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情采

更新时间:2021-04-28 10:28

《情采》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一篇,主要是论述文学艺术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本篇是针对当时“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创作风气而发的。

内容提要

情采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述内容和形式的相互关系:形式必须依附于一定的内容才有意义,内容也必须通过一定的形式才能表达出来,二者实际上是一个相依相存的统一体。刘勰认为文学作品必然有一定的文采,但文和采是由情和质决定的,因此,文采只能起修饰的作用,它依附于作者的情志而为情志服务。第二部分从文情关系的角度总结了两种不同的文学创作道路:一种是《诗经》以来“为情而造文”的优良传统,一种是后世“为文而造情”的不良倾向。前者是“吟咏情性,以讽其上”,因而感情真实,文辞精练。后者是无病呻吟,夸耀辞采,因此,感情虚伪而辞采浮华。刘勰在重点批判了后世重文轻质的倾向之后,进一步提出了“述志为本”的文学主张。第三部分讲“采滥辞诡”的危害,提出正确的文学创作道路,是首先确立内容,然后造文施采,使内容与形式密切配合,而写成文质兼备的理想作品。

原文+译注

(一)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1,非采而何2?夫水性虚而沦漪结3,木体实而花萼振4:文附质也5。虎豹无文6,则鞟同犬羊7;犀兕有皮8,而色资丹漆9:质待文也10。若乃综述性灵11,敷写器象12,镂心鸟迹之中13,织辞鱼网之上14,其为彪炳15,缛采名矣16。故立文之道17,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18;二曰声文,五音是也19;三曰情文,五性是也20。五色杂而成黼黻21,五音比而成《韶》、《夏》22,五情发而为辞章23,神理之数也24。《孝经》垂典25,丧“言不文”26;故知君子常言27,未尝质也28。老子疾伪29,故称“美言不信”30;而五千精妙31,则非弃美矣。庄周云32“辩雕万物”33,谓藻饰也34。韩非云35“艳采辩说”36,谓绮丽也37。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研味《李》、《老》38,则知文质附乎性情39;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40。若择源于泾渭之流41,按辔于邪正之路42,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43,而盼倩生于淑姿44;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45。故情者46,文之经;辞者,理之纬47。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48。

〔译文〕

古代圣贤的著作,都叫做“文章”,这不是由于它们都具有文采吗?虚柔的水可以产生波纹,坚实的树木便能开放花朵:可见文采必须依附于特定的实物。虎豹皮毛如果没有花纹,就看不出它们和犬羊的皮有什么区别;犀牛的皮虽有用,但还须涂上丹漆才美观:可见物体的实质也要依靠美好的外形。至于抒写作者的思想情感,描绘事物的形象,在文字上用心琢磨,然后组织成辞句写在纸上;其所以能够光辉灿烂,就因为文采繁茂的原故。所以,文学艺术创作的道路有三种:第一是表形的创作,是依靠各种不同颜色而成的;第二是表声的创作,是依靠各种不同的声音而成的;第三是表情的创作,是依靠各种不同的性情而成的。各种颜色互相错杂,就构成鲜艳的花纹;各种声音互相调和,就构成动听的乐章;各种性情表达出来,就构成优美的作品。这是自然的道理所决定了的。如《孝经》教导后人:“哀悼父母的话,不需要什么文采。”由此可见,人们平时说话不是不要文采的。又如老子反对虚伪,所以说:“华丽的语言往往不可靠。”但他自己写的《道德经》五千言,却是非常美妙的;可见他对华美的文采并不一概反对。此外,庄子也曾说过“用巧妙的言辞来描绘万事万物”,这是讲辞采的修饰。韩非又曾说过“巧妙的议论多么华丽”,这是说文采太多了。文采太多的议论,修饰得很巧妙的描写,文章的变化这就达于极点了。体会《孝经》、《老子》等书中的话,可知文章的形式是依附于作者的情感的;细看《庄子》、《韩非子》等书中的话,就明白作品的华丽是过分淫侈了。如果能够在清流与浊流之间加以适当的选择,在邪道与正路面前从容考虑,也就可以在文学创作中适当地驾驭文采了。但是红粉和青黛只能装饰一下人的外容,妍媚的情态却只能从人固有的美丽姿容中产生出来。文采也只能修饰一下语言,文章的巧妙华丽都以它的思想内容为基础。所以思想内容犹如文辞的经线,文辞好比是内容的纬线;必须首先确定了经线,然后才能织上纬线。所以写文章也要首先确定内容,然后才能产生通畅的文辞:这就是文学创作的根本原则。

