谓子为非智。
“惟高节之不可以企及兮,宜夫人之不吾与23。违国去俗死而不顾兮24,岂不足以免于后世?”
呜呼!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嗟子区区25,独为其难兮。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26。夫我何悲?子所安兮。
小船浮波顺流来到了楚地,经过屈原大夫生活过的遗居。我放眼眺望江上重叠的山峦,这便是你魂牵梦萦的故里。想当年,你再次被放逐南荒之地,曾渡过大江的汹涌巨浪。你离开家园跋涉千里,生无归宿啊死无墓地。悲哀啊!人当然都不免一死,可是决定怎样死却很不容易。你独自在江边徘徊不已,想离开人间又未拿定主意。你俯首千丈峭壁,江中的激流让人心惊胆悸。你吟成《怀沙》自伤怀抱,令人叹息你为什么独抱着自沉的心意。诗的结尾陡然惨烈之极,你决心离开人世却沉吟犹豫。
“难道我不能远走高飞到国外游历?难道我不能激流勇退、洁身隐居?我独自嗷嗷不停地倾诉对君王的怨慕,只恐怕君臣的关系更加疏离。生前既不能奋力争辩直进忠言,死后仍期望君王受到感发改变行为。如果我的祖国已遭到颠覆,我也决心不吝惜生命而苟活下去。我拜托江神代我告怨,黄河神却叫我向玉帝申诉。我一连闯过九重天门去见玉帝,玉帝也为我悲伤却不能救助。我怀揣美玉、身佩香草而无处容身,只能在水滨孤独忧伤。”
江峡上的山峰巍峨高大,屈原故居荒废使行人悲哀。你的子孙后代都散失在哪里?何况我又见到你故居残败的高台。你离开人世迄今已过千年,世道更加偏狭,人生更加艰难。贤良的人忧谗畏讥而改变做人的准则,随世俗之风顺应变化,摒弃方正而崇尚世故圆滑。人们在乱世中竭力挣扎,却舍不得洁身退隐。有的竟然做了助纣为虐的大臣。你想把一幅色彩脏乱的图画改成美玉般洁白,人们就说你太不明智。
“只有高尚的节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些小人当然不是我的同类。告别祖国,抛弃人世,义无反顾地赴死,难道这就不足以免受后人的非议指责?”
啊!君子之道,难道一定要这样苛责求全吗?保全生命,远离祸害,或许也是正确的吧!我叹息你专心一意,独自去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尽管你的言行过于激烈不够适中,但要紧的是,你不愧是一位高尚贤良的君子。那么,我还悲伤什么?屈子啊,愿你的灵魂安息吧!
《屈原庙赋》是苏轼青年时代创作的赋,当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其时苏轼刚登进士不久,归守母丧期满,告别四川故乡,与其父苏洵取长江水道北赴汴京(今河南开封),途经湖北秭归屈原庙,有感于国家命运,触景生情写下此赋。
此赋开篇交代了出峡适楚的行程以及造访屈原故居的感受。屈原的故居在屈原死后被改建为屈原庙,但时过境迁,此时屈原庙已荒废不堪。苏轼目睹此景,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接着文章刻画了屈原孤愤、无奈、彷徨以及绝望的心态。屈原虽被放逐,然系心于国事,徘徊江上不忍离去。赋吟《怀沙》诗章自伤怀抱。这些都是屈原内心的挣扎,他作为楚国的大夫,却没有尽到责任。尽管这些都不是他主观上的原因所造成的,但是他没有尽到责任这是一个事实,屈原感到的是懊悔,是自责,是无奈,是悲痛。最终这些情绪彻底压垮了他。对于他而言,唯有一死才是解脱。这并不意味着他在逃避责任,而是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承担责任的可能了,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于国家以及人民的忏悔。
苏轼正是看到了屈原内心最为真实的情感,因此他在赋中为屈原代言:为了忠君报国,为了国家人民,不逃避不苟活,活着要力争强谏,即使死了也希望自己的死能感动君主使其从而改变作风。对于屈原而言,是可以选择逃避和苟活的,是可以把所有的责任完全推卸给那个不负责任,甚至是没有责任的国君身上的,甚至像屈原这样名满天下的人,在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安身立命,甚至享受荣华富贵,但是屈原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他对于楚国的爱是深入骨髓的爱,是超越生死的爱,是发自灵魂的爱,正是这种爱超越了千古,为一代又一代人所敬仰。屈原不是为了一个不争气的国君自杀的,他是为了楚国而死的,他是一个殉国者,一个殉道者,这是屈原作为一个伟大知识分子与历代腐儒的不同之处。
