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12-07 09:35
《事类》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八篇,论述诗文中引用有关事类的问题。所谓“事类”,包括故实或典故在内,但刘勰在本篇所讲“事类”,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学作品中引用前人有关事例或史实,一是引证前人或古书中的言辞。这比通常所说“典故”的范围要大得多。
本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事类”的含义、作用以及古来运用事类的概貌。刘勰认为运用事类的主要意义,在于“援古证今”、“明理”、“征义”。
第二部分由才与学的关系进而论述广博学识的必要。对才与学两个方面,刘勰除强调二者必须“表里相资”、“主佐合德”外,更提出“将赡才力,务在博见”,这是很值得注意的观点。他认为文学创作是“才为盟主,学为辅佐”,这种说法似近于天才论,特别是“文章由学,能在天资”之论,更是如此。但刘勰并非天才决定论者,而强调才与学必须“表里相资”才能发挥作用;更不认为作者的才力是天生不变的,只要坚持学习,广闻博见,就可丰富其才力。所以,这部分正以论述必须有广博的学识为主。最后提出运用事类的基本要求是:学识要博,取用应约,选择必精,道理须核:事类要用在文章的关键地方,而不要用于无关紧要的闲散之处。
第三部分主要是举前人用事之误,以说明用典引文必须准确得当而如自出其口。
从古到今,善于运用事类的作者,曾为作品增色不少。刘勰对这问题的论述,如要求精约准确,“用人若己”等,基本观点是对的。但刘勰所处的,正是作者大量堆砌典故而使“文章殆同书钞”(《诗品》)的时期,略晚于刘勰的钟嵘尚对此进行猛烈地批评,本篇却是继续强调事类的好处,提倡运用事类的技巧,而对刘勰之前已用得过甚过滥的倾向不置一辞,这就是刘勰不及钟嵘的地方了。
(一)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1,援古以证今者也2。昔文王繇《易》3,剖判爻位4,《既济》九三5,远引高宗之伐6;《明夷》六五7,近书箕子之贞8: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9。至若《胤征》羲和10,陈《政典》之训11;《盘庚》诰民12,叙迟任之言13: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14,经籍之通矩也15。《大畜》之《象》16,“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17,亦有包于文矣18。观夫屈、宋属篇19,号依《诗》人20,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21,始用《鹖冠》之说22;相如《上林》23,撮引李斯之《书》24:此万分之一会也25。及扬雄《百官箴》26,颇酌于《诗》、《书》27;刘歆《遂初赋》28,历叙于纪传29: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30,遂捃摭经史31,华实布濩32;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译文〕
所谓“事类”,就是在文章本身的写作之外,利用有关故事来表明意义,引用古事以证明今事。从前周文王作解释《易经》的卦爻辞,辨析卦爻的位置,在《既济》卦的第三爻,远的引到殷高宗讨伐鬼方的事;在《明夷》卦的第五爻,近的写到殷末箕子的贞操:这只是简要地举出古人的事迹,用以证明意义的例子。至如《尚书·胤征》所载胤君征讨羲、和时,举出夏代《政典》中的教训;《尚书·盘庚》所载殷王盘庚告诫国人之辞,讲到上古贤人迟任的话:这就是完整地引用前人的成辞,用以说明道理的例子。由此可见,引用前人现成的话来说明道理,列举古人有关事迹来证明意义,圣贤对重大问题的议论,更是经典中引用的通则。《易经·大畜》的《象辞》中说,“君子应多多记住前人的言论和行事”,这也有助于文章的丰富。考查屈原、宋玉的作品,据说是依照《诗经》的作者而写的,其中虽讲到不少古代的事,却不采用原来的辞句。到汉初贾谊的《鵩鸟赋》,才开始引用《鹖冠子》中的话;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引用了李斯的《谏逐客书》:这也只是偶然引用罢了。到扬雄写《百官箴》,就采取《诗经》、《尚书》中的话颇多了;刘歆写《遂初赋》,更历述了不少周晋史实:这就逐渐错综引用各种古书了。及至东汉的崔骃、班固、张衡、蔡邕等,便搜集种种经书史书,把文章写得华实满布;凭借古书以获得成就,这方面他们都是后人的典范。
