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2-24 01:54
王梵志(隋末至唐初年间前后在世),唐初白话诗僧,卫州黎阳(今河南浚县)人。原名梵天,生卒年、字、号生平、家世均不详,隋炀帝杨广至唐高宗李治年间前后在世。
《桂苑丛谈》和《太平广记》卷八十二《王梵志》都说他生于隋代,为黎阳城东人王德祖从枯树中发现收养的,“七岁能语”,“作诗讽人,甚有义旨”。敦煌写本《王道祭杨筠文》又说他是“通玄学士”。约可考知他的创作活动主要在初唐。
据胡适、郑振铎、张锡厚等人考证,梵志约生活在六世纪末至七世纪中下叶,享年80有余。他生于殷富之家。幼年时,家有奴婢,生活充裕闲适,读过儒家经典和诗书。隋末战乱,家道中衰,仅剩薄田10亩。为家计生活,他农忙种田,农闲外出经商。唐初,繁重赋税和天灾,迫使梵志家产破败,以致穷愁潦倒,被迫做雇工、帮工。他曾做过监铸官,廉洁奉公,以孟尝君自况,但任期未满即被革职。梵志有五男二女,但子女不孝,使他晚年生活无着,成了“身无一物”的“硬穷汉”,甚至衣不蔽体,食不饱腹,被迫沿门乞讨。穷困悲惨的生活迫使他半路出家,50多岁又皈依佛门,信仰佛教,以寻求解脱。但他并非严守佛门戒律修行之僧徒,而是四处募化求斋,过着漂泊不定的流浪生活。这一时期是他诗歌创作的高潮,直至80岁左右他还写下不少回忆自己坎坷一生的诗篇。王梵志一生历尽沧桑,饱经忧患,这为他的诗歌创作奠定了深厚的生活基础。
唐末人范摅写了一部《云溪友议》,记录了十八首王梵志的诗:五言绝句十五首,七言绝句三首,并且有关于王梵志其人的介绍:或有愚士昧学之流,欲其开语,则吟以王梵志诗。梵志者,西域人,生于西域林木之上,因以梵志为名。其言虽鄙,其理归真。所谓归真悟道,徇俗乖真也。
在范摅以后不久,有一个署名“冯翊子子休”的人,写了一部《桂苑丛谈》,其中较详细地记载了王梵志的小传。今全录于此: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抱胎而出,因收养之,及七岁,能语。向曰:“谁人育我,复何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梵喜。我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意旨,盖菩萨示化也。
范摅的《云溪友议》另有一说:“梵志者,生于西域林木之上,因以梵志为名。其言虽鄙,其理归真。”此说也认为梵志为林木所生,只不过将其出生地由黎阳改为西域,其神秘色彩依然很浓。由于林木之说不足信,所以也有人认为王梵志并无其人。幸而时隔千余年之后,于敦煌佛窟竟出土了一件“大唐开元二十七年,岁在癸丑二月,东朔方黎阳故通玄学士王梵下直下孙王道”奠祭其友杨筠的祭文,这就不仅确证了王梵志确有其人,而且也确证了王梵志籍贯黎阳。由于王梵志孙王道的祭文撰于开元二十七年(739年),由此逆推,王梵志生活的年代应该是唐高宗、武则天之世。
《太平广记》卷八十二也收有此文,注曰:“出《史遗》。”所谓《史遗》,就是《桂苑丛谈》里的一卷,并非另外一部书。这个故事,除去他的神话部分,可知王梵志是生于隋代,因为失去生身父母,收养在王家,故以王为姓。他作了许多感化世人的诗,其中有道家思想,故皎然以为他的诗是道情诗。较多的是佛教思想,故有人传说他是菩萨化身。
