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2-28 20:22
《庄子·秋水》是庄子所著寓言。
文章选自《庄子·外篇》,《秋水》篇。庄子,姓庄,名周,字子休(亦说子沐),宋国蒙人。他是东周战国中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和文学家。创立了华夏重要的哲学学派庄学,是继老子之后,战国时期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是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庄周因崇尚自由而不应楚威王之聘,生平只做过宋国地方的漆园吏。史称“漆园傲吏”,被誉为地方官吏之楷模。庄子最早提出“内圣外王”思想对儒家影响深远,庄子洞悉易理,深刻指出“《易》以道阴阳”;庄子“三籁”思想与《易经》三才之道相合。他的代表作品为《庄子》,其中的名篇有《逍遥游》、《齐物论》等。与老子齐名,被称为老庄。
庄子的想象力极为丰富,语言运用自如,灵活多变,能把一些微妙难言的哲理说得引人入胜。他的作品被人称之为“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据传,又尝隐居南华山,故唐玄宗天宝初,诏封庄周为南华真人,称其著书《庄子》为《南华真经》。
仅存《庄子》分内篇、外篇、杂篇三部分,为庄子及其后学所著。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lěi)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tài)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ní)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
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 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1)时:按时令。
(2)灌:奔注。河:黄河。
(3)泾(jīng):通“径” ,直流的水波,此指水流。
(4)不辩:分不清。
(5)旋:转,改变。
(6)望洋:仰视的样子。
(7)伯夷:商孤竹君之子,与弟叔齐争让王位,被认为节义高尚之士。
(8)子:原指海神若,此指海水。
(9)长:永远。大方之家:有学问的人。
(10)鼃:同“蛙”。
(11)虚:同“墟”,居住的地方。
(12)笃(dú,毒):固。引申为束缚、限制。
(13)曲士:孤陋寡闻的人。
(14)丑:鄙陋,缺乏知识。
(15)大理:大道。
(16)尾闾(lǘ,驴):海的底部,排泄海水的地方。
(17)虚:流空。
(18)过:超过。
(19)自多:自夸。
(20)大:同“太”。
(21)方:正。存:察,看到。见(xiàn,现):显得。
(22)奚:何,怎么。
(23)礨(lěi,磊):石块。礨空:蚁穴,小孔穴。大泽:大湖泊。
(24)稊米:泛指细小的米粒。
(25)号:称。
(26)连:继续。
(27)“仁人”二句:仁人:指专门讲仁义的儒家者流。任士:指身体力行的墨家者流。墨家以任劳以成人之所急为己任,故称。
(28)分(fèn,愤):分性、秉赋。无常:不固定。
(29)故:同“固”。
(30)大知(zhì,智):大智大慧的人。
(31)知量:知道物量。
(32)曏:明。故:古。
(33)“故遥”二句:闷:昧,暗。不闷:不昏暗,即“明白”。掇(dūo,多):伸手可拾,表示近。跂:通“企”,求。不跂:不可企求。
(34)分(fèn,愤):界限,盈虚得失的界限。
(35)坦涂:大道。涂,同“途”。
(36)说:通“悦”。
(37)至大之域:无穷大的境界。
(38)倪(ní,泥):头绪,引申为标准、界限。
(39)不可围:不可限制,没有范围。
(40)信:真实。
(41)垺(fú,俘):同“郛”郭,城墙。殷:盛大。
(42)便:通“辨”。异便:不同的区别。
(43)期:凭借。
(44)数:数字。
(45)不期:不可能。
(46)“是故”三句:大人:得道的大人先生。多:赞美、歌颂。
(47)辟异:傲慢怪辟。
(48)倪:标准。
(49)“道人”三句:道人:得道的人。不闻:不求名声。至德:品德极高的人。不得:不自显其德。大人:伟大的人。无己:忘我。
(50)恶(wū,乌)至:什么标准。
(51)差:差别。
(52)差数:差别的概念。等:相同。
(53)功分(fèn,愤):功利的性分。
(54)趣:通“趋”,思想倾向。
(55)操:主观标准。睹:可见。
(56)之:燕国相名子之。哙:燕王名哙。燕王哙于周慎靓王五年(前316年),用苏代之说,让王位给国相子之,燕人不服,大乱。齐乘机伐燕,杀哙与子之,燕国也几乎灭亡。
(57)白公:白公胜,楚平王孙,他父亲太子建,因受陷害而流亡国外,生白公胜。后来白公胜回国,为了争夺政权发动武装政变,事败身亡。