〔注释〕
1据事以类义:即据事类以明义。事类:指类似的、有关的故实或言辞。
2援:引用。
3文王:周文王。繇(zhòu宙)《易》:制作《易经》中的《繇辞》(即《卦辞》和《爻辞》)。《原道》篇曾说:“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繇:抽,指抽出吉凶。
4剖判:分析,辨别。爻(yáo摇):《易经》有六十四卦,每卦六爻。说明每卦的文字叫《卦辞》,说明每爻的文字叫《爻辞》。相传“《卦辞》、《爻辞》并是文王所作”(孔颖达《周易正义·论卦辞爻辞谁作》)。
5《既济》:卦名,六十四卦之一,象征“初吉终乱”。九三:爻位的标志。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分阳爻、阴爻两种,以“九”表示阳爻,“六”表示阴爻。阳爻有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阴爻有初六、六二、六三、六四、六五、上六。“九三”表示阳爻第三位。
6高宗之伐:“九三”的爻辞是:“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孔颖达疏:“高宗者,殷王武丁之号也。九三处‘既济’之时,居文明之终,履得其位,是居衰未而能济者也。高宗伐鬼方以中兴殷道,事同此爻,故取譬焉。”鬼方:古代方国,殷周时活动于今陕西西北地区。
7《明夷》:卦名。六五:见注5。
8箕子之贞:“六五”的《象辞》是:“箕子之贞,明不可息也。”孔疏:“息,灭也。《象》称明不可灭者,明箕子能保其贞,卒以全身为武王师也。”箕子:殷纣王诸父。纣无道,箕子谏不听,便佯狂为奴,以保全其贞。
9征:证验。
10《胤(yìn印)征》:《尚书》中的篇名(是后人伪造的)。羲和:羲氏、和氏,古代的历法官。伪《胤征》中说:“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胤:古国名。因羲和沈湎于酒,荒误农时,胤君奉命征讨羲和。
11《政典》之训:伪《胤征》:“《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伪孔传:“《政典》:‘夏后为政之典籍,若《周官》六卿之治典。’”
12《盘庚》:《尚书》中的篇名,有上、中、下三篇,是殷王盘庚告谕国人的文诰。诰:告,告诫。
13迟任之言:《盘庚上》:“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迟任:传为上古贤人。
14鸿谟:大的议谋。
15矩:法度。
16《大畜》:《易经》中的卦名。《象》:指解释此卦的《象辞》。
17识(zhì志):记住。
18包:通“苞”,丰富的意思。《尚书·禹贡》:“草木渐包。”孔传:“包,丛生。”
19屈、宋:屈原、宋玉。属:缀辑,指写作。
20《诗》人:《诗经》的作者,王逸《楚辞章句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是为刘勰所本。
21贾谊:汉初文学家。《鵩(fǔ扶)鸟》:贾谊的《鵩鸟赋》,载《文选》卷十三。
22《鹖(hé曷)冠》:传为战国时期楚人鹖冠子的《鹖冠子》。今存《鹖冠子》十九篇多疑为后人伪托,据李善《文选·鵩鸟赋》注,《鵩鸟赋》中用《鹖冠子》的话甚多。如“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等,均为《鹖冠子》中的原话。
23相如:指司马相如。《上林》:《上林赋》,载《文选》卷八。
24撮(cuō搓):取。李斯:秦代政治家,秦始皇的丞相。《书》:指李斯的《谏逐客书》,《文选》卷三十九题作《上书秦始皇》。《上林赋》中的“建翠华之旗,树灵鼍(tuó陀)之鼓”,即取《谏逐客书》中的“建翠凤之旗,树灵鱓之鼓”。
25万分之一会:偶然的会合。
26扬雄:字子云,西汉末年文学家。《百官箴》:指扬雄为多种官吏所写箴文。范文澜注:“扬雄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不得云‘扬雄《百官箴》’。(《百官箴》之名,起自胡广)百疑是州之误。”按:刘勰在《铭箴》篇曾说:“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崔骃父子)、胡(广)补缀,总称《百官》。”可见刘勰认为《百官箴》是崔、胡等人补充扬雄之作而成。这个说法也与史实相符。《后汉书·胡广传》说:“初,扬雄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阙,后涿郡崔骃及子瑗,又临邑侯刘騊駼增补十六篇,广复继作四篇,文甚典美,乃悉撰次首目,为之解释,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据此,所谓“百官”并非实数,总数四十八篇又以扬雄的最多。所以,《古文苑》卷十五,就以扬雄的《光禄勋箴》等,总名为《百官箴》。可见此处未必有误。