王梵志的诗歌以说理为主,重视惩恶劝善的社会功能。某些诗篇具有讽刺世态人情的积极意义,如:“造作庄田犹未已,堂上哭声身已死。哭人尽是分钱人,口哭原来心里喜。”诗的风格浅显平易而时带诙趣,往往寓生活哲理于嘲戏谐谑之中,寄嘻笑怒骂于琐事常谈之内,开创了以俗语俚词入诗的通俗诗派。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宣扬封建伦理和佛家教义,内容浅薄,格调不高。
(一)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赏析】王梵志的白话诗,大多有感于日常生活琐事,而归结到某种生活真谛,具有禅理式的机趣。凡袜皆有正反两面,正面即外层,光滑美观,反面即内层,粗糙难看,人们往往把光滑的一面穿在外面,是为美观,而粗糙的一面紧贴肌肤并不舒服,“梵志”把袜子翻过来,把粗糙的一面穿在外面,可能是出于粗心,但也可能是有意为之,但大凡看到的人都说他穿错了。然而正错都是人所言,“人皆道是错”未必就是错。象梵志这样的人却认为宁可让别人看着不舒服,也不能让自己的肌肤受罪,错误的反是众人。
世上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喜欢图慕虚荣,不顾实际效果,可怕的是,他们竟把这种图慕虚荣的行为视为正确的,作为他们行事的原则。
这首小诗一如王梵志的其他诗作,语言质朴、自然,宛如平常话,却能以小见大,反映至真的事理,在古代诗歌中并不多见。从中也能看出诗人任其自然的舒放品性。
黄庭坚说:“王梵志诗云‘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昔茅容季伟,田家子尔,杀鸡饭其母,而以草具饭郭林宗。林宗起拜之,因劝使就学,遂为四海名士。此翻着袜法也。今人以珍馔奉客,以草具奉其亲,涉世合义则与己,不合义则称亲,万世同流,皆季伟罪人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六)
(二)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赏析】王梵志诗多无题,这两首诗的内容都是肯定生命的短暂,死亡的必然。既可以解释为否定长生的观念,即对世事加以讥笑,又很具“黑色幽默”特色,即面对死亡不可避免的事实,诗人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
“城外土馒头”, 以土馒头这样的大白话来喻坟墓,虽不免残酷,还是让人忍俊不禁,“土馒头”弃之城外,可见世人身死之后的孤寂,而生时的荣华富贵显见得是没有意义的了。“馅草在城里”, 坟墓既然是土馒头,坟中的人便是馒头中的肉馅了,这一比喻,几乎令人哭笑不得了,成为肉馅的显然是死人,却“在城里”,可见生死乃必然,倏忽间两个世界,“一人吃一个”
这样的大白话,竟然也可入诗,只有王梵志这样彻悟的人才敢为了。生命只有一次,死亡也不可多得,不论你爱不爱吃这个“土馒头”,都得吃一个,而且只能吃一个。死后在城外的孤寂生活自然不能与城里的繁花似锦相比,可是,纵然“土馒头”内的生活没滋没味,却由不得你选,不如老老实实“莫嫌没滋味”!
