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试策

更新时间:2023-02-10 13:32

《御试策》是杰出民族英雄爱国诗人和政治家文天祥在南宋宝祐四年的临安殿试中所作。《御试策》是文天祥一生的行动纲领。他要求当政者努力行“道”,“法天地之不息”,即根据当时的社会形势,不断改革,不断创新,去弊求利,使民生安定,国家富强。充分显示了文天祥的爱国热情和对民族兴衰的责任感。

正文

御试策一道

臣对:恭惟皇帝陛下,处常之久,当泰之交,以二帝三王之道会诸心,将三纪于此矣。臣等鼓舞于鸢飞鱼跃之天,皆道体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进于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论道。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然臣未解者,今日已当道久化成之时,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远之疑,岂望道而未之见耶?臣请溯太极动静之根,推圣神功化之验,就以圣问中“不息”一语,为陛下勉,幸陛下试垂听焉。

臣闻,天地与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与天地同一不息。上下四方之宇,往古今来之宙,其间百千万变之消息盈虚,百千万变之转移阖辟,何莫非道?所谓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道之隐于浑沦,藏于未雕未琢之天;当是时,无极太极之体也。自太极分而阴阳,则阴阳不息,道亦不息;阴阳散而五行,则五行不息,道亦不息;自五行又散而为人心之仁义礼智,刚柔善恶,则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穹壤间生生化化之不息,而道亦与之相为不息。然则道一不息,天地亦一不息;天地之不息,固道之不息者为之。圣人出,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亦不过以一不息之心充之。充之而修身治人,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致知,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自精神心术,以至于礼乐刑政,此亦一不息也。自有三坟、五典以来,以至于太平、六典之世,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秦汉以降,而道始离,非道之离也,知道者之鲜也。虽然,其间英君谊辟,固有号为稍稍知道矣,而又沮于行道之不力;知务德化矣,而不能不尼之以黄老;知施仁义矣,而不能不遏之以多欲;知四年行仁矣,而不能不画之以近效。上下二三千年间,牵补过时,架漏度日,毋怪夫驳乎无以议为也。独惟我朝式克至于今日休。陛下传列圣之心,以会艺祖之心;会艺祖之心,以参帝王之心,参天地之心。三十三年间,臣知陛下不贰以二,不叁以三,茫乎天运,窅尔神化。此心之天,混兮辟兮,其无穷也。然临御浸久,持循浸熟,而算计见效,犹未有以大快圣心者,上而天变不能以尽无,下而民生不能以尽遂,人才士习之未甚纯,国计兵力之未甚充,以至盗贼兵戈之警,所心贻宵旰之忧者,尤所不免。然则行道者,殆无验也邪?臣则以为道非无验之物也。道之功化甚深也,而不可以为迂;道之证效甚迟也,而不可以为远。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也;之德之纯,纯亦不已,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为治,顾力行何如耳?焉有行道于岁月之暂,而遽责其验之为迂且远邪?臣之所望于陛下者,法天地之不息而已。姑以近事言,则责躬之言方发,而阴雨旋霁,是天变未尝不以道而弭也;赈饥之典方举,而都民欢呼,是民生未尝不以道而安也;论辨建明之诏一颁,而人才士习,稍稍浑厚;招填条具之旨一下,而国计兵力,稍稍充实;安吉、庆元之小获,维扬、泸水之俊功,无非忧勤于道之明验也。然以道之极功论之,则此浅效耳,速效耳。指浅效、速效,而遽以为道之极功,则汉唐诸君之用心是也。陛下行帝而帝,行王而王,而肯袭汉唐事邪?此臣所以赞陛下之不息也,陛下倘自其不息者而充之,则与阴阳同其化,与五行同其运,与乾坤生生化化之理同其无穷。虽充而为三纪之风移俗易可也,虽充而为四十年圄空刑措可也,虽充而为百年德洽于天下可也,虽充而为卜世过历亿万年敬天之休可也。岂止如圣问八者之事,可徐就理而已哉。臣谨昧死上愚对。