27酌:择善而取。《诗》、《书》:《诗经》、《尚书》。
28刘歆:字子骏,西汉文人。《遂初赋》:载《古文苑》卷五。
29历叙于纪传:《遂初赋序》中说,刘歆“徙五原太守,……经历故晋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往事而寄己意”。纪传:泛指史书。本书《谐隐》篇说的“隐语之用,被于纪传”,与此同意。《遂初赋》中讲到周晋史事甚多。
30崔、班、张、蔡:崔骃(yīn因)、班固、张衡、蔡邕,均东汉文学家。
31捃摭(jùnzhí郡直):摘取,搜集。
32布濩(hù户):散布。《文选·东京赋》:“声教布濩,盈溢天区。”薛综注:“布濩,犹散被也。”
(二)
夫姜桂同地1,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2,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3;才馁者,劬劳于辞情4: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5,学为辅佐6。主佐合德,文采必霸7;才学褊狭8,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9,及观书石室10,乃成鸿采:表里相资11,古今一也。故魏武称12:“张子之文为拙13,然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14;所作不可悉难15,难便不知所出16。”斯则寡闻之病也。夫经典沈深,载籍浩瀚17,实群言之奥区18,而才思之神皋也19。扬、班以下20,莫不取资21:任力耕耨22,纵意渔猎,操刀能割23,必列膏腴24。是以将赡才力25,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26,鸡蹠必数千而饱矣27。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28,捃理须核:众美辐辏29,表里发挥。刘劭《赵都赋》云30:“公子之客31,叱劲楚令歃盟32;管库隶臣33,呵强秦使鼓缶34。”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35,尺枢运关也36。或微言美事37,置于闲散38,是缀金翠于足胫39,靓粉黛于胸臆也40。
〔译文〕
姜和桂都从地上生长,它们的辛辣却是其本性决定的;写好文章要通过学识,创作的才能在于作者的天资。才能由作家内部产生,学识则是从外部积累而成;有的人学识丰富但才力不足,有的人才力较强但学识贫乏。学识贫乏的作者,在引事明义方面比较困难;才力不足的作者,在遣辞达情方面相当吃力:这就是内才外学的区分。所以,命意为文,在心和笔共同谋划之中,作者的才力起着主要作用,学识则起着辅助作用。如果才力和学识兼善并美,就必然在创作上取得突出成就;如果才力和学识都欠缺,虽有小成绩也很难有大的成效。像扬雄那样有才华的作者,还上奏书说自己学识不足,到他在石渠阁阅读大量图书之后,便写成了优美的文学作品。内才外学相辅而成,古往今来的作者无不如此。所以魏武帝曹操说:“张子的文章其所以拙劣,就由于他学问肤浅,见闻不博,只知拾取崔骃、杜笃的小文章;因此,他的作品不能完全追究,追究起来便不知源头何在。”这就是孤陋寡闻的毛病了。儒家经典内容深厚,书籍也十分丰富,的确是各种言辞的结晶,启迪才思的宝库。从汉代扬雄、班固以后的作者,无不从中各取所需:凭自己的努力去学习,任自己的心意去采取;只要善于吸取儒家经典,就必能从中获得丰富的营养。所以,要充实作者的才能,必须首先博见广闻。一张狐皮不能制成皮袄,少量的鸡掌也不能吃饱。因此,提升学识须要广博,采用事例则应简约,校正选择必须精确,吸取的道理应该核实:这些优点集中起来,就使才能和学识相互发挥。三国时刘劭在《赵都赋》中说:“平原君的门客毛遂,呵叱强劲的楚王,迫使他同意订盟;赵国的小臣蔺相如,斥责强盛的秦王,迫使他击缶为乐。”能够像这样运用故事,就可算是抓住道理而又意义重要了。所以,用事如能抓住要害,虽然事小也能有所成就,这就如像小小的铜键能够控制车轮,门户的转轴可以承运开关。如果把精微的言辞、美妙的故事,用在无关重点的地方,就如像把金玉珠宝挂在脚上,把脂粉黛墨抹在胸前了。