(58)常:无法变动的规律。
(59)丽:通“欐”,屋栋。
(60)性:才性。
(61)师:推崇。
(62)“女恶”两句:女:汝。家、门:范围、界限。
(63)趣:求取。
(64)衍(yǎn,演):通“延”,发展。反衍:反方向发展。
(65)无:勿。而:你。
(66)道:大道。蹇(jiǎn,剪):阻塞,引申为抵触。
(67)谢:代谢,衰落。施:移,转。
(68)严:通“俨”。有:语助词。
(69)繇(yóu,由)繇乎:坦然自得的样子。社:土地神。
(70)畛(zhěn,枕)域:疆界。
(71)翼:庇爱,偏护。
(72)成:万物之成形。
(73)位:守住、固定。不位:不固定。
(74)举:提取。
(75)消:消亡。息:生长。
(76)大义:大道。方:方向、原则。
(77)权:权衡轻重而应变。
(78)薄:迫近,引申为触犯。
(79)蹢躅(zhízhú,直逐):或作“踯躅”:进退的样子。
(80)反:通“返”。极:尽。
(81)落:络,笼住。
秋天的洪水随着季节涨起来了,千百条江河注入黄河,直流的水畅通无阻,两岸和水中沙洲之间连牛马都不能分辨。在这个情况下河伯高兴地自得其乐,认为天下一切美景全都聚集在自己这里。河伯顺着水流向东而去,来到北海边,面朝东边一望,看不见大海的尽头。在这个时候河伯转变了原来欣然自得的表情,面对海神若仰首慨叹道:“有句俗话说,‘听到了许多道理,就以为没有人比得上自己’,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况且我曾听说有人认为孔子的见闻浅陋,伯夷的道义微不足道,开始我还不相信;如今我看见您的广阔无边,我如果不是来到您的面前来,那就危险了,我会永远被有学识的人所讥笑。”
北海若说:“对井里的青蛙不能够与它沟通讨论关于大海的事情,是因为井口局限了它的眼界;夏天的虫子不能够与它谈论关于冰雪的事情,是因为它被生存的时令所限制;对见识浅陋的人不可与他谈论道理的问题,是因为他的眼界受着教养的束缚。如今你从河岸流出来,看到大海后,才知道你的不足,这就可以与你谈论道理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万千条江河归向大海,不知什么时候停止,可大海却不会满溢出来;海底的尾闾泄漏海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但海水却不曾减少;海水不因季节的变化而有所增减,也不因水灾旱灾而受影响。这说明了它的容量超过长江、黄河的容量,不可计数。但是我未曾藉此自我夸耀,因为自从天地之间生成形态,从那里汲取阴阳之气,我在天地里面,犹如小石小木在大山上一样,正感觉自己见到的太少,又哪里还能自傲呢?计算一下四海在天地间,不像小小的蚁穴在巨大的水泽里吗?计算一下中原在天下,不像细小的米粒在大粮仓中吗?人们用“万”这个数字来称呼物类,人不过占其中之一;人类遍布天下,谷物所生长的地方,车船所通达的地方都有人,每人只是占其中的一个;这表明人与万物相比,不像毫毛的末梢在马体上吗?五帝所连续统治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贤人所劳碌的,全不过如此而已。伯夷以辞让君王位置而博得名声,孔子以谈论天下而显示渊博,他们这样自我夸耀,不正像你先前看到河水上涨而自满一样吗?”
河伯说:“那么我把天地看作是最大,把毫末之末看作是最小,可以吗?”
海神回答:“不可以。万物的量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是没有终点的,得与失的禀分没有不变的常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也没有固定。所以具有大智的人观察事物从不局限于一隅,因而体积小却不看作就是少,体积大却不看作就是多,这是因为知道事物的量是不可穷尽的;证验并明察古往今来的各种情况,因而寿命久远却不感到厌倦,生命只在近前却不会企求寿延,这是因为知道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洞悉事物有盈有虚的规律,因而有所得却不欢欣喜悦,有所失也不悔恨忧愁,这是因为知道得与失的禀分是没有定规的;明了生与死之间犹如一条没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间不会倍加欢喜,死离人世不觉祸患加身,这是因为知道终了和起始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算算人所懂得的知识,远远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多,他生存的时间,也远远不如他不在人世的时间长;用极为有限的智慧去探究没有穷尽的境域,所以内心迷乱而必然不能有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的末端就可以判定是最为细小的限度呢?又怎么知道天与地就可以看作是最大的境域呢?”
