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7-11 00:39
《梁园吟》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代表诗作之一。此诗大致可划分为大致相等的两部分,前半偏重叙事,后半偏重抒情。前半追述了诗人离开国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向东来到宋州梁园(今河南商丘)做客,和朋友在梁园饮酒抒怀的过程;后半主要是面对荒凉颓圮的梁园,抒发了今昔变迁的沧桑感,间接抒发出诗人对唐王朝衰落的隐忧。全诗感情奔放,波澜起伏,诗境多变,构思奇巧。
梁 园 吟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⑴。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⑵,对酒遂作梁园歌⑶。
却忆蓬池阮公咏⑷,因吟“渌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⑸,路远西归安可得⑹!
人生达命岂暇愁⑺,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⑻,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⑼。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⑽。
昔人豪贵信陵君⑾,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⑿。
梁王宫阙今安在⒀?枚马先归不相待⒁。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⒂。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⒃。
连呼五白行六博⒄,分曹赌酒酣驰晖⒅。
歌且谣⒆,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⒇。
⑴挂席:即挂帆、扬帆之义。波连山:波浪如连绵的山峰。
⑵平台:相传为春秋时期宋皇国父所筑,故址在今河南商丘东北。
⑶对酒:一作“醉来”。
⑷蓬池:其遗址在河南尉氏县东南。阮公:指三国魏诗人阮籍。
⑸旧国:旧都。指西汉梁国,一说指长安。
⑹西归:萧士赟注:“唐都长安在西,白远离京国,故发‘西归安可得’之叹也。”
⑺达命:通达知命。暇:空闲功夫。暇,宋本原作“假”。据王本改。
⑻平头奴子:戴平头巾的奴仆。平头:头巾名,一种庶人所戴的帽巾。
⑼吴盐:吴地所产之盐质地洁白如雪。
⑾信陵君:魏公子魏无忌,封为信陵君。仁而下士,当时诸侯以公子贤,多门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曾窃虎符而救赵,为战国四公子之一。事见《史记·信陵君列传》。
⑿苍梧:山名,即九嶷山,在今湖南宁远县南。
⒀“梁王”句:阮籍《咏怀》:“梁王安在哉。”此化用其句。梁王,指梁孝王刘武。
⒂汴水:古水名,流经开封、商丘等地。
⒃未能:一作“莫言”。
⒄五白:古博戏有五木,其制为五子,上黑下白,掷得五子皆黑,称卢,最贵;其次五子皆白,称白。掷时欲得胜采,故连呼五白。六博:古博戏名,两人相博,用十二棋,每人六棋,六黑六白,故名。
⒅分曹:分对。两人一对为曹。驰晖:飞驰的日光。
⒆且:而,进层连词。
⒇“东山”二句:《世说新语·排调》:“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而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
我离开了京城,从黄河上乘船而下,船上挂起了风帆,大河中波涛汹涌,状如山脉起伏。
航程长,水遥阔,饱尝远游之辛苦,才终于到达宋州的平台,这是古梁园的遗迹。
在平台作客依然愁思不断,对酒高歌,即兴来一首《梁园歌》。
又感阮籍《咏怀》“徘徊蓬池上”之诗,念及“渌水扬洪波”之句。
深感长安与梁园隔着千山万水,道路迢迢,想再重返西京希望已经不大了。
人生要看得开,岂可自寻烦恼?不如登高楼边赏风景边饮美酒。
身旁有平头奴子摇着扇子,炎热的五月就如同十月清秋一样凉爽。
侍女端上玉盘,玉盘中的杨梅和如雪的吴盐,都是为君所设。
请君持盐把酒,喝个痛决,莫学周朝的伯夷叔齐空自洁身自好。
当初信陵君是何等富贵豪华,而如今他的墓地却荒芜不存,成了百姓的耕地。
只有剩下了几株老树古木,高耸入云,一轮明月虚照在荒城之上。
昔日繁盛一时的梁王宫殿如今安在哉?当年的枚乘和司马相如等人也都一个个先后归去了。
当年的舞影歌声也都消散于眼前的一池绿水之中,现在所能见到的只有一条汴水空流入海。
吟到这里,我不由得泪洒衣襟,未能归得长安,只好以黄金买醉。
或呼白喊黑,一掷千金;或分曹赌酒,以遣时日。
我且歌且谣,暂以为隐士,但仍然寄希望于将来。
就像当年谢安东山高卧一样,一旦时机已到,再起来大济苍生,时犹未为晚也!