臣伏读圣策曰:盖闻道之大原出于天,超乎无极太极之妙,而实不离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阴阳五行之赜;而实不处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天以澄著,地以靖谧,人极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圣圣相传,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本之于精神心术,达之于礼乐刑政,其体甚微,其用则广,历千万世而不可易。然功化有浅深,证效有迟速者何欤?朕以寡昧,临政愿治,于兹历年。志愈勤道愈远,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子大夫明先王之术,咸造在庭,必有切至之论,朕将虚已以听。臣有以见陛下溯道之本原,求道之功效,且疑而质之臣等也。臣闻圣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道,圣人之道也。分言之,则道自道,天地自天地,圣人自圣人;合而言之,则道一不息也,天地一不息也,圣人亦一不息也。臣请溯其本原言之,茫茫堪舆,坱扎无垠,浑浑元气,变化无端。人心,仁义礼智之性未赋也;人心,刚柔善恶之气未禀也。当是时,未有人心先有五行;未有五行,先有阴阳;未有阴阳,先有无极太极;未有无极太极,则大虚无形,冲漠无朕,而先有此道。未有物之先而道具焉,道之体也;既有物之后,而道行焉,道之用也;其体则微,其用甚广。即人心而道在人心,即五行而道在五行,即阴阳而道在阴阳,即无极太极而道在无极太极。贯显微,兼费隐;包小大,通我物。道何以若此哉?道之在天下,犹水之在地中,地中无往而非水,天下无往而非道。水一不息之流也,道一不息之用也。天以澄著,则日月星辰循其经;地以靖谧,则山川草木顺其常;人极以昭明,则君臣父子安其伦:流行古今,纲纪造化,何莫由斯道也。一日而道息焉,虽三才不能以自立:道之不息,功用固如此。夫圣人,体天地之息者也,天地以此道而不息,圣人亦以此道而不息。圣人立不息之体,则敛于修身;推不息之用,则散于治人。立不息之体,则本之精神心术之微;推不息之用,则达于礼乐刑政之著。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犹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也。道之在天地间者,常久而不息;圣人之于道,其可以顷刻息也?言不息之理者,莫如大易,莫如中庸。大易之道,至于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而圣人之论法天,乃归之自强不息;中庸之道,至于溥博渊泉,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圣人之论配天地,乃归之不息则久。岂非乾之所以刚健中正,纯粹精也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法天下者,亦以一不息。中庸之所以高明博厚、悠久无疆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配天地者,亦以一不息。以不息之心,行不息之道,圣人即不息之天地也。陛下临政愿治,于兹历年。前此不息之岁月,犹日之自朝而午;今此不息之岁月,犹日之至午而中。此正勉强行道,大有功之日也。陛下勿谓数十年间,我之所以担当宇宙,把握天地,未尝不以此道;至于今日,而道之验如此其迂且远也。以臣观之,道犹百里之途也,今日适六七十之候也。进于道者,不可以中道而废;游于途者,不可以中途而画,孜孜矻矻,而不自己焉,则适六七十里者,固可以为至百里之阶也。不然,自止于六七十里之间,则百里虽近,焉能以一武到哉?道无浅功化,行道者何可以深为迂;道无速证效,行道者何可以迟为远?惟不息,则能极道之功化;惟不息,则能极道之证效。气机动荡于三极之间,神采灌注于万有之表,要自陛下此一心始,臣不暇远举,请以仁宗皇帝事,为陛下陈之。仁祖,一不息之天地也。康定之诏曰:祗勤抑畏;庆历之诏曰:不敢荒宁。皇佑之诏曰:缅念为君之难,深惟履位之重。庆历不息之心,即康定不息之心也;皇佑不息之心,即庆历不息之心也。当时仁祖以道德感天心,以福禄胜人力,国家绥静,边鄙宁谧,若可以已矣,而犹未也,至和元年,仁祖之三十三年也,方且露立仰天,以畏天变,碎通天犀,以救民生;处贾黯吏铨之职,擢公弼殿柱之名,以厚人才,以昌士习;纳景初减用之言,听范镇新兵之谏,以裕国计,以强兵力。以至讲周礼、薄征缓刑,而拳拳以盗贼为忧;选将帅,明纪律,而汲汲以西戎北虏为虑。仁祖之心,至此而不息,则与天地同其悠久矣。陛下之心,仁祖之心也。范祖禹有言:欲法尧舜,惟法仁祖。臣亦曰:欲法帝王,惟法仁祖。法仁祖,则可至天德,愿加圣心焉。