河伯说:“世间议论的人们总是说:‘最细小的东西没有形体可寻,最巨大的东西不可限定范围’。这样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吗?”
海神回答:“从细小的角度看庞大的东西不可能全面,从巨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东西不可能真切。精细,是小中之小;庞大,是大中之大;不过大小虽有不同却各有各的合宜之处。这就是事物固有的态势。所谓精细与粗大,仅限于有形的东西,至于没有形体的事物,是不能用计算数量的办法来加以剖解的;而不可限定范围的东西,更不是用数量能够精确计算的。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是事物粗浅的外在表象;可以用心意来传告的东西,则是事物精细的内在实质。言语所不能谈论的,心意所不能传告的,也就不限于精细和粗浅的范围了。所以修养高尚者的行动,不会出于对人的伤害,也不会赞赏给人以仁慈和恩惠;无论干什么都不是为了私利,也不会轻视从事守门差役之类的人。无论什么财物都不去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凡事从不借助他人的力气,但也不提倡自食其力,同时也不鄙夷贪婪与污秽;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行为追随一般的人,也不以奉承和谄媚为卑贱;人世间的所谓高官厚禄不足以作为劝勉,刑戮和侮辱不足以看作是羞耻;知道是与非的界线不能清楚地划分,也懂得细小和巨大不可能确定清晰的界限。听人说:‘能体察大道的人不求闻达于世,修养高尚的人不会计较得失,清虚宁寂的人能够忘却自己’。这就是约束自己而达到适得其分的境界。”
河伯说:“如此事物的外表,如此事物的内在,从何处来区分它们的贵贱?又怎么来区别它们的大小?”
海神回答:“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不在于事物自身。按照物与物之间的差别来看,顺着各种物体大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大的;顺着各种物体小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小的;知晓天地虽大比起更大的东西来也如小小的米粒,知晓毫毛之末虽小比起更小的东西来也如高大的山丘,而万物的差别和数量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依照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物体所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具有了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顺着物体所不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具有了这样的功能;可知东与西的方向对立相反却又不可以相互缺少,而事物的功用与本分便得以确定。从人们对事物的趋向来看,顺着各种事物肯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对的;顺着各种事物否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不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错的;知晓唐尧和夏桀都自以为正确又相互否定对方,而人们的趋向与持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当年尧、虞舜禅让而称帝,宰相子之与燕王哙禅让而燕国几乎灭亡;商汤、周武王都争夺天下而成为帝王,白公胜争夺王位却遭致杀身。由此看来,争斗与禅让的礼制,尧与夏桀的做法,认可还是鄙夷都会因时而异,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不变的规律。栋梁之材可以用来冲击敌城,却不可以用来堵塞洞穴,说的是器物的用处不一样。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说的是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能抓取小小的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大的山丘,说的是禀性不一样。所以说:怎么只看重对的一面而忽略不对的一面、看重治而忽略乱呢?这是因为不明了自然存在的道理和万物自身的实情。这就像是重视天而轻视地、重视阴而轻视阳,那不可行是十分明白的了。然而还是要谈论不休,不是愚昧便是欺骗!远古帝王的禅让各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的继承也各不一样。不合时代、背逆世俗的人,称他叫篡逆之徒;合于时代、顺应世俗的人,称他叫高义之士。沉默下来吧,河伯!你怎么会懂得万物间贵贱的门庭和大小的流别!”
河伯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我将怎样推辞或接纳、趋就或舍弃,我终究将怎么办?”
海神回答:“用道的观点来观察,什么是贵什么是贱,这可称之为循环往复;不必束缚你的心志,而跟大道相违碍。什么是少什么是多,这可称之为更替续延;不要偏执于事物的某一方面行事,而跟大道不相一致。端庄、威严的样子像是一国的国君,确实没有一点儿偏私的恩惠;优游自得的样子像是祭祀中的土地神,确实没有任何偏私的赐福;浩瀚周遍的样子像是通达四方而又旷远无穷,确实没有什么区分界限;兼蓄并且包藏万物,难道谁专门有所承受或者有所庇护?这就称作不偏执于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宇宙万物本是浑同齐一的,谁优谁劣呢?大道没有终结和起始,万物却都有死有生,因而不可能依仗一时的成功。时而空虚时而充实,万物从不固守于某一不变的形态。岁月不可以挽留,时间从不会停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终结便又有了开始。这样也就可以谈论大道的准则,评说万物的道理了。万物的生长,像是马儿飞奔像是马车疾行,没有什么举动不在变化,没有什么时刻不在迁移。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一切必定都将自然地变化!”