〔注释〕  1 文章:《论语·公冶长》:“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何晏注:“章,明也;文,彩。形质著见,可以耳目循。”  2 采:文采。本篇多用以泛指艺术形式。  3 性:性质,特征。沦漪(lúnyī伦一):水的波纹。  4 萼(è饿):花朵下的绿片。  5 文:即采。质:即情。这句说明内容和形式的关系的一个方面。  6 文:这里指虎豹皮毛的花纹。  7 鞟(kuò扩)同犬羊:《论语·颜渊》:“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鞟:去了毛的皮革。  8 犀兕(xīsì西寺):都是似牛的野兽(犀是雄的,兕是雌的),皮坚韧,可制铠甲。  9 资:凭借。  10 质待文:这说明内容和形式的关系的又一个方面。  11 综:交织,这里是加以组织的意思。性灵:指人的思想感情。  12 敷写:即描写。敷,铺陈。  13 镂(lòu漏)心:精心推敲。镂:雕刻。鸟迹:指文字。相传黄帝时的仓颉受鸟兽足迹的启发而造文字。(见许慎《说文解字序》)  14 织辞:编织文辞。鱼网:指纸。《后汉书·蔡伦传》说蔡伦开始用树皮、鱼网等造纸。  15 彪炳:光彩鲜明。  16 缛(rù入):繁盛。名:《释名·释言语》:“名,明也,名实使分明也。”  17 道:道路,途径。  18 五色:青、黄、赤、白、黑,指作品的形象描写。《诠赋》:“写物图貌,蔚似雕画。”《物色》:“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19 五音:宫、商、角、徵(zhǐ止)、羽,指作品的声韵。包括《乐府》篇“声为乐体”、“诗声曰歌”的“声”,和《声律》篇讲的宫商声韵。  20 五性:指从心、肝、脾、肺、肾产生出来的五种性情。晋代晋灼《汉书音义》说:“肝性静”,“心性躁”,“脾性力”,“肺性坚”,“肾性智”。(《汉书·翼奉传》注引)这里指作者的思想感情。  21 黼黻(fǔfú斧扶):古代礼服上的花纹。黼:半白半黑的斧形。黻:半黑半青的两个“己”字形。  22 比:缀辑。《韶(sháo勺)》:舜时的乐名。《夏》:禹时的乐名。  23 情:当作“性”。  24 神理:神妙的道理。从《文心雕龙》全书多次所用“神理”一词的意义来看,所谓神妙的道理,就是《原道》篇所说的“自然之道”。数:定数。

25 《孝经》:孔门后学所著儒家“十三经”之一。垂:留传下来。典:法度。  26 “言不文”:指哀悼父母的话不应有文采。《孝经·丧亲》:“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yī以),礼无容,言不文。”  27 常言:指不是哀伤父母的话。  28 未尝质:并不朴质。  29 老子:姓李,名耳,春秋时期的思想家。著有《老子》八十一章,亦称《道德经》。疾:憎恶。  30 美言不信:这是《老子》最后一章中的话,是针对某些虚华不实的文辞说的。  31 五千:即《道德经》,因它共有五千多字。  32 庄周:即庄子,战国时期的思想家。著有《庄子》。  33 辩:巧言。《庄子·天道》:“辩虽雕万物,不自说(悦)也。”  34 藻:辞藻。  35 韩非:战国时期的思想家。著有《韩非子》。  36 采:当作“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  37 绮(qǐ起):有花纹的丝织品。  38 《李》:当作《孝》,指《孝经》。《老》:指《老子》。  39 文质:本指形式和内容,这里是复词偏义,只指形式。  40 华实:也是复词偏义,这里只指华。淫:过分。  41 泾、渭:泾水和渭水,一清一浊,二水会合于陕西高陵县。这里用以喻“文质附乎性情”和“华实过乎淫侈”两种创作倾向。  42 辔(pèi配):马缰绳。  43 铅:铅粉;黛(dài代):古代女子画眉用的青黑色颜料。  44 盼:美目。倩(qiàn欠):动人的笑貌。《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淑:美好。  45 情性:指作品中所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  46 情:这里泛指作品内容。  47 理:和上句“情”字意义相近。  48 本源:根本,这里指文学创作的根本原理。