臣伏读圣策曰:三坟以上云云,岂道之外又有法欤?臣有以见陛下慕帝王之功化证效,而亦意其各有浅深迟速也。臣闻帝王行道之心,一不息而已矣。尧之兢兢,舜之业业,禹之孜孜,汤之栗栗,文王之不已,武王之无贰,成王之无逸,皆是物也。三坟远矣,五典犹有可论者。臣尝以五典所载之事推之,当是时,日月星辰之顺,以道而顺也;鸟兽草木之若,以道而若也;九功惟叙,以道而叙也;四夷来王,以道而来王也;百工以道而熙,庶事以道而康;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盖无一而不拜帝道之赐矣。垂衣拱手,以自逸于士阶严廊之上,夫谁曰不可?而尧舜不然也,方且考绩之法,重于三岁,无岁而敢息也;授历之命,严于四时,无月而敢息也;凛凛乎一日二日之戒,无日而敢息也。此犹可也,授受之际,而尧之命舜,乃曰:允厥执中。夫谓之执者,战兢保持而不敢少放之谓也。味斯语也,则尧之不息可见已。河图出矣,洛书见矣,执中之说未闻也;而尧独言之,尧之言赘矣。而舜之命禹,乃复益之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夫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间,则其战兢保持之念,又有甚于尧者,舜之心其不息又何如哉?是以尧之道化,不惟验于七十年在位之日,舜之道化,不惟验于五十年视阜之时;读“万世永赖”之语,则唐虞而下,数千百年间,天得以为天,地得以为地,人得以为人者,皆尧舜之赐也。然则功化抑何其深,证效抑何其迟欤?降是而王,非固劳于帝者也;太朴日散,风气日开,人心之机械日益巧,世变之乘除不息,而圣人之所以纲维世变者,亦与之相为不息焉。俗非结绳之淳也,治非画像之古也;师不得不誓,侯不得不会;民不得不凝之以政,士不得不凝之以礼。内外异治,不得不以采薇、天保之治治之。以至六典建官,其所以曰治、曰政、曰礼、曰教、曰刑、曰事者,亦无非扶世道而不使之穷耳。以势而论之,则夏之治不如唐虞,商之治不如夏,周之治不如商。帝之所以帝者何其逸,王之所以王者何其劳。栗栗危惧,不如非心黄屋者之为适也。始于忧勤,不如恭已南面者之为安也。然以心而观,则舜之业业即尧之兢兢;禹之孜孜即舜之业业;汤之栗栗即禹之孜孜;文王之不已,武王之无贰,成王之无逸,何莫非兢兢业业、孜孜栗栗之推也。道之散于宇宙间者,无一日息;帝王之所以行道者,亦无一日息。帝王之心天地之心也,尚可以帝者之为逸,而王者之为劳耶?臣愿陛下求帝王之道,必求帝王之心,则今日之功化证效,或可与帝王一视矣。