河伯说:“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大道呢?
海神回答:“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白应变,明白应变的人定然不会因为外物而损伤自己。道德修养高尚的人烈焰不能烧灼他们,洪水不能沉溺他们,严寒酷暑不能侵扰他们,飞禽走兽不能伤害他们。不是说他们逼近水火、寒暑的侵扰和禽兽的伤害而能幸免,而是说他们明察安危,安于祸福,慎处离弃与追求,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所以说:“天然蕴含于内里,人为显露于外在,高尚的修养则顺应自然。懂得人的行止,立足于自然的规律,居处于自得的环境,徘徊不定,屈伸无常,也就返归大道的要冲而可谈论至极的道理。”
河伯说:“什么是天然?什么又是人为?”
海神回答:“牛马生就四只脚,这就叫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就叫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去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的禀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
独脚的夔羡慕多脚的蚿,多脚的蚿羡慕无脚的蛇,无脚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外物的眼睛,明察外物的眼睛羡慕内在的心灵。
夔对蚿说:“我依靠一只脚跳跃而行,没有谁再比我简便的了。现在你使用上万只脚行走,竟是怎么样的呢?”蚿说:“不对哩。你没有看见那吐唾沫的情形吗?喷出唾沫大的像珠子,小的像雾滴,混杂着吐落而下的不可以数计。如今我启动我天生的机能而行走,不过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众多的脚行走反倒不如你没有脚,这是为什么呢?”蛇说:“仰赖天生的机能而行动,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呢!”
蛇对风说:“我启动我的脊柱和腰胁而行走,还是像有足而行的样子。如今你呼呼地从北海掀起,又呼呼地驾临南海,却没有留下有足而行的形迹,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来到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来阻挡我而我并不能吹断手指,人们用腿脚来踢踏我而我也不能吹断腿脚。即使这样,折断大树、掀翻高大的房屋,却又只有我能够做到,而这就是细小的方面不求胜利而求获得大的胜利。获取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孔子周游到匡地,宋国人一层又一层地包围了他,可是孔子仍在不停地弹琴诵读。子路入内见孔子说:“先生如此欢心是为什么呢?”孔子说:“来,我告诉你!我违忌困窘蔽塞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始终不能免除,这是命运啊。我寻求通达也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始终未能达到,这是时运啊。当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困顿潦倒的人,并非因为他们都才智超人;当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通达的人,并非因为他们都才智低下。这都是时运所造成的。在水里活动而不躲避蛟龙的,乃是渔夫的勇敢;在陆上活动而不躲避犀牛老虎的,乃是猎人的勇敢;刀剑交错地横于眼前,看待死亡犹如生还的,乃是壮烈之士的勇敢。懂得困厄潦倒乃是命中注定,知道顺利通达乃是时运造成,面临大难而不畏惧的,这就是圣人的勇敢。仲由啊,你还是安然处之吧!我命中注定要受制啊!”
没有过多久,统带士卒的将官走了进来,深表歉意地说:“大家把你看作是阳虎,所以包围了你;现在知道了你不是阳虎,请让我向你表示歉意并且撤离部队。”
公孙龙向魏牟问道:“我年少的时候学习古代圣王的主张,长大以后懂得了仁义的行为;能够把事物的不同与相同合而为一,把一个物体的质地坚硬与颜色洁白分离开来;能够把不对的说成是对的,把不应认可的看作是合宜的;能够使百家智士困惑不解,能够使众多善辩之口理屈辞穷:我自以为是最为通达的了。如今我听了庄子的言谈,感到十分茫然。不知是我的论辩比不上他呢,还是我的知识不如他呢?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开口了,冒昧地向你请教其中的道理。”