(二) 昔诗人什篇1,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2,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3,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4: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5,心非郁陶6,苟驰夸饰7,鬻声钓世8: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9。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10,逐文之篇愈盛11。故有志深轩冕12,而泛咏皋壤13;心缠几务14,而虚述人外15。真宰弗存16,翩其反矣17。夫桃李不言而成蹊18,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19,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20?

〔译文〕

从前《诗经》的作者所写的诗歌,是为了表达思想情感而写成的;后代辞赋家所写的作品,则是为了写作而捏造出情感来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因为像《诗经》中《国风》、《小雅》等篇的产生,就是由于作者内心充满了忧愤,才通过诗歌来表达这种感情,用以规劝当时的执政者:这就是为了表达思想情感而写文章的。后来的辞赋家们,本来心里没有什么愁思哀感,却勉强夸大其辞,沽名钓誉:这就是为了写文章而捏造情感。为了表达情感而写出的文章,一般都能做到文辞精练而内容真实;仅仅为了写作而勉强写成的文章,就往往是过分华丽而内容杂乱空泛。但是后代的作家,大都爱好虚华而轻视真实,抛弃古代的《诗经》,而向辞赋学习。于是,抒写情志的作品日渐稀少,仅仅追求文采的作品越来越多。有的人内心里深深怀念着高官厚禄,却满口歌颂着山林的隐居生活;有的人骨子里对人间名利关心之至,却虚情假意地来抒发尘世之外的情趣。既没有真实心情,文章就只有相反的描写了。古人曾说:“桃树李树不用开口,就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在树下走出路来。”那是因为树上有果实的原故。古书上又曾说过:“男子种的兰花即使好看,却没有香味。”那是因为男子缺乏真诚细致的感情。像花草树木这样微小的东西还要依靠情感,凭借着果实;何况人们写作文章,那就更应该以抒写情志为根本。如果作家所写的和自己的情感不一致,这种作品又有什么意义呢? 〔注释〕

1 诗人:《诗经》的作者,同时也指能继承《诗经》优良传统的作家。什:诗篇。  2 辞人:辞赋家,同时也指某些具有汉赋铺陈辞藻的特点的作家。扬雄《法言·吾子》:“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  3 《风》、《雅》:指《诗经》中的《国风》、《小雅》等代表作品。  4 讽:婉言规劝。上:指统治者。  5 诸子:这里指汉以后的辞赋家。  6 郁陶(yáo摇):忧思郁积。《楚辞·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王逸注:“愤念蓄积盈胸臆也。”(《文选》卷三十二)  7 苟:姑且,勉强。  8 鬻(yù玉):卖。声:名声。钓:骗取。  9 滥:不切实。  10 体:体现。制:作品。  11 逐文:单纯地追求文采。逐:追逐。  12 轩冕(miǎn免):指高级官位。轩:有屏藩的车。冕:礼冠。  13 皋(gāo高)壤:水边地,指山野隐居的地方。  14 心缠几务: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几务:即机务,指政事。  15 人外:指尘世之外。  16 宰:主,这里指作者的内心。  17 翩(piān篇):疾飞。《诗经·小雅·角弓》:“翩其反矣。”郑注:“翩然而反。”  18 “桃李不言”句:这是古代民谣。《史记·李将军列传赞》中引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蹊:路。  19 男子树兰:《淮南子·缪称训》:“男子树兰,美而不芳。”芳:花的香气。这个说法当然不可信,刘勰借用此话是意在强调真实感情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  20 征:证验。