〔注释〕
1桂:木桂,也叫牡桂,味辛。同地:《太平御览》卷五八作“因地”。《韩诗外传》卷七:“宋玉因其友见楚襄王,襄王待之无以异,乃让其友。其友曰:‘夫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因:由,从。
2馁(něi内上):饥饿,这里指才弱。
3迍邅(zhūnzhān谆毡):困难。
4劬(qú渠):劳累。
5盟主:诸侯盟会之主,这里指作者的才性在创作中的主要作用。
6辅佐:辅助,指作者的学识在创作中的辅助作用。
7霸:诸侯之长,喻创作上的成就较高。
8褊(biǎn贬)狭:狭小。
扬雄
9自奏不学:扬雄《答刘歆书》中说:“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沈博绝丽之文,愿不受三岁之奉(俸),且休脱直事之繇(yáo摇),得肆心广意以自克就。有诏可,不夺奉,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渠。如是后一岁,作《绣补》、《灵节》、《龙骨之铭》诗三章。成帝好之,遂得尽意。”(《古文苑》卷十)
10石室:即石渠阁,汉代宫中藏书之所。在今西安市西北长安故城内。
11表里:即上文所说内才外学。资:凭借。
12魏武:魏武帝曹操。下引曹操的话,原文今不存。
13张子:姓张的作者,所指不详。
14拾掇《duō多》:拾取。崔、杜:所指不详。曹操之前崔、杜二姓同时文人有东汉崔骃、杜笃。
15悉:全,尽。难:问难,这里指追究。
16不知所出:指不知本源所出。
17载籍:书籍。浩瀚(hàn汗):广大,繁多。
18奥区:深奥丰富的地方,和《宗经》篇说儒家经典是“文章奥府”意同。
19神皋(gāo高):与“奥区”意近。《文选·西京赋》:“实为地之奥区神皋。”李善注:“《广雅》曰:‘皋,局也。’谓神明之界局也。”
20扬、班:扬雄、班固。
21取资:犹“取给”,取以供其需用。
22耕耨(nōu檽):耕种,指从中学习。耨:锄草。
23操刀能割:贾谊《陈政事疏》引黄帝曰:“操刀必割。”《汉书·贾谊传》注引太公曰:“操刀不割,失利之期,言当及时也。”这里有强调应充分利用儒家著作之意。
24列:分割。一作“裂”。膏腴:土地肥沃,指儒家经典中具有丰富的营养。
25赡(shān善):丰富,充足。
26“狐腋(yè夜)”句:《慎子·知忠》:“粹白之裘,盖非一狐之皮(《意林》作“腋”)也。”指一张狐皮不能成裘。腋:胳肢窝。这里指狐的腋下皮毛。狐腋纯白而特暖。
27“鸡蹠(zhí执)”句:《吕氏春秋·用众》:“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同蹠)数千而后足。”蹠:足掌。以上二句都是比喻学习必须掌握广博的知识。
28校练:考校选择。练:同拣。
29辐辏(fúcòu扶凑):车轮的辐条聚集在车的轴心。
30刘劭(shào绍):字孔才,三国时魏国文人。《赵都赋》:今不全,佚文见《全三国文》卷三十二。
31公子:战国时赵国平原君赵胜。他是赵惠文王之弟,故称公子。客:门客,指毛遂。
32叱(chì翅):呵斥。劲楚:强有力的楚国。歃(shà霎)盟:订立盟约。歃:歃血,订盟者饮鸡狗之类的血以表示诚意。《史记·平原君列传》载,平原君赵胜带毛遂等人至楚订盟,久而未决,毛遂按剑上前叱责楚王说:“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悬)于遂手!”迫使楚王同意订立盟约。
33管库隶臣:指低微小臣。管库:《礼记·檀弓下》:“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郑注:“管库之士,府史以下,官长所置也。”
34鼓:击。缶(fǒu否):古代瓦制的一种乐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蔺相如随赵王与秦王会于渑池(今河南渑池县),秦王酒酣,令赵王鼓瑟。蔺相如认为这有辱于赵国,也要求秦王击缻(即缶),秦王不许。蔺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秦王不得不“为一击缻”。
35寸辖制轮:《淮南子·缪称训》:“终年为车,无三寸之辖,不可以驱驰;匠人斫户,无一尺之楗(jiàn件),不可以闭藏。”辖:车轴头上的小铜键,用以防止车轮脱出。楗:门闩。制轮:控制车轮。
36枢:门的转轴。户枢不会长达一尺,这是借上引《淮南子》中“尺楗”之说的活用。