魏牟靠着几案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仰头朝天笑着说:“你不曾听说过那浅井里的青蛙吗?井蛙对东海里的鳖说:‘我实在快乐啊!我跳跃玩耍于井口栏杆之上,进到井里便在井壁砖块破损之处休息。跳入水中井水漫入腋下并且托起我的下巴,踏入泥里泥水就盖住了我的脚背,回过头来看看水中的那些赤虫、小蟹和蝌蚪,没有谁能像我这样的快乐!再说我独占一坑之水、盘踞一口浅井的快乐,这也是极其称心如意的了。你怎么不随时来井里看看呢?’东海之鳖左脚还未能跨入浅井,右膝就已经被绊住。于是迟疑了一阵子之后又把脚退了出来,把大海的情况告诉给浅井的青蛙,说:‘千里的遥远,不足以称述它的大;千仞的高旷,不足于探究它的深。夏禹时代十年里有九年水涝,而海水不会因此增多;商汤的时代八年里有七年大旱,而岸边的水位不会因此下降。不因为时间的短暂与长久而有所改变,不因为雨量的多少而有所增减,这就是东海最大的快乐。’浅井之蛙听了这一席话,惊惶不安,茫然不知所措。再说你公孙龙的才智还不足以知晓是与非的境界,却还想去察悉庄子的言谈,这就像驱使蚊虫去背负大山,驱使马蚿虫到河水里去奔跑,必定是不能胜任的。而你的才智不足以通晓极其玄妙的言论,竟自去迎合那些一时的胜利,这不就像是浅井里的青蛙吗?况且庄子的思想主张正俯极黄泉登临苍天,不论南北,释然四散通达无阻,深幽沉寂不可探测;不论东西,起于幽深玄妙之境,返归广阔通达之域。你竟拘泥浅陋地用察视的办法去探寻它的奥妙,用论辩的言辞去索求它的真谛,这只不过是用竹管去窥视高远的苍天,用锥子去测量浑厚的大地,不是太渺小了吗!你还是走吧!而且你就不曾听说过那燕国寿陵的小子到赵国的邯郸去学习走步之事吗?未能学会赵国的本事,又丢掉了他原来的本领,最后只得爬着回去了。现在你还不尽快离开我这里,必将忘掉你原有的本领,而且也必将失去你原有的学业。”
公孙龙听了这一番话张大着口而不能合拢,舌头高高抬起而不能放下,于是快速地逃走了。
庄子在濮水边垂钓,楚王派遣两位大臣先行前往致意,说:“楚王愿将国内政事委托给你而劳累你了。”
庄子手把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被杀死的时候已经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装着它,用巾饰覆盖着它,珍藏在宗庙里。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为了留下骨骸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水里拖着尾巴呢?”两位大臣说:“宁愿拖着尾巴活在泥水里。”庄子说:“你们走吧!我仍将拖着尾巴生活在泥水里。”
惠子在梁国做宰相,庄子前往看望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来梁国,是想取代你做宰相。”于是惠子恐慌起来,在都城内搜寻庄子,整整三天三夜。
庄子前往看望惠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你知道吗?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用。正在这时一只鹞鹰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鹓*刚巧从空中飞过,鹞鹰抬头看着鹓,发出一声怒气:‘吓’!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怒叱我吗?”
庄子和惠子一道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白儵鱼游得多么悠闲自在,这就是鱼儿的快乐。”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也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庄子说:“还是让我们顺着先前的话来说。你刚才所说的‘你哪里知道鱼的快乐’的话,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来问我,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秋水》是《庄子》中的又一长篇,用篇首的两个字作为篇名,中心是讨论人应怎样去认识外物。
全篇由两大部分组成。前一部分写北海海神跟河神的谈话,一问一答一气呵成,构成本篇的主体。这个长长的对话根据所问所答的内容,又可分成七个片断,至“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是第一个片断,写河神的小却自以为大,对比海神的大却自以为小,说明了认识事物的相对性观点。至“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是第二个片断,以确知事物和判定其大小极其不易,说明认知常受事物自身的不定性和事物总体的无穷性所影响。至“约分之至也”是第三个片断,紧承前一对话,进一步说明认知事物之不易,常常是“言”不能“论”,“意”不能“察”。至“小大之家”是第四个片断,从事物的相对性出发,更深一步地指出大小贵贱都不是绝对的,因而最终是不应加以辨知的。至“夫固将自化”是第五个片断,从“万物一齐”、“道无终始”的观点出发,指出人们认知外物必将无所作为,只能等待它们的“自化”。至“反要而语极”是第六个片断,透过为什么要看重“道”的谈话,指出懂得了“道”就能通晓事理,就能认识事物的变化规律。至“是谓反其真”是第七个片断,即河神与海神谈话的最后一部分,提出了返归本真的主张,即不以人为毁灭天然,把“自化”的观点又推进了一步。
后一部分分别写了六个寓言故事,每个寓言故事自成一体,各不关联,跟前一部分海神与河神的对话也没有任何结构关系上的联系,对全篇主题的表达帮助也不甚大,似有游离之嫌。
篇之强调了认识事物的复杂性,即事物本身的相对性和认知过程的变异性,指出了认知之不易和准确判断的困难。但篇文过分强调了事物变化的不定因素,未能揭示出认知过程中相对与绝对间的辩证关系,很容易导向不可知论,因而最终仍只能顺物自化,返归无为,这当然又是消极的了。