这首诗当作于唐玄宗天宝三载(744)诗人游大梁(今河南开封一带)和宋州(州治在今河南商丘)之时。梁园,一作梁苑,汉代梁孝王所建;平台,春秋时宋平公所建。这两个遗迹,都在唐时宋州。李白是离开长安后来到这一带的。天宝元年(742),他得到唐玄宗的征召,满怀理想,奔向长安。结果不仅抱负落空,立脚也很艰难,终于在天宝三载(744)被唐玄宗“赐金放还”(《新唐书》本传),离开长安,“浮黄河”以东行,到了梁宋之地,写下此诗。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此诗当是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李白离开长安后浮舟黄河抵达梁园平台一带时所作。
李白入长安到出长安,由希望转成失望,这在一个感情强烈的浪漫主义诗人心中所引起的波涛,是可以想见的。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就是把这一转折中产生的激越而复杂的感情,真切而又生动形象地抒发出来。
从开头到“路远”句为第一段,抒发作者离开长安后抑郁悲苦的情怀。离开长安,意味着政治理想的挫折,不能不使李白感到极度的苦闷和茫然。然而这种低沉迷惘的情绪,诗人不是直接叙述出来,而是融情于景,巧妙地结合登程景物的描绘,自然地流露出来。“挂席欲进波连山”,滔滔巨浪如群峰绵亘起伏,多么使人厌憎的艰难行程,然而这也正是作者脚下坎坷不平的人生途程。“天长水阔厌远涉”,万里长河直伸向缥缈无际的天边,多么遥远的前路,然而诗人的希望和追求也正像这前路一样遥远和渺茫。在这里,情即是景,景即是情,情景相生,传达出来的情绪含蓄而又强烈,一股失意厌倦的情绪扑人。这样的笔墨,使本属平铺直叙的开头,不仅不显得平淡,而且造成一种浓郁的气氛,笼罩全诗,奠定了基调,可谓起得有势。接着诗笔层折而下。诗人访古以遣愁绪,而访古徒增忧思;作歌以抒积郁,心头却又浮现阮籍的哀吟:“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渌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咏怀》)今人古人,后先相望,遭遇何其相似!这更加触动诗人的心事,不禁由阮诗的蓬池洪波又转向浩荡的黄河,由浩荡的黄河又引向迷茫不可见的长安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一声慨叹含着对理想破灭的无限惋惜,道出了忧思纠结的根源。短短六句诗,感情回环往复,百结千缠,表现出深沉的忧怀,为下文作好了铺垫。
从“人生”句到“分曹”句为第二段。由感情方面说,诗人更加激昂,苦闷之极转而为狂放。由诗的径路方面说,改从排解忧怀角度着笔,由低徊掩抑一变而为旷放豪纵,境界一新,是大开大阖的章法。诗人以“达命”者自居,对不合理的人生遭遇采取藐视态度,登高楼,饮美酒,遣愁放怀,高视一切。奴子摇扇,暑热成秋,环境宜人;玉盘鲜梅,吴盐似雪,饮馔精美。对此自可开怀,而不必像伯夷、叔齐那样苦苦拘执于“高洁”。夷齐以薇代粮,不食周粟,持志高洁,士大夫们常引以为同调。这里“莫学”两字,正可看出诗人理想破灭后极度悲愤的心情,他痛苦地否定了以往的追求,这就为下文火山爆发一般的愤激之情拉开了序幕。“昔人”以下进入了情感上剧烈的矛盾冲突中。李白痛苦的主观根源来自对功业的执着追求,这里的诗意便像汹涌的波涛一般激愤地向功业思想冲刷过去。诗人即目抒怀,就梁园史事落墨。看那豪贵一时的魏国公子无忌,今日已经丘墓不保;一代名王梁孝王,宫室已成陈迹;昔日上宾枚乘、司马相如也已早作古人,不见踪影。一切都不耐时间的冲刷,烟消云散,功业又何足系恋!“荒城”二句极善造境,冷月荒城,高云古木,构成一种凄清冷寂的色调,为遗迹荒凉做了很好的烘托。“舞影”二句以蓬池、汴水较为永恒的事物,同舞影歌声人世易于消歇的事物对举,将人世飘忽之意点染得十分浓足。如果说开始还只是开怀畅饮,那么,随着感情的激越,到这里便已近于纵酒颠狂。呼五纵六,分曹赌酒,简单几笔便勾画出酣饮豪博的形象。“酣驰晖”三字写出一似在同时间赛跑,更使汲汲如不及的狂饮情态跃然纸上。
否定了人生积极的事物,自不免消极颓唐。但这是有激而然。狂放由苦闷而生,否定由执着而来,狂放和否定都是变态,而非本志。因此,愈写出狂放,愈显出痛苦之深;愈表现否定,愈见出系恋之挚。刘熙载说:“太白诗言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或认作真身,岂非皮相。”(《艺概》卷二)正因为如此,诗人感情的旋律并没有就此终结,而是继续旋转升腾,导出末段四句的高潮:总有一天会像高卧东山的谢安一样,被请出山实现济世的宏愿。多么强烈的期望,多么坚定的信心!李白的诗常夹杂一些消极成分,但总体上并不使人消沉,就在于他心中永远燃烧着一团火,始终没有丢弃追求和信心,这是十分可贵的。