37微言:深刻精微的话。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
38闲散:无关紧要的叙述。
39缀(zhuì坠):装饰。翠:即翡翠,绿色硬玉。胫(jìng竟):小腿。
40靓(jìng竟):妆饰。黛(dài代):古代妇女画眉的青黑色颜料。臆:胸。
(三)
凡用旧合机1,不啻自其口出2;引事乖谬3,虽千载而为瑕4。陈思5,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6:“葛天氏之乐7,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8。”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9。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10,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接人11。然而滥侈《葛天》12,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13。陆机《园葵》诗云14:“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15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16;“葛藟庇根”17,辞自乐豫18。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19;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练20,士衡沈密21,而不免于谬;曹仁之谬高唐22,又曷足以嘲哉23!夫山木为良匠所度24,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25,事美而制于刀笔26;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27。
〔译文〕
大凡引用故实得当,就像自己说的话一样;如果所引之事和自己讲的内容不吻合,就成了千年抹不掉的污点。陈思王曹植,可算是群才中的英俊了,但他在《报孔璋书》中说:“葛天氏时的音乐,千人合唱,万人相和,听了这种音乐的人,对古代的《韶乐》和《大夏》都有所轻视了。”这就是引用古事的谬误。查葛天氏时所唱的歌,唱与和的一共只有三人而已。司马相如《上林赋》中说:“演奏陶唐氏的乐舞,听葛天氏的音乐,千人齐唱,万人齐和。”所谓唱和千万人,不过是司马相如的主观推测。其所以不真实地夸大《葛天氏之乐》,把“三”扩大为“万”,是由于作者根据《上林赋》乱写,以致造成这种荒谬的。又如陆机的《园葵》诗中说:“葵能荫庇其足,只不过一点小小的智慧,但生存的道理却有千千万万。”关于“葵能保卫其足”,原是孔子讥讽齐国鲍牵的说法;“葛藤庇护其根”,原是宋国乐豫对宋昭公说的话:这本是两码事。如果把“葛”比作“葵”,就是张冠李戴的错误;如果认为“庇”字比“卫”字好,则又改变事实而有失其真,这是不精确的毛病。以曹植的精明熟练、陆机的深沉细致,还难免有误;曹洪在《与魏文帝书》中,把“河西”误作“高唐”,又有什么可嘲笑的呢?山中树木为良好的工匠所度量,儒家经书被后世文人所选取;木材美好的,便用斧子加工;事义美好的,就用笔墨写下。能如此,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也就无愧于古代善于准确斫削的匠石了。
〔注释〕
1合机:适合,得当。
2不啻(chì翅):无异于。《尚书·秦誓》:“不啻若自其口出。”
3乖谬:错误。乖:违背。
4瑕:玉的斑痕,这里指缺点。
5陈思:陈思王曹植。
6《报孔璋书》:此书今不存。孔璋:陈琳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之一。
7葛天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8蔑:轻视。《韶》:传为舜时的《韶乐》。《夏》:传为夏禹时的《大夏》。
9唱和三人:此说据《吕氏春秋·古乐》:“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
10陶唐:即帝尧,史称陶唐氏。《上林赋》的原文是:“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
11接人:一作“推之”。译文据“推之”。
12滥:不实。侈:夸大。