道家文化与哲学是中华文化传统最深邃博大的根源之一,以它的崇尚自然的精神风骨、包罗万象的广阔胸怀而成为中华文化立足于世界的坚实基础。而在源远流长的道家文化与哲学的历史发展中,庄子的思想可称得上是道家思想之正脉,并且庄子之文亦以雄奇奔放、绚丽多姿的特色而被视为先秦诸子散文中的奇葩。庄子的思想被辑录成书,即为今天所见到的《庄子》。《庄子》一书其体例有三部分,也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内篇、外篇和杂篇。就境界而言,内篇最得道学真谛,得其精髓可入道德经的境界;外篇乃就内篇之精义铺衍而成--其实庄子一书可以整个被理解为对老子的解说--可视为内篇之辅佐;杂篇则以庄学摄其余诸家之学,且通于各家学问之中,不妨称为庄学与其他学问之间的交叉学科。内篇为君,外篇为臣,杂篇则为佐使,相辅相成,浑然一体。
内篇之义高矣,故不易说之;杂篇之义已远矣,故不可说之;外篇正处于有意无意之间,正当发其本意以归于内篇,辨其真假以使统杂篇也,故我不自量力,择外篇一文而说之。
外篇文亦多矣,择何而言之乎?曰《秋水》也。为何如此?因为此篇最得庄子汪洋恣肆而行云流水之妙。
本文是寓言,写的是河伯见识短浅,狂妄自大,看见河水暴涨淹没—切,就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大最美的地方。但当他看到海更广大无边,自叹不如。海若的一席话颇具哲理,告诉人们看问题不能局限于某一点,应当全方位、多角度。这故事告诉我们须知河外有海,天外有天。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文章一开篇,直契入题,引众人开始进入文章自身的世界之中,“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时值秋季,雨水连绵,乃逐渐成势,由文本身而看,“川”当为支流,而“河”就是干流了,河水由支流而渐渐汇集到干流之中,互相增益,于是乎终于达到了“径流之大,两岸之间,不辨牛马”的浩大场景,这就难怪“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于己”了。应该说河伯的心态也是人之常情,试想,如果我们忽然间也拥有了一大笔财富,谁又不会象河伯一样沾沾自喜呢?什么叫“自满“?这就叫自满,自以为满,可怜(也可以说幸运)河伯不知道后面将有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展现在他面前!
“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见大海无边无垠,水天一色,海天相接,乃望洋兴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则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足以论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至道者,束于教也“
等到河伯顺流而到达大海之后,见到了大海的辽阔景象,才明白先前自己的自满是多么可笑——不过,河伯的可贵之处在于: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能够及时自我反省,于是就有了下面一段自我批评的话“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意思大约是说:俗话说,自己知道一点东西就自以为了不起,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唉,这难道不是在说我吗?看来河伯在海神面前很不好意思,于是就对海神说“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则见笑于大方之家”。“大方之家”,就是广大广阔的大海海神你老人家千万别和我计较,我看到你如此广阔才知道自己以前的想法太可笑了,可让你老人家见笑了。海神闻听之下,就顺承着河伯的意思并启发他逐步超越自己的局限“井蛙不足以论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至道者,束于教也“。三句话意思相近而强调的重点有别,井蛙之所以不足以论海,那是受空间的限制;夏虫之所以不可以语冰,那是受时间的限制;而曲士之所以不可以语至道,那是受自己的限制,偏见太深而不能接受相反还排斥最高的真理。总之,人因为受到各种限制或束缚而无法听闻大道,乃至于即使有机会听闻大道也加以排斥,岂不闻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之语?一个人如果自己的偏见太深,你和他讲道理,白费口舌,甚至还有可能遭到嘲笑乃至痛骂,所以就连圣人也只能“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唉,难啊,难啊。你看,河伯作了自我批评,还是被海神骂了个一无是处。不过海神绝对是个很好的教育家,你不是自满吗,那我先打打你的嚣张气焰,狠狠的贬你一顿,等到你自己贡高我慢的坏毛病消除了,再告诉你真理,于是,下面海神话锋一转,说道“今尔出于江河,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行,你能知错就改,孺子可教。