臣伏读圣策曰:自时厥后云云,亦足以维持凭借者,何欤?臣有以见陛下陋汉唐之功化证效,而且为汉唐世道发一慨也。臣闻不息则天,息则人;不息则理,息则欲;不息则阳明,息则阴浊。汉唐诸君天资敏,地位高,使稍有进道之心,则六五帝,四三王,亦未有难能者。奈何天不足以制人,而天反为人所制;理不足以御欲,而理反为欲所御;阳明不足以胜阴浊,而阳明反为阴浊所胜。是以勇于进道者少,沮于求道者多,汉唐之所以不唐虞三代也欤!虽然,是为不知道者言也,其间亦有议焉。先儒尝论汉唐诸君,以公私义利分数多少为治乱。三君之心,往往不纯乎天,不纯乎人,而出入乎天人之间;不纯乎理、不纯乎欲,而出入乎理欲之间。不纯乎阳明,不纯乎阴浊,而出入乎阳明阴浊之间。是以专务德化,虽足以致建元富庶之胜,然而遏之以多欲,则轮台末年之悔不能免;四年行仁,虽足以开贞观升平之治,然而画之以近效,则纪纲制度,曾不足为再世之凭藉。盖有一分之道心者,固足以就一分之事功;有一分之人心者,亦足以召一分之事变;世道污隆之分数,亦系于理欲消长之分数而已。然臣常思之,汉唐以来为道之累者,其大有二:一曰杂伯,一曰异端。时君世主,有志于求道者,不陷于此,则陷于彼。姑就三君而言,则文帝之心,异端累之也;武帝、太宗之心,杂伯累之也。武帝无得于道,宪章六经、统一圣真不足以胜其神仙土木之私、干戈刑罚之惨,其心也荒;太宗全不知道闺门之耻、将相之夸,末年辽东一行,终不能以克其血气之暴,其心也骄。杂伯一念,憧憧往来,是固不足以语常久不息之事者。若文帝稍有帝王之天资,稍有帝王之地步,一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而晁错辈刑名之说,未尝一动其心,是不累于杂伯矣。使其以二三十年恭俭之心,而移之以求道,则后元气象且将駸駸乎商周,进进乎唐虞;奈何帝之纯心,又间于黄老之清净:是以文帝仅得为汉唐之令主,而不得一侪于帝王。呜呼!武帝、太宗累以杂伯,君子固不敢以帝王事望之;文帝不为杂伯所累,而不能不累于异端,是则重可惜已。臣愿陛下鉴汉唐之迹,必鉴汉唐之心,则今日之功化证效,将超汉唐数等矣。

臣伏读圣策曰:朕上嘉下乐云云,仰化裁推行,有未至欤?臣有以见陛下念今日八者之务而甚有望乎为道之验也。臣闻天变之来,民怨招之也;人才之乏,士习蛊之也;兵力之弱,国计屈之也;虏寇之警,盗贼因之也。夫陛下以上嘉下乐之勤,夙兴夜寐之劳,怅岁月之逾迈,亦欲以少见吾道之验耳。俯视一世,未能差强人意;八者之弊,臣知陛下为此不满也。陛下分而以八事问,(臣)合而以四事对,请得以熟数之于前。何谓天变之来,民怨招之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明畏自我民明畏。人心之休戚,天心所因以为喜怒者也。熙宁间大旱,是时河、陕流民入京师。监门郑侠画流民图以献,且曰:陛下南征北伐,皆以胜捷之图来上,料无一人以父母妻子迁移困顿,皇皇不给之状为图以进者。览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正欺君之罪。上为之罢新法十八事,京师大雨八日,天人之交,间不容发,载在经史,此类甚多。陛下以为今之民生何如邪?今之民生困矣!自琼林、大盈积于私贮,而民困;自建章、通天频于营缮,而民困;自献助迭见于豪家巨室,而民困;自和籴不间于闾阎下户,而民困;自所至贪官暴吏,视吾民如家鸡圈豕,惟所咀啖,而民困。呜呼!东南民力竭矣。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今尚可谓之“不见”乎?。书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今尚可谓之小乎?生斯世为斯民,仰事俯育,亦欲各遂其父母妻子之乐;而操斧斤,,淬锋锷,日夜思所以斩伐其命脉者,滔滔皆是。然则腊雪靳瑞,蛰雷愆期,月犯于木,星殒为石,以至土雨、地震之变,无怪夫屡书不一书也。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为安民之道,则民生既和,天变或于是而弭矣。