(三)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1;采滥辞诡2,则心理愈翳3。固知翠纶桂饵4,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5,殆谓此也6。是以“衣锦褧衣”7,恶文太章8;《贲》象穷白9,贵乎反本。夫能设谟以位理10,拟地以置心11;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12;使文不灭质13,博不溺心14;正采耀乎朱蓝15,间色屏于红紫16:乃可谓雕琢其章17,彬彬君子矣18。

〔译文〕 因此,写文章时运用辞藻,目的是要讲明事理。如果文采浮泛而怪异,作品的思想内容就必然模糊不清。这就好比钓鱼的人,用翡翠的羽毛做钓绳,用肉桂做鱼食,反而钓不到鱼。《庄子·齐物论》中说“言辞的涵义被过繁的文采所掩盖了”,指的大约就是这类事情。《诗经·卫风·硕人》说“穿了锦绣衣服,外面再加上罩衫”,这就是因为不愿打扮得太刺眼。《周易》中讲文饰的《贲卦》,最终还是以白色为正,可见采饰仍以保持本色为贵。进行创作应该树立一个正确的规范来安置作品的内容,拟定一个适当的基础来表达作家的心情;只有作品中所体现的思想感情确定了,才能据以配上音节,缀以辞采;从而做到形式虽华美,但不掩盖其内容;辞采虽繁富,但不至埋没作家的心情:要使赤、青等正色发扬光大,而把红、紫等杂色抛弃不用:这才是既能美化作品,又能使内容形式都符合理想的作家。

〔注释〕  1 经:王利器校改作“理”。理:指作品的思想内容,和上文所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中的“情”、“理”意同。  2 诡:反常。  3 心理:作者内心所蕴蓄的道理,表达而为作品的思想内容。翳(yì意):隐蔽。  4 翠纶:用翡翠鸟毛做的钓鱼线。桂:肉桂,喻珍贵食物。饵(ěr耳):引鱼的食物。《太平御览》卷八三四录《阙子》:“鲁人有好钓者,以桂为饵,黄金之钩,错以银碧,垂翡翠之纶,其持竿处位即是,然其得鱼不几矣。故曰:钓之务不在芳饰,事之急不在辩言。”  5 言隐荣华:这是《庄子·齐物论》中的话。隐:埋没。《庄子》原文“隐”下有“于”字。  6 殆(dài代):几乎,大约。  7 褧(jiǒng迥):一种套在外面的单衣。这句是《诗经·卫风·硕人》中的话。  8 章:鲜明。  9 《贲(bì必)》:《易经》中的卦名。贲:文饰。穷白:最终是白色。《贲》卦的最后说:“白贲无咎。”王弼注:“处饰之终,饰终反素,故在其质素,不劳文饰而无咎也。”  10 谟(mó魔):王利器校作“模”,规范的意思。  11 地:底子,这里指文章的基础。本书《定势》篇中曾说:“譬五色之锦,各以本来为地矣。”心:指作品的思想内容。  12 摛(chī吃):舒展,发布。  13 文:指作品的文采。质:指思想内容。  14 博:指辞采的繁盛。溺(nì逆):淹没。《庄子·缮性》:“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  15 正采:即正色。《礼记·玉藻》:“衣正色,裳间色。”疏引皇氏云:“正,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谓五方间色也,绿、红、碧、紫、駠黄(即留黄)是也。”朱:属赤色;蓝:属青色,都是正色。《说文》:“蓝,染青色也。”  16 间色:由正色相间杂而成的杂色。屏:弃。红、紫:都属杂色。  17 章:文采。  18 彬彬(bīn宾):指文质兼顾,内容和形式结合得恰当。《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四) 赞曰:言以文远1,诚哉斯验。心术既形2,英华乃赡3。吴锦好渝4,舜英徒艳5。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译文〕 总之,语言要有华美的文采才能流传久远,这确是不错的。运用文思的方法既然明确,作品中的文采就能适当丰富了。但吴地出产的锦绣容易变色,木槿花虽美而不能持久;写文章如果类似这样,只有繁丽的文采而缺乏深刻的思想情感,看起来必然令人生厌。