13致斯谬也:指曹植《报孔璋书》的错误论点。这里,刘勰不论《上林赋》之误,而评曹植之论,当与文学描写与论述文不同有关。曹植的“信赋妄书”,正是忽略了这种区别。
14陆机:字士衡,西晋文学家。
15“庇足”二句:丁福保辑《全晋诗》卷三作:“庇足周一智,生理各万端。”周:终。谓能庇护其足,只是“一智”而已,但生存的道理是很多的。所以原诗下两句说:“不若闻道易,但伤知命难。”
16事讥鲍庄:《左传·成公十七年》:“秋七月,壬寅,刖(yuè越)鲍牵而逐高无咎。……仲尼曰:‘鲍庄子之知,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杜预注:“葵倾叶向日,以蔽其根,言鲍牵居乱,不能危行言孙(逊)。”鲍庄:名牵,谥庄子,春秋时齐国大夫。
17葛藟(lěi垒):葛藤。葛:藤类植物。
18辞自乐豫:《左传·文公七年》:“(宋)昭公将去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阴矣。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指《诗经·王风·葛藟》),况国君乎!’”杜注:“葛之能藟蔓繁滋者,以本枝荫庥(xiū休)之多。”乐豫:春秋时宋国司马。
19引事为谬:指《园葵》诗是咏葵,不应误用葛的典故。
20子建:曹植的字。明练:精明纯熟于故实。
21沈密:深沈细密。
22曹仁:字子考,曹操从弟,魏文帝时官至大司马。这里应为曹洪,字子廉,也是曹操从弟,官至骠骑将军。谬高唐:《文选》卷四十一有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中云:“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此典出《孟子·告子下》:“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据此,“高唐”应为“河西”。
23曷:何。这里意为,曹洪非文人,比之“明练”的曹植、“沈密”的陆机,就不足嘲笑了。
24度(duó夺):度量。《左传·隐公十一年》:“山有木,工则度之。”
25定于斧斤:取定于斧子,意即进行加工。斤:斧。
26制:指写作。刀笔:古代记事用刀刻于龟甲或竹木;后以笔写,用刀削误。这里泛指书写工具。
27匠石:古工匠名石。《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垩(è饿)慢:用白土涂抹。
(四)
赞曰:经籍深富,辞理遐亘1。皓如江海2,郁若昆邓3。文梓共采4,琼珠交赠5。用人若己6,古来无懵7。
〔译文〕
总之,儒家经籍精深丰富,文辞和义理都具有永恒的意义。它像江海那样广大,像昆仑山的珠玉和邓林那样繁盛。优质的梓木都可采伐,美好的珠宝全可赠送。只要引用前人的故事如自出其口,古往今来的读者都是欢迎的。
〔注释〕
1遐:远。亘(gèn根去):延续不断。此句指儒家经书的文辞和内容都具有永恒意义。
2皓:广大貌。
3郁:草木繁茂。昆:神话中的昆仑山,相传昆山产玉。邓:神话中的邓林。《山海经·大荒北经·海外北经》中说夸父追日,后来“弃其杖,化为邓林”。
4文梓(zǐ子):有斑文的梓木。
5琼:玉之美者。交:俱,都,和上句“共”字意近。这两句的“文梓”承上句的“邓”,“琼珠”承上句的“昆”。
6用人:采用前人的言行故事。
7无懵(mèng梦):不愁闷,这里指高兴、欢迎。
文心雕龙
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篇主要论述“事类”的运用,本篇研究中的主要歧疑,是对“事类”概念的不同理解与阐释。王志彬先生就“事类”与“事义”两个概念的异同进行了详细的辨解,本文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辨析龙学界对“事类”概念所持的几种不同的观点,这对于更深入理解《事类》篇的主旨以及探讨六朝文风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一、“事类”与“典故”
现代文学家在注释《事类》篇时,大多用“事类”与“典故”或“用典”作对比,其中有两种观点颇为相似,但又有一定的差异:一种观点认为,“事类”就是“典故”或“用典”;另一种观点认为,“事类”比通常所说“典故”的范围大得多。