何谓“人才之乏,士习蛊之”也?臣闻穷之所养,达之所施,幼之所学,壮之所行,今日之修于家,他日之行于天子之庭者也。国初,诸老尝以厚士习为先务,宁收落韵之李迪,不取凿说之贾边;宁收直言之苏辙,不取险怪之刘几。建学校,则必崇经术;复乡举,则必欲参行艺。其后国子监取湖学法,建经学、治道、边防、水利等斋,使学者因其名以求其实。当时如程颐、徐积吕希哲皆出其中。呜呼!此元佑人物之所从出也。士习厚薄,最关人才,从古以来其语如此。陛下以为今之士习何如耶?今之士大夫之家,有子而教之。其方幼也,则授其句读,择其不戾时好,不震于有司者,俾熟复焉;及其长也,细书为工,累牍为富。持试于乡校者,以是;较艺于科举者,以是;取青紫而得车马者,以是;父兄之所教诏,师友之所讲明,利而已矣。其能卓然自拔于流俗者,几何人哉?心术既坏于未仕之前,则气节可想于既仕之后,以之领郡邑,如之何责其为卓茂黄霸;以之镇一路,如之何责为苏章何武;以之曳朝绅,如之何责其为汲黯、望之!奔兢于势要之路者,无怪也;趋附于权贵之门者,无怪也;牛维马絷,狗苟蝇营,患得患失,无所不至者,无怪也。悠悠风尘,靡靡偷俗,清分消歇,浊滓横流,惟皇降衷秉彝之懿,萌蘖于牛羊斧斤相寻之冲者,其有几哉?厚今之人才,臣以为变今士习而后可也。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为淑士之道;则士风一淳,人才或于是而可得也矣。

何谓“兵力之弱,国计屈之”也?谨按国史:治平间,遣使募京几、淮南兵,司马光言:“边臣之请兵无穷,朝廷之募兵无已;仓库之粟帛有限,百姓之膏血有涯。愿罢诏禁军,训练旧有之兵,自可备御。”臣闻古今天下能免于弱者,必不能免于贫;能免于贫者,必不能免于弱。一利之兴,一害之休,未有交受其害者;今之兵财,则交受其害矣。自东海城筑,而调淮兵以防海,则两淮之兵不足;自襄樊复归,而并荆兵以城襄,则荆湖之兵不足;自腥气染于汉水,冤血溅于宝峰,而正军忠义,空于死徙者过半,则川蜀之兵又不足;江淮之兵,又抽而入蜀,又抽而实荆,则下流之兵,愈不足矣!荆湖之兵,又分而策应,分而镇抚,则上流之兵愈不足矣。夫国之所持以自卫者,兵也,而今之兵不足如此,国安得而不弱哉!扶其弱而归之强,则招兵之策,今日直有所不得已者。然召募方新,调度转急,问之大农,大农无财;问之版曹,版曹无财;问之饷司,饷司无财。自岁币银绢外,未闻有画一策为军食计者。是则弱矣,而又未免于贫也。陛下自旰鬲,近又创一安边太平库,专一供军,此艺祖积缣帛以易贼首之心也,仁宗皇帝出钱帛以助兵革之心也。转移之间,风采立异,前日之弱者可强矣。然飞刍挽粟,给饷馈粮,费于兵者几何;而琳宫梵宇,照耀湖山,土木之费,则漏卮也。列灶云屯,樵苏后爨,费于兵者几何;而霓裳羽衣,靡金饰翠,宫庭之费,则尾闾也。生熟口券,月给衣粮,费于兵者几何;而量珠辇玉,幸宠希恩,戚畹之费,则滥觞也。盖天下之财,专以供军,则财未有不足者;第重之以浮费,重之以冗费,则财始瓶罄而罍耻矣。如此,则虽欲足兵,其何以给兵也?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为节财之道,则财计以充,兵力或于是而强矣。