〔注释〕  1 远:指流传久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2 心术:运用心思的道路,这里指写作的方法。形:显著,明确。《礼记·乐记》:“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孔疏:“术,谓所申道路也;形,见也;以其感物所动,故然后心之所由道路而形见焉。”  3 赡(shàn扇):富足。  4 渝:变。  5 舜:木谨(jǐn仅)花。英:花。木槿花朝开暮落,有花无实。

今人读解

作为我国第一部系统阐述文学理论的专著,《文心雕龙》体例周详,论旨精深。书中不仅有对文学的基本原则的论述和对各种文体的渊源和流变的阐明,更有对文学创作中的艺术规律和方法的揭示,为全书的精华所在。而情采说,关于文学创作中内容和形式问题的见解,作为刘勰文学理论体系的基本观点之一,构成了全书重要部分,它集中体现在第三十一篇——《情采》。 在《情采》篇中,作者在继承基础上超越了前人的成果,成就了自己犀利而独到的见解,又辅以批评家公正客观的眼光,针对当时“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形式主义的创作风气发己之议论,强调“为情而造文”,强调“述志为本”,反对“为文而造情”,反对“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提出了“情者文之经”、“联辞结采”的审美论。 文章主要包含以下方面的内容:

读解

一.“情”“采”的涵义——内容与形式 首先要明确的是“情”“采”概念所指。“情”指情理,即文章的思想内容;“采”指文采,即文章的表现形式。这一点上研究界多已达成共识。近年来,随着研究方法的不断更新和研究的不断深入,学术界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认为概括地用内容——形式来理解“情采”过于简单化、表面化了。例如童庆炳先生就提出,应把“情”到“采”作为一种动态的过程。即“情”的产生有一个过程,从“情”呼唤“采”,并赋予以“采”也是一个过程。提出情感的两度转换说。另外,有人认为,“情”当释为诚信的“诚”,指人内心真实的心意状态,即作家临文时的真情实感;“采”不是指整个艺术表现形式,而单指文辞的使用。这多是些后期之辈,声音虽微弱但勇气可嘉。其实这些观点与传统的意见并未相悖,只是在细枝末梢上有所改进和创新。刘勰将孔子“文”“质”的观念援引至文学,表达为“情”“采”。无论“情”是情理还是诚信,“采”是文采还是文辞,都不出内容和形式这个大的范围,作家要表达的——情采并茂、质文并重的整体思想是没有异议的。笔者立足原文,出于自己的理解,对“情采”概念持传统说法:“情”为情理,或日情性、情志,都是由创作者思想感情所决定的文章的思想内容;“采”为文采,包括对偶、声律、辞藻,还包括不讲对偶、声律、辞藻的经书的散行文——“精理为文,秀气成采”(《征圣》)的理精气秀之文章。 二.“情”“采”的辩证统一——“文附质”与“质待文” 再则来看刘勰对情采辩证关系的理解。 首先,刘勰认为一篇文章的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是辩证统一的,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反作用于内容。“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蒋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这里,刘勰用水、木、虎豹、犀兑等自然之物的文质相附相待来喻示文学中的文质关系。“质”突出的是“情”,“文”强调的是“采”,所以“情”“采”关系也应该是“采“附与“情”,“情”待与“采”。 其次,刘勰认为文章的思想内容居于主要地位,是“立文之本源”。所谓“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内容是一篇文章的经线,形式是表达内容的纬线。经线端正,纬线才能织成;内容确定,形式才能畅达。这是创作的根本道理。 同时,在重视内容的前提下,刘勰也不断强调着形式的重要性。他的“重采”思想在文中随处可见。开篇即有“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赞颂圣贤的著作具有文采,并举老子“不弃美”、韩非“艳乎辩说”为例,言文章要有文采。