在这首诗中诗人坦然面对生死,语调轻松幽默,但又并非视生死如儿戏般的不负责任的轻松,也并非强作欢颜的故作轻松,而是在正视自然规律彻悟生死后,对世人的讽诫。第二首的幽默感似乎少了些,而冷嘲热讽却激烈了许多,“世无百年人”意思是凡人,皆不可能长生不老,这其实是每个正常人都知道的,但是偏偏有许多人不愿正视这一点,而是在活的时候,广置田产或遍求仙求,作着妄图长生不死的幻想,此即“强作千年调”。据传王羲之的后人陈僧智永善书,名重一时,求书者多至踏穿门槛(“ 门限”),于是不得不裹以铁叶,取其经久耐磨。诗中就用“打铁作门限”这一故事,形象表现凡人是怎样追求器用的坚牢,作好长远打算的。在诗人看来这无非是作无用功,故可使“鬼见拍手笑”。说见笑于鬼,是因为鬼是过来“人”,应该看得最为透彻,所以才忍俊不禁。鬼笑至于“拍手”,是梵志语言生动诙谐的表现。
宋代范成大曾把这两首诗的诗意铸为一联:“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十分精警,《红楼梦》中妙玉就很喜欢这两句诗,而“铁槛寺”、“馒头庵”的来历也在于此。
(三)
我有一方便,价值百匹练。
相打长伏弱,至死不入县。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大皮裹大树,小皮裹小木。
生儿不用多,了事一个足。
梵志翻着袜, 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 不可隐我脚。
吾有一言,绝虑忘缘。巧说不得,只用心传。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秋。
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卧藤萝下,块石枕头。
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
王梵志一生创作多少诗至今不详。唐大历六年(771年)有110首诗手抄本传世。《全唐诗》不载其诗。《宋史·艺文志》著录王梵志诗一卷。明清以来,梵志诗渐渐失传。清康熙年间编纂的《全唐诗》竟将梵志诗屏之门外。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在“敦煌遗书”中才又发现梵志诗。民国十四年(1925年),刘复《敦煌拾琐》录王梵志诗一册。其后,郑振铎校录《王梵志诗》一卷及佚诗16首。国际敦煌学界有不少人研究梵志诗,但未辑录成集。1983年10月,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了张锡厚校辑的《王梵志诗校辑》。该集依据“敦煌遗书”28种不同写本及散见于唐宋诗话、笔记小说里的王梵志遗诗,经过点校、考释,整理汇编而成,收梵志诗336首(不含附诗12首),虽然它远不是诗人作品的全部,但尚可代表诗人的创作倾向和思想风貌。
他的通俗诗,唐宋时很流行。皎然的《诗式》、范摅的《云溪友议》、何光远的《鉴戒录》、惠洪的《林间录》、《冷斋夜话》、阮阅的《诗话总龟》、晓莹的《云卧纪谭》、庄绰的《鸡肋篇》、费衮的《梁溪漫志》、计有功的《唐诗纪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陈岩肖的《庚溪诗话》、陶宗仪的《说郛》、杨慎的《禅林钩玄》等都转录有王梵志诗。日本平安朝时代编纂的《日本见在书目录》,著录“王梵志诗二卷”,可以推测大约在八、九世纪间竟已流传到日本。
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三十有《书“梵志翻着袜”诗》一文,其中说:“(梵志翻着袜诗)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
宋陈善《扪虱新话》卷五云:“知梵志翻着袜法,则可以作文;知九方皋相马法,则可以观文章。”
胡适在1940年代选注“每天一首诗”,汇集自己特别钟爱的古代绝句,将王梵志《翻着袜》一诗放在卷首。
王梵志诗在当时颇有影响,人谓其“不守经典,皆陈俗语,非但智士回意,实易愚夫改容,远近传闻,劝惩令善”(敦煌写本《王梵志诗原序》)。
佛寺禅门往往用它来“教戒诸学道者”或“开悟愚士昧学之流”。
唐代诗人中,寒山、拾得、丰干一路的诗作,直接秉承王梵志衣,而王维、顾况、白居易、皎然等,也或多或少受到他的影响。
王维诗《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注云“梵志体”。
中唐诗人顾况作过多首梵志体五言诗。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同梵志诗意旨共通。
因此有人认为,唐代白话诗由初唐王梵志,经顾况,到元(稹)、白(居易)得到了发展,逐渐形成通俗诗派。
晚唐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罗隐等进一步发挥了通俗诗的批判作用。佛寺禅门诗人更直接受梵志诗的影响。
著名诗僧寒山、拾得、丰干等写下许多梵志体诗歌。尤其寒山,更是步梵志后尘,许多诗从内容到形式皆承梵志衣钵。
宋代仍有许多人模仿梵志体写诗。《说郛》卷七有一诗,不仅模仿梵志手法,甚至直袭梵志原句。
江西诗派陈师道、曹祖等也曾搬运梵志诗句。黄庭坚恭维王梵志:“是大修行人也”。范成大巧妙地借用王梵志“千年调”、“铁门限”和“土馒头”诗句,写下“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的名句。此句后来被《红楼梦》第六十三回称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