刘勰《事类》篇云:“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刘勰所谓的“事类”,其主要内涵有两点:一是“略举人事”,一为“全引成辞”,“人事”,刘勰也称之为“古事”,“成辞”,刘勰亦谓之为“旧辞”。由此足见,刘勰所说的“事类”包括两方面的内容:其一,引用古代的“人事”,并且所引用的“人事”在历史上确实存在,虚构的故事不能算作“事类”;其二,引用古书、古人的言辞,并且确有其书、实有其人,任何虚构古书或著名人物的言辞也不能称为“事类”。对“事类”这两方面内容的概括,龙学家基本都能明确地指出,只是在和“典故”作对比时,出现了差异。那么关键的问题是如何理解“典故”的含义,对“典故”定义的界定比较复杂,吴直雄先生经过大致的梳理,把“典故”的定义概括为七种类型、九种意见,最后吴先生认为《辞海》“典故”条中“典故”的定义可以为我们所遵循。《辞海》定义“典故”为:①典制和掌故。②诗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这一定义也被《汉语大词典》所采纳。在古代,“典故”有“典制”之义,即典章制度的意思,如《汉语大词典》“典故”条所举《北史·高隆之传》:“隆之性好小巧,至于公家羽仪,百戏服制,时有改易,不循典故,时论非之。”而刘勰所论述的“事类”并没有此义。此外,《辞海》中“典故”的另一层含义是指“有来历出处的词语”,而刘勰所言“事类”的另一层含义是“全引成辞”,其中所举的两个例子是“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不管是“政典之训”,还是“迟任之言”,都是完整的一句话,它们也有出处,但很明显与“有来历出处的词语”不一样。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认为刘勰《事类》篇所引箕子高宗之事以及《书经》上的古语,实在都算不得典故,他说:“主要是在组织上语气上,成为典故必须是压缩的一个词或短语或一句或在四六二句中,用一种代言体的口气说出”。通过以上的分析看出,“事类”与“典故”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其相同之处是二者都有古代史实这一层含义。因此,把“事类”等同于“典故”或者说“事类”比“典故”的范围大得多的观点都是不甚恰当的。
刘永济先生《〈文心雕龙〉校释》将“典故”的使用分得极为细致,其云:“用典之要,不出以少字明多义。其大别有二:一用古事,二用成辞。用古事者,援古事以证今情也;用成辞者,引彼语以明此义也。援古事以证今情之类,约有四端:一曰直用,二曰浑用,三曰综合,四曰假设。用成辞以明今义之类,亦约分四项:一曰全句,二曰檃括,三曰引证,四曰借字。”刘永济先生也主张“事类”即是“典故”,他在刘勰《事类》篇的基础上,将“事类”的种类及其应用论述得更为详尽,其中如“用古事”中的“综合”、“假设”两端,“用成辞”中的“檃括”、“借字”两项,刘勰《事类》篇只字未提。刘永济先生的这种归纳为后人研究“事类”以及“典故”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视角,对丰富我们的认识与开拓我们的视野有重要的意义。
二、“事类”与“引用”
龙学研究界中,还有一种观点比较有代表性,就是把“事类”等同于修辞学上的“引用”。“引用”这一修辞现象的产生由来已久,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了,其内涵与外延是不断发展与变化的。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认为“引用”约有两个方式:分别为“明引法”与“暗用法”,他说:“文中夹插先前的成语或故事的部分,名叫引用辞。”“引用辞”除了以上两种方式外,陈望道先生认为还有一类滑稽的用法,即“割截成文,以资谈笑”,如“回也不改”割截自《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可见,陈望道先生所言的“引用”与刘勰所谈的“事类”有极大的相似性。与陈望道先生对“引用”的解释相比,当代学者对“引用”的理解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如王德春主编的《修辞学辞典》认为“引用别人的话语或成语、谚语、格言等”都算作“引用”,该书按引用内容的不同把其分为四类:“引经”、“稽古”、“出新”和“反用”,“引经”可以类比为“事类”中的引成辞,但是要比引成辞的范围大得多,凡是格言、名句都是“引经”,“稽古”可以等同为“事类”中的用古事,其中“出新”与“反用”,刘勰《事类》篇未曾论及。《汉语大词典》定义“引用”为:“用他人的事例或言词作为根据。”《汉语大词典》所释“引用”的定义基本上可以代表我们今人一种普遍的看法。由此可见,现代意义上的“引用”所指涉的对象极为宽泛,古今中外的事例或言词,包括谚语、俗语、成语、儿歌、童谣、数据、格言、语录、警策、歇后语、圣贤言辞、名人言论、诗词散文、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等,凡是被摘录出作为根据的皆可称之为“引用”。在《事类》篇中“引”字共出现了八次〔13〕,把这八处“引”字翻译成“引用”也是可以的,而且刘勰也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但是由此出发,把“事类”理解为现代意义上的“引用”是不太贴切的。现代意义上的“引用”比“事类”的范围要大得多。因此,“事类”大致相当于“引用”这一修辞方法。