还说文章要用心琢磨苦心经营,才能达到文采丰富最终光彩照人,“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文章只有“缛采”,才能“彪炳”。 三.“情”“采”的来处——“蓄愤”、“郁陶”与“辩丽本于情性” 既然“情者文之经”,思想感情是文章之本,创作之根,那么,“情”从何而来呢?既然“其为彪炳,缛采名矣”,作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文采也不可小视,那么,“采”又要怎么得来呢? 刘勰说,“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还说“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称颂先贤的佳作是因有情志怀忧愤,自然发而为诗,即“诗人之赋丽以则”;但相反地,如果没有郁结的诗情,只是为了沽名钓誉而去虚构感情随意夸张,那么只能是“辞人之赋丽以淫”。好文章的产生要“志思蓄愤”和心应“郁陶”,他在谈到“为情而造文”还是“为文而造情”的问题时提出来的这个观点,正好可以作为“情”的来处之一。他认为诗情源于“蓄愤”,即积蓄良久的感情,亦即“郁陶”。而且情有真伪,为文而造的情是“伪”,即“言与志反,文岂足征”?与此相应,源于人内心的自然性情是“真”情,即“况乎文章,述志为本”。真情产生的文章“要约而写真”,而“伪情”所作,只能是“淫丽而烦滥”“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而对于“采”的来源,刘勰先从三方面的“立文之道”来谈。他认为造成文采的方法有三种:“一日形文,五色是也;二日声文,五音是也;三日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这里就谈到“情文”,认为是喜怒哀乐怨等情感的勃发而为辞章。就是说文采应出自感情。用文中更明确的话就是“辩丽本于情性”,把真实情感抒写出来就是文采。他以“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作比,说粉黛只可用来美化容貌,而顾盼生色来自美女自身的丰姿,告诉我们辞藻可以润饰言辞,而言辞的美丽却来自人本来的性情。 四.“情”“采”的运作——“述志为本”与“联辞结采” 王元化先生说:“《情采》篇先后提出的‘为情造文’、‘述志为本’二语,就是企图用‘情’来拓广志的领域,用志来充实‘情’的内容,使‘情’和‘志’结合为一个整体。”

情采

在明确了文采的辩证关系:“采附情”与“情待采”,批评了不良创作倾向:“为文造情”,看清了正确的方向和道路:“述志为本”之后,刘勰在如何运用文采的问题上提出要“联辞结采”。要“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选择合适的体裁来安顿思想,考虑恰当的风格来表达心情,这样才“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撵藻”,心情确定了才能游刃有余地配合音律,思想端正了才能对辞藻运用自如。以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 同时,文采是为情理服务的,不能用得太过,否则“采滥忽真”只会“言隐荣华”,“味之必厌”,还举形象的比喻来论证:“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翡翠装饰的丝线做钓索,桂花作钓饵,反而钓不着鱼;吴锦虽美,但容易变色;木槿花虽艳丽,但朝开暮落。因此刘勰虽主张文采,说“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却又“恶文太章”,主张“贵乎反本”,回到真性情上来。这样以情理为主,然后结音、搞藻,讲究声律、对偶,辞藻,讲究文采,才能辨清情的真伪与采的正杂,才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这样的“联辞结采”才能情采并茂,文质并重。 至此,刘勰将自己关于“情”与“采”的卓越而深刻的见解清晰地展示给我们,虽然囿于阶级和时代的局限,刘勰的有些观点尚欠完备,但其中的很多论述不乏深刻精准,仍具很大的现实意义,如对形式主义文风的批评,对今人的写作为文颇具启示;还有作者的创新精神和怀时忧世的胸怀,都值得后人学习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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