这首诗,善于形象地抒写感情。诗人利用各种表情手段,从客观景物到历史遗事以至一些生活场景,把它如触如见地勾画出来,使人感到一股强烈的感情激流。诗中表现出一个正直灵魂的苦闷挣扎,冲击抗争,表明社会对他的无情摧残和压抑。
清人潘德舆说:“长篇波澜贵层叠,尤贵陡变;贵陡变,尤贵自在。”(《养一斋诗话》卷二)这首长篇歌行体诗可说是一个典范。它随着诗人感情的自然奔泻,诗境不停地转换,一似夭矫的游龙飞腾云雾之中,不可捉摸。从抑郁忧思变而为纵酒狂放,从纵酒狂放又转而为充满信心的期望。波澜起伏,陡转奇兀,愈激愈高,好像登泰山,通过十八盘,跃出南天门,踏上最高峰头,高唱入云。
明代桂天祥《批点唐诗正声》:太白乐天知命,感今怀古,备载此诗。唐人亦自有解会者,造语突兀,便非此等轶宕。
清代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作《梁园歌》而忽间以信陵数语,意谓以信陵之贤,名震一世,至今日而墓城且不克保,况梁孝王之贤不及信陵,其歌台舞榭又焉能保其常在乎?此文章衬托法,不是为信陵致慨,乃是为梁王释恨,并为自己解愁,以见不如及时行乐之为得也。故下遂接以“沉吟此事泪满衣”云云。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怀古之作,慷慨悲歌,兴会飙举。范传正有云:“李白脱屣轩冕,释羁缰锁,自放宇宙间,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秽;好神仙非摹其轻举、欲耗壮心遗馀年,作诗非事其文律,取其吟咏以自适。”三诵斯篇,信然。
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起四句叙。“平台”二句入题情,正点一篇提局。“却忆”句转放开展,用笔顿挫浑转,“平头”二句酣恣肆放。“玉盘”四句铺。“昔人”数句,咏叹以足之。情文相生,情景交融,所谓兴会才情,忽然涌出花来者也。“空馀”句顿挫。“沉吟”句转正意。太白亦自沉痛如此,其言神仙语,乃其高情所寄,实实有见。小儿不强欲学之,便有令人呕吐之意,读太白者辨之。因见梁园有阮公、信陵、梁王诸迹,今皆不见,足为凭吊感慨。他人万手同知如此用意,而不解如此作法。此却从自己游历多愁说入,又自解不必如此。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死活、仙凡,全在如此。寻常俗士但知正衍故实,以为咏古炫博,或叙后入议论,炫才识,而不知此凡笔也。此却以自己为经、偶触此地之事,借作指点慨叹,以发泄我之怀抱,全不专为此地考古迹、发议论起见。所谓以题为宾、为纬,于是实者全虚,凭空御风,飞行绝迹,超超乎仙界矣,脱离一切凡夫心胸识见矣。杜公《咏怀古迹》便是如此。解此可通之近体,一也。诗最忌段落太分明,读此可得音节转换及章法大规。
清末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吴先生曰:此乃浮河去京、东行过梁之作。篇中皆历尽兴衰、及时行乐之旨。吴北江曰:“昔人”八句,感吊苍茫,以见怀抱。吴曰:慷慨自负,是太白意态(末句下)。
日本近藤元粹《李太白诗醇》:桂临川曰:太白乐天知命,感今怀古,备载此诗。谢云:太白远离京国、故发西归之叹,所谓“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者欤!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是屈原之后最具个性特色、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有“诗仙”之美誉,与杜甫并称“李杜”。其诗以抒情为主,表现出蔑视权贵的傲岸精神,对人民疾苦表示同情,又善于描绘自然景色,表达对祖国山河的热爱。诗风雄奇豪放,想像丰富,语言流转自然,音律和谐多变,善于从民间文艺和神话传说中吸取营养和素材,构成其特有的瑰玮绚烂的色彩,达到盛唐诗歌艺术的巅峰。存世诗文千余篇,有《李太白集》三十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