三、“事类”与“事义”
在《文心雕龙》一书中,“事类”与“事义”是两个容易混淆的概念,参考刘勰以前或当时的其他有关论著,辨析这两个概念的同异之处,对于明确刘勰的文学理论有重要的作用。
在中国古代“事类”的称谓很早就出现了。六朝时候,“事类”出现了几种不同的称呼,有的称“事类”,有的称“事义”,有的则称“用事”。如挚虞《文章流别论》云:“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这里的“事类”就是指引古事或成辞。锺嵘《诗品序》云:“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这个“事义”与“事类”的含义相同。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云:“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这里“事义”与“用事”的含义所指一样,就是运用古代典实之义。《南齐书·文学传论》云:“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清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全借古语”、“唯睹事例”也与“事类”的含义相同。萧统《文选序》云:“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萧统所言的“事”与“义”大致与事类之义相同。
刘勰也曾几次用到“事义”一词,其含义与“事类”相同。如《体性》篇:“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知音》篇:“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此二篇中的“事义”与“事类”的含义相仿。即使在《事类》篇中,也存在“事类”与“事义”通用的情况,如“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综上所述,六朝时候,“事类”的称谓虽然不一,但它已渐渐地成为一个专门的术语了。
在中国古代用古事、引成辞的现象出现得很早,并且逐渐地演变成一种特定的修辞手段,被文人学者大量地使用。黄侃先生《文心雕龙札记》云:“逮及汉魏以下,文士撰述,必本旧言,始则资于训诂,继而引录成言,(汉代之文几无一篇不采录成语者,观二《汉书》可见。)终则综辑故事。爰至齐梁,而后声律对偶之文大兴,用事采言,尤关能事。”祖保泉先生《文心雕龙解说》认为在文章中“事类”运用不当,就会纰缪丛生,“刘勰注意到了这个创作上的实际问题,试图加以解决,便撰写《事类》篇。”祖保泉先生的这种解释非常中肯,可谓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因此,联系黄侃先生所论,我们明白刘勰《事类》篇主要是针对当时文风而写的。同时,“事类”的使用已经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了,在这个时候刘勰加以适当地总结也是非常必要的。
还有一种情况需加以辨析。刘勰《附会》篇云:“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此处“事义”的含义显然不是“事类”一词所能涵盖的,作为一篇文章的骨髓,这里的“事义”主要是指支撑全篇的材料与事实。
以上分三部分辨析了“事类”与“典故”、“引用”、“事义”的同异之处。“事类”是中国古代修辞学上的一个专门术语,与现代意义上的“引用”大致类似,但比“引用”的范围要小得多,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用古事,一是引成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