何谓“虏寇之警,盗贼因之”也?谨按国史:绍兴间,杨么寇洞庭,连跨数郡,大将王爕不能制。时伪齐挟虏,使李成寇襄、汉,么与交通。朝廷患之,始命岳飞措置上流。已而逐李成,擒杨么,而荆湖平。臣闻外之虏寇,不能为中国患,而其来也,必待内之变;内之盗贼,亦不能为中国患,而其起也,必将纳外之侮。盗贼而至于通虏寇,则心腹之大患也已。今之所谓虏者,固可畏矣。然而逼我蜀,则蜀帅策泸水之勋;窥我淮,则淮帅奏维杨之凯。狼子野心,固不可以一捷止之。然使之无得弃去,则中国之技,未为尽出其下,彼亦犹畏中国之有其人也。独惟旧海,在天一隅,逆雏冗之者,数年于兹。飓风瞬息,一苇可航,彼未必不朝夕为趋淅计,然而未能焉,短于舟,疏于水,惧吾唐岛之有李宝在耳。然洞庭之湖,烟水沉寂,而淅右之湖,涛澜沸惊,区区妖孽,且谓有杨么之渐矣。得之京师之耆老,夫东南之长技,莫如舟师,我之胜兀术于金山者以此,我之毙逆亮于采石者以此。而今此曹,反挟之以制我,不武甚矣。万一或出于杨么之计,则前日李成之不得志于荆者,未必今日之不得志于淅也。曩闻山东荐饥,有司贪市榷之利,空苏湖根本以资之,廷绅犹谓互易,安知无为其向道者,一夫登岸,万事瓦裂。又闻魏村、江湾、福山三寨水军,兴贩盐课,以资逆雏,廷绅犹谓是。以捍卫之师,为商贾之事;以防拒之卒,开乡道之门,忧时识治之见,往往如此。肘腑之蜂虿,怀袖之蛇蝎,是其可以忽乎哉?陛下近者,命发运兼宪,合兵财而一其权,是将为灭此朝食之图矣。然屯海道者非无军,控海道非无将,徒有王燮数年之劳,未闻岳飞八日之捷。子太叔平萑泽之盗,恐不如此;长此不已,臣惧为李成开道地也。臣愿陛下持不息之心,求所以弭寇之道,则寇难一清,边备或于是而可宽矣。

臣伏读圣策曰:“夫‘不息则久,久则徵’,今胡为而未徵欤?‘变则通,通则久’,今其可以屡更欤?”臣有以见陛下久于其道,而甚有感受乎中庸、大易之格言也。臣闻天久而不坠也,以运;地久而不聩也,以转;水久而不腐也,以流;日月星辰而常新也,以行。天下之凡不息者,皆以久也。中庸之不息,即所以为大易之变通。大易之变通,即所以验中庸之不息。变通者之久,固肇于不息者之久也。盖不息者其心,变通其迹。其心不息,故其迹亦不息。游乎六合之内,而纵论乎六合之外;生乎百世之下,而追想乎百世之上。神化天造,天运无端,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天地之所以变通,固自其不息者为之;圣人之久于其道,亦法天地而已矣。天地以不息而久,圣人亦以不息而久。外不息而言久焉,皆非所以久也。臣尝读无逸一书,见其享国之久者,有四君焉。而其间三君为最久。臣求其所以久者,中宗之心,“严恭寅畏”也;高宗之心,“不敢荒宁也”;文王之心,“无淫于逸,无游于畋”也。是三君者,皆无逸而已矣。彼之无逸,臣之所谓不息也。一无逸而其效如此,然则不息者,非所以久欤?陛下之行道,盖非一朝夕之暂矣。宝绍以来,则涵养此道;端平以来,则发挥此道;嘉熙以来,则把握此道。嘉熙而淳佑,淳佑而宝佑,十余年间,无非持循此道之岁月。陛下处此也,庭燎未辉,臣知其宵衣以待;日中至昃,臣知其玉食弗遑;夜漏已下,臣知其丙枕无寐。圣人之运亦可谓不息矣。然既往之不息者易,方来之不息者难;久而不息易,愈久而愈不息者难。昕临大庭,百辟星布,陛下之心,此时固不息矣;暗室屋漏之隐,试一警省,则亦能不息否乎?日御经筵,学士云集,陛下之心,此时固不息矣;宦官女子之近,试一循祭,则亦能不息否乎?不息于外者,固不能保其不息于内;不息于此者,固不能保其不息于彼。乍勤乍怠,乍作乍辍,则不息之纯心间矣。如此,则陛下虽欲“久则徵”,臣知中庸九经之治,未可以朝夕见也;虽欲“通则久”,臣知系辞十三卦之功,未可以岁月计也。渊蜎蠖濩之中,虚明应物之地,此全在陛下自斟酌,自执持;顷刻之力为继,则徵久之功俱废矣,可不戒哉,可不惧哉!