接着作者写了屈原宁愿为国而死也不随从流俗的决心。对于很多人而言,屈原的确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样一个国家去死,但是他就是去了,原因何在,因为这个国家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形式,而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正如齐奥朗所言:“一个国家的偶像灭亡了,那么这个国家就灭亡了。”偶像就是文化,就是精神。屈原悲伤的不是国破家亡,而是神器被毁,楚国就此不复存在了,这是令他感到绝望的根本之处。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良知的人,他是不能够就此苟活于世的,是不能够没有灵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下去的。屈原是一个贵族,他有着无与伦比高贵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不能够受到一丝一毫玷污的,同时越是高贵的灵魂越是脆弱,越是不堪一击。
文章最后表明“君子之道”不必苛责求全,对屈原的精神表示肯定和赞赏。苏轼通过一种跨越时空的、一种精神上的对话,完成了对于屈原精神的一次深刻的分析与理解,最后他终于明白,作为一个君子,所要思考的,所要接受的,不是利害,不是现实,不是生死,而是一种道,这种道类似于儒家所谓的“仁者”之道,类似于孟子所谓的“舍生取义”。有些人总是要为了某些东西做出牺牲,这种牺牲并不是为了能够得到更多的东西、更好的东西,而是为了捍卫信仰,捍卫真理。屈原的死,是出于对自身的绝望,他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进行抗争,但是这种绝望不是彻底的绝望,死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为了唤醒更多麻木的灵魂。这就是屈原的希望。
《屈原庙赋》是采取“骚体赋”的形式写成的,同《离骚》一样,大量运用句尾助词“兮”字,使文章唱叹有致,哀婉缠绵而又悲壮遒劲,读来使人有荡气回肠之感。全赋熔叙事议论抒情为一炉,叙写了江峡的崔嵬山峰、峭壁惊湍、江畔荒凉寂寞的屈原故居和屈原徘徊江上、怨慕楚王、思念故园的矛盾心情,抒发了作者追慕屈原高洁的人品,渴望匡时济世的情感。这是作者与屈原灵魂的对话之作,不论在思想内涵或是艺术表现方面,都堪称赋学史上独树一帜的作品。
宋代理学家朱熹《楚辞集注·后语》:“独公自蜀而东,道出屈原祠下,尝为之赋,以诋扬雄而申原志,然亦不专用楚语。其辑之乱乃曰:‘君子之道,不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是为有发于原之心,而其词气亦若有冥会者。”
山东大学教授刘培《论苏轼的辞赋创作》:“苏轼入仕之初的辞赋有一股奋发向上的豪气。嘉祐四年(1059)写的《滟灏堆赋》 《屈原庙赋》 《昆阳城赋》,或议论用危求安之理,或旌表屈原的高风亮节,或反思兴衰之迹、立身之道,均涌动着济世的冲动。”
苏轼(1037—1101),宋代文学家、书画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子。嘉祐进士。宋神宗时曾任祠部员外郎,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求外职,任杭州通判,知密州、徐州、湖州。后以作诗“谤讪朝廷”罪贬谪黄州。宋哲宗时任翰林学士,曾出知杭州、颍州等,官至礼部尚书。后又贬谪惠州、儋州。北还后第二年病死常州。南宋时追谥文忠。与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在政治上属于旧党,但也有改革弊政的要求。其文纵横恣肆,明白畅达,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在艺术表现方面独具风格。词开豪放一派,对后世很有影响。擅长行书、楷书。能画竹,也喜作枯木怪石。诗文有《东坡七集》等。词集有《东坡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