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承认自己的渺小正是开始超越局限,走向伟大的开始,看来我还是可以给你讲一讲大道理的。海神接下来讲的什么大道理呢?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止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大海是天下万水之源,之归宿,虽然万川归之,并不见海水溢出,虽然尾闾不断倾泻,也不见海水干涸,四季或旱涝的变化也对大海没有影响,为什么如此?很简单,因为海的容量太巨大了。各位看到这里也许要问:刚说了河伯自满,海神怎么又重蹈覆辙,在这里自吹自擂?借用包老三之言曰:非也非也。因为这几句话只是一个引子,后面紧跟着的一句话表明海神有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自我认识“而吾未尝以此自多也”,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多么了不起,因为我深深知道“我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不似罍空之在大泽乎?中国之在四海,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罍空”,小酒杯那么大一点空,一小汪汪水而已。我,大海在天地之间简直太渺小了。
大海如此谦虚,我们更不可骄傲。现代科学所认识的东西和茫茫的宇宙相比,也只是沧海一粟而已,我们对宇宙的认识只能称为管窥蠡测。现代自然科学所研究的宇宙范围从层次上可分为渺观,微观,宏观,宇观和胀观几个层次,它们之间分别以夸克、布朗运动的颗粒、行星和总星系为界,分别属于粒子物理学、量子力学、经典科学、广义相对论和宇宙学研究的范围,当然,渺观之下还有无数更微小的层次,胀观之上还有无数更高的层次存在。也许大家对介观(介于微观和宏观之间的层次)比较熟悉,因为这个层次正是目前最前沿的纳米技术所在的领域,所谓纳米技术,从技术层面看,就是操纵单个分子或原子的技术。一纳米有多大呢?我们知道,我们在中学学的参与化学反应的最基本的微粒——分子是很小的,分子就是纳米级的粒子。经过简单的计算,就知道,分子:乒乓球=乒乓球:地球。而原子的大小只有10-10m,是分子的十分之一,基本粒子更小,只有小于10-15m,至于夸克、轻子则只有小于10-18m了。但还有比这更小的,超微观层次是指小于普朗克尺度的范围。所谓普朗克尺度,就是在普朗克空间:10-35m,和普朗克时间:10-43s之下的范围。自然科学的视野从空间上看,最大范围与最小范围相差达到1061 倍,从时间上看,最长与最短相差达到1060倍。两个数目初看起来是很大的。说到大数目,我们可能有些情况下对下面几种情况下的数目感到无法计算,比如一场大雪中落下的雪花数,一场暴雨中下来的雨点数,全世界森林中的树木上所有的叶子数,海洋中的水滴数等等,这些数目太巨大了,谁能计算得出来?只好用“不计其数”来形容了。但是所有这些数目都远远比不上总星系中的原子数,而后者只不过1081-85而已。
至于说到咱们中国传统文化,大家应该都知道“沧海桑田”的典故,说的是仙女麻姑自成仙以来,已经三次看到沧海变成桑田了麻姑如果碰到下面这几位神仙,那简直就年龄太小了。据《东坡志林》记载“尝有三老人遇,问其年。一曰:沧海变桑田时,我下一筹。尔来我筹已满十间屋。一曰:吾与盘古有旧”。这两位神仙的年龄真是久远久远矣。“筹”,简单说就是小木棍,沧海桑田一变迁以一个小木棍来记录,这种小木棍那位老神仙已经堆满十间屋了,你说他老人家有多大吧。另一位也不简单,盘古何人也?开天辟地者也,“吾与盘古有旧”,那还不与天地同寿?其实根据现代科学的计算,地球在太阳系中就好像一个沙粒在操场之中一样,太阳系在银河系中又好像沙粒在操场,银河系在总星系亦然,而总星系在宇宙中连沙子也不是,而是无穷小。所以,海神说自己在天地之中很是渺小,并不是谦虚,而是实事求是的说法啊。
河伯听了这番道理,深觉言之有理,乃把自己的体会给海神说出来,以求得到海神的首肯“然则我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说,你看,我刚表扬了你,怎么你又迷糊了呢?“否”,你这样说那就不对喽。大理我给你讲了,但尚未与你语至理啊。“何以知毫末足以定至细之倪?何以知天地足以穷至大之域?”你以为原子就是小之极至吗?你认为总星系就是最大的了?唉,刚才我真和你白说了,你刚从一个陷阱里跳出来又进入了另一个陷阱,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须知天外有天,总星系之外还有总星系,原子之下还有原子,从更高的层次来看,总星系就好象是原子那么渺小,而从极微小的层次看,原子就好象是总星系那么浩瀚。你得连天地的境界都超越过去,达到道的境界才行。
可见,<秋水篇>沿着河→海→天地最后一直到达道的境界的思路将我们引入一个越来越广阔、越来越美妙的境界之中,读此妙文,悟此妙道,千载之下,吾心通于庄子之心,乃至通于无量众生之心,通于宇宙万事万物,可得大自在矣。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高二第一学期语文课本中节选了“秋水时至……自多于水乎”。以下为课文中的文言现象整理。
泾流之大 泾:通 “径 ”,直。
不辩牛马 辩:通 “辨” ,辨识 。