陛下之所以策臣者,悉矣;臣之所以忠于陛下者,亦既略陈于前矣。而陛下策篇终,复曰:“子大夫熟之复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详延之意”。臣伏读圣策至此,陛下所谓“详延”之意,盖可识已。夫陛下自即位以来,未尝以直言罪士,不惟不罪之以直言,而且导之以直言。臣等尝恨无由以至天子之庭,以吐其素所蓄积。幸见录于有司,得以借玉阶方寸地,此正臣等披露肺肝之日也。方将明目张胆,謇謇谔谔言天下事,陛下乃戒之以“勿激勿泛”。夫“泛”固不切矣;若夫“激”者,忠之所发也,陛下胡并与泛者之言而厌之耶?厌激者之言,则是将胥臣等而为容容唯唯之归耶!然则臣将为激者欤,将为泛者欤?抑将迁就陛下之说,而姑为不激不泛者欤?虽然,奉对大庭,而不激不泛者,固有之矣。臣于汉得一人焉,曰董仲舒。方武帝之策仲舒也,慨然以欲闻大道之要为问。帝之求道,其心盖甚锐矣。然道以大言,帝将欲求之虚无渺冥之乡也。使仲舒于此,过言之则激,浅言之则泛。仲舒不激不泛,得一说曰“正心”。武帝方将求之虚无渺冥之乡,仲舒乃告之以真实浅近之理,兹陛下所谓切至之论也。奈何武帝自恃其区区英明之资,超伟之识,谓其自足以凌跨六合,笼驾八表,而顾于此语忽焉。仲舒以江都去,而武帝所与论道者,他有人矣,臣固尝为武帝惜也,堂堂天朝,固非汉比;而臣之贤,亦万不及仲舒,然亦不敢激不敢泛,切于圣问之所谓道者,而得二说焉,以为陛下献,陛下试采览焉。

一曰重宰相以开公道之门。臣闻公道在天地间,不可一日壅阏,所以昭苏而涤决之者,宰相责也。然扶公道者,宰相之责;而主公道者,天子之事。天子而侵宰相之权,则公道已矣。三省枢密,谓之朝廷,天子所与谋大政、出大令之地也。政令不出于中书,昔人谓之“斜封墨敕”,非盛世事。国初,三省纪纲甚正:中书造命,门下审覆,尚书奉行。宫府之事,无一不统于宰相。是以李沆犹得以焚立妃之诏,王旦犹得以沮节度之除,韩琦犹得以出空头敕以逐内侍,杜衍犹得封还内降以裁侥幸;盖宰相之权尊,则公道始有所依而立也。今陛下之所以为公计者,非不悉矣。以黉缘戒外戚,是以公道责外戚也;以裁制戒内司,是以公道责内司也;以舍法用例戒群臣,是以公道责外廷也。雷霆发蔀、星日烛幽,天下于此,咸服陛下之明。然或谓比年以来,大庭除授,于义有所未安,于法有所未便者,悉以圣旨行之。不惟诸司升补,上渎宸奎,而统师躐级,阁职超迁,亦以黉缘而得恩泽矣。不惟奸贼湔洗,上劳涣汗,而选人通籍,奸胥逭刑,亦以钻刺而拜宠命矣。甚至闾阎琐屑之斗讼,皂隶猥贱之干求,悉达内庭,尽由中降。此何等蚁虱事,而陛下以身亲之。大臣几于为奉承风旨之官,三省几于为奉行文书之府,臣恐天下公道,自此壅矣。景佑间,罢内降,凡诏令皆由中书枢密院,仁祖之所以主张者如此。今进言者,犹以事当间出睿断为说。呜呼!此亦韩绛告仁祖之辞也。“朕固不惮自处分,不如先尽大臣之虑而行之。”仁祖之所以谕绛者,何说也?奈何复以绛之说启人主,以夺中书之权,是何心哉?宣靖间创御笔之令,蔡京坐东廊,专以奉行御笔为职,其后童贯梁师成用事,而天地为之分裂者数世,是可鉴矣。臣愿陛下重宰相之权,正中书之体,凡内批必经由中书枢密院,如先朝故事,则天下幸甚、宗社幸甚。

二曰收君子以寿直道之脉。臣闻直道在天地间,不可一日颓靡,所以光明而张主之者,君子责也。然扶直道者,君子之责;而主直道者,人君之事。人君而至于沮君子之气,则直道已矣。夫不直,则道不见。君子者,直道之倡也,直道一倡于君子,昔人谓之“凤鸣朝阳”,以为清朝贺。国朝君子,气节大振,有“鱼头参政”,有“鹘击台谏”,有“铁面御史”,军国之事,无一不得言于君子。是以司马光犹得以殛守忠之奸,刘挚犹得以折李宪之横,范祖禹犹得以罪宋用臣,张震犹得以击龙大渊、曾觌。盖君子之气伸,则直道始有所附而行也。今陛下之所以为直道计者,非不至矣。月有供课,是以直道望谏官也;日有输札,是以直道望廷臣也;有转对、有请对,有非时召对,是以直道望公卿百执事也。“江海纳污,山薮藏疾”,天下于此咸服陛下之量。然或谓比年以来,外廷议论,于己有所未协,于情有所未忍者,悉以圣意断之。不惟言及乘舆,上勤节贴,而小小予夺,小小废置,亦且寝罢不报矣;不惟事关廊庙,上烦调停,而小小抨弹,小小纠劾,亦且宣谕不已矣。甚者意涉区区貂珰,论侵琐琐之姻娅,不恤公议,反出谏臣,此何等狐鼠辈,而陛下以身庇之!御史至于来和事之讥,台吏至于重讫了之报,臣恐天下之直道,自此而沮矣。康定间,欧阳修言事出,未几即召以谏院;至和间,唐介以言事贬,未几即除以谏官;仁祖之所以主直道者如此。今进言者,犹以台谏之势日横为疑。呜呼!兹非富弼忠于仁祖之意也,弼倾身下士,宁以宰相受台谏风旨,弼之自处何如也?奈何不知弼之意,反启人君以厌君子之言,是何心哉!元符间,置看详理诉所,而士大夫得罪者八百余家,其后邹浩、陈瓘去国,无一人敢为天下伸一喙者,是可鉴已。臣愿陛下壮正人之气,养公论之锋,凡以直言去者,悉召之于霜台乌府中,如先朝故事,则天下幸甚、宗社幸甚!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自古帝王行道者,无先于此也。

臣来自山林,有怀欲吐。陛下怅然疑吾道之迂远,且慨论乎古今功化之浅深,证效之速迟,而若有大不满于今日者。臣则以为非行道之罪也,公道不在中书,直道不在台谏,是以陛下行道,用力处虽劳,而未遽食道之报耳。果使中书得以公道,总政要;台谏得以直道,纠官邪,则陛下虽端冕凝旒穆清之上,所谓功化证效,可以立见,何至积三十余年之工力,而志勤道远,渺焉未有际耶?臣始以“不息”二字为陛下勉,终以“公道”、“直道”为陛下献。陛下万几之暇,倘于是而加三思,则跻帝王,轶汉唐,由此其阶也已。臣赋性疏愚,不识忌讳,握笔至此,不自知其言之过于激,亦不自知其言之过于泛。冒犯天威,罪在不赦。惟陛下留神!臣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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