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 大:通 “太” ,大的 。
人卒九州 卒:通 “萃” ,聚集 。
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豪:通 “毫” ,动物身上的细毛 。
拘于虚也 虚:通“墟” ,指所居之处。
庄子(约前369年—前286年),庄氏,名周,字子休(一说子沐),宋国蒙人。曾作过漆园吏。生活因家境贫穷困顿,却鄙弃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力图在乱世保持独立的人格,追求逍遥无待的精神自由。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哲学思想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先秦庄子学派的创始人。他的学说涵盖着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根本精神还是归依于老子的哲学。后世将他与老子并称为“老庄”,他们的哲学为“老庄哲学”。
鉴于庄子在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重要贡献,封建帝王尤为重视,在唐开元二十五年庄子被诏号为“南华真人”,后人即称之为“南华真人”,《庄子》一书也被称为《南华经》。其文章具有浓厚的浪漫色彩,对后世文学有很大影响。
他的思想包含着朴素辩证法因素,主要思想是“天道无为”,认为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他认为“道”是“先天生地”的,从“道未始有封”庄子主要认为自然的比人为的要好提倡无用,认为大无用就是有用,就象“ 一棵难看的树大家认为它无用,有一个木匠他要找一棵树作房梁 ,但这棵树太弯了,没法做房梁。第二个木匠找树做磨的握柄要弯的,但这棵树太难看了,又没办法,第三个木匠要做车轱辘,但这棵树长得不行,从某方面讲是无用的,但从庄子的角度看,无用就是有用,大无用就是大有作为,所以庄子提倡无用精神(即“道”是无界限差别的),属主观唯心主义体系。“道”也是其哲学的基础和最高范畴,即使关于世界起源和本质的观念,又是之人认识境界。主张“无为”,放弃一切妄为。认为一切事物的本质虽然有着千差万别的特点,但其“一”本同,安时处顺,逍遥无待,穷天理、尽道性,以至于命。在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反对一切社会制度,摈弃一切假慈、假仁,假意等大伪。
《庄子》在哲学、文学上都有较高研究价值。研究中国哲学,不能不读《庄子》;研究中国文学,也不能不读《庄子》。鲁迅先生说过:“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汉文学史纲要》)名篇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等,《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尤为后世传诵。
涉及题型
1、解释字词
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已 以(认为)
东面而视 东面(面向东)
2、用原文语句回答
河伯为什么会“望洋向若而叹”。
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
庄子的文章,想象力很强,文笔变化多端,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并采用寓言故事形式,富有幽默讽刺的意味,对后世文学语言有很大影响。其超常的想象和变幻莫测的寓言故事,构成了庄子特有的奇特的想象世界,“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刘熙载《艺概·文概》)庄周著有《庄子》(被道教奉为《南华经》),道家经典之一。《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但留下来的只有三十三篇。《庄子》在哲学、文学上都有非常高研究价值。鲁迅先生说过:“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汉文学史纲要》)名篇有《逍遥游》、《庄子·外篇·秋水》、《齐物论》、《养生主》等,《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尤为后世传诵。
《史记》用精练的几行字介绍了庄子,说他著书十余万言,是用来辨明老子的主张的。
庄子的文章结构,很奇特。看起来并不严密,常常突兀而来,行所欲行,止所欲止,汪洋恣肆,变化无端,有时似乎不相关,任意跳荡起落,但思想却能一线贯穿。句式也富于变化,或顺或倒,或长或短,更加之词汇丰富,描写细致,又常常不规则地押韵,显得极富表现力,极有独创性。
庄子文字的汪洋恣肆,意象的雄浑飞越,想象的奇特丰富,情致的滋润旷达,给人以超凡脱俗与崇高美妙的感受,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他的文章体制已脱离语录体形式,标志着先秦散文已经发展到成熟的阶段,可以说,《庄子》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