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8-24 19:12
石太璞,泰山人[1],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赏其慧[2],纳为弟子。 启牙签[3],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 书,衣食佳丽皆有之。”问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元帝观王赤城也[4]。” 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于符箓[5],委贽者踵接于门[6]。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7],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 石闻病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 室,见少女卧縠幛中[8],婢以钩挂幛。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9], 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 矣。石乃出,因诘病状。叟曰:“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 间复至,意其为鬼。”石曰:“其鬼也,驱之匪难[10];恐其是狐,则非余 所敢知矣。”叟云:“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夜分,有少 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我鬼也。翁家尽狐。 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11],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12]?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壁[13],以待高贤。彼如许字[14], 方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喜,以告石,请石入视。石焚旧符,乃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若 天人,心知其长亭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间:[15], 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 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
明日, 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拜已,问故,曰:“此鳏之难也!曩 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16]。”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得清门如翁者[17]。”叟默而出。石走送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 趾也[18]。”又数日,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三数语,便曰:“顷与 荆人言[19],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 子。”石喜,顿首于地。乃谓叟:“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 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背约,请与媪盟。媪遽出曰:“先生何见疑 也?”即以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朝拜之,乃遍集家人,悉为祓除[20]。 惟长享深匿无迹;遂写一佩符,使人持赠之。是夜寂然,鬼影尽灭,惟红亭 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欲辞去,叟挽止殷恳。至晚,肴核罗列, 劝酬殊切。漏二下,主人乃辞客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 掩入,辞气仓皇,言[21]:“吾家欲以白刃相仇[22],可急遁!”言已,径 返身去。石战惧无色,越垣急审。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 喜。待猎毕,乃与俱归。心怀怨愤,无之可伸,思欲之汴寻赤城,而家有老 父,病废已久,日夜筹思,莫决进止。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23]?”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亦隐而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将设筵, 辞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24]。我家老子昏髦:[25],倘有不悉[26], 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之闻;及 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27]。长亭亦饮泣不食。 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 余,生一子,名慧儿,买乳媪哺之。然儿善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 自归。别时,以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
又二年馀,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石父病卒,倍益哀伤; 因而病惫,苫次弥留[28],不能受宾朋之吊。方昏愦间,忽闻妇人哭入。视 之,则缞绖者长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辍泣,抚之良久, 始渐苏,自疑已死,谓相聚于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能得严父心, 尼归三载[29],诚所负心。适家人由海东经此,得翁凶问[30]。妾遵严命而 绝儿女之情[31],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32]。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 言间,儿投怀中。言已,始抚之,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噭啕[33],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备[34],石乃大慰。而病久, 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客[35]。丧既闭,石始杖而能起,相与营 谋斋葬[36]。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未几, 有人来告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去耶?”石许之。 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37]。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浙亦忘之。
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 长闺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细诘之,女欲言复止。 请之不已,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徒居晋界, 僦居赵缙绅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公子数逋荡[38],家庭颇 不相安。妹归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 遣神绾锁,缚老父去。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自禁。女怒 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 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不为妾吊乎[39]!闻之忭舞[40],更无 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拚 已决绝[41]。
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子俱伏。惊而询之,母 子俱哭。女曰:“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欲求人,复何颜矣!”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 能暂忍?”女曰:“顷于途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盖君师也。”石曰:“果 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 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元帝观,则赤城归未 久。入而参之[42],便问:“何来?”石视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43], 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赤诚诘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实告。 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乃许之。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入 灶,似有惭状。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 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44]。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 痛之,勿抽可耶?”狐睛睒闪[45],似有媪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石辞归。
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 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 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妾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 而无母,未便殇折。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 所以为卿者尽矣。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 信之与有?”女次日去,二日即返。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 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絮;妾不欲复闻,故早来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 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46]。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47],诡可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已在初也[48]。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 置昔怨而仁化之[49];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50],何怪其没齿不忘也[51]! 天下有冰玉之不相能者[52],类如此。”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泰山:汉置郡名。此指泰安府,治所在今泰安市。此从铸雪斋抄本, 原作“太山”。
[2]赏:赏识。
[3]牙签:指图书函套上的牙签。因以象牙制作,故称。
[4]汴城:汴州城,即今河南开封市。元:本作“玄”,为避康熙帝玄烨 名讳,改作“元”。
[5]符箓:也称“符字”、“丹书”、“墨箓”。道家秘密使用的文书, 为一种笔画屈曲、似字非字的图形。道教谓可用来“驱鬼”、“镇邪”、“治 病”。
[6]委贽:古人始相见,必执贽为礼;“贽”因地位不同而有别。语出《左 传·僖公二十三年》。此泛指致送礼品。
[7]炫:夸耀。
[8]縠(hú斛)幛:薄纱帐。縠,绉纱。幛,通“帐”。
[9]支缀:气息微弱之状,言卧于床上,仅有气息。
[10]匪:通“非”。
[11]阴骘(zhì止):犹阴德。
[12]离人之缘:谓破坏别人情缘。
[13]全璧:完璧。此谓不予玷污,保其贞洁。
[14]许字:许嫁。字,古指女子出嫁。
[15]蹀躞之间:谓往来之间。蹀躞:小步行走之状。
[16]汤夫人也称“汤婆子”,铜制或锡制的一种扁壶,冬日充以热水放 入被中暖足用。泡两足:烫得两足起泡。
[17]清门:高雅寒素之家。
[18]无烦玉趾:犹言不劳前来。玉趾,敬词,脚步之意。
[19]荆人:谦称其妻。详《孤嫁女》注。
[20]祓(fú 弗)除:本为古时除凶去秽的一种仪式,见《周礼·春官·女 巫》,此指道家驱邪去灾的迷信行为。
[21]辞气仓皇:言辞慌促,声调反常。
[22]欲以白刃相仇:谓欲加害于他。
[23]胡再不谋:为什么不商量一下。胡,何。
[24]甘旨:香甜可口的美味。
[25]老子:犹言老头子,指其丈夫。昏髦:犹惛耄,年老糊涂。
[26]不悉:不全,不周到之处。
[28]苫次弥留:居丧病重。苫次,居丧期间。详《胡四娘》“苫块”注。 弥留,病危。
[29]尼归:受阻不归。尼,受外力阻止。《孟子·梁惠王》下:“行, 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
[30]凶问:凶信。即死亡的消息。问,音信。
[32]乱命:本指父亲将死神志昏乱时的遗命,见《左传·宣公十五年》, 此借指不合事理的父命。
[33]噭啕(jiàotáo 叫桃):啼哭不止。
[34]柩前牲盛(chéng 成)洁备:摆在灵柩前面肉食祭品洁净而周全。 牲盛,牲祭、供设。牲,指三牲(牛、羊、猪)祭品。盛,盛器,碗、盘之 类。
[35]外兄:表兄。见《后汉书·来歙传》。
[36]斋葬:祭祀殡葬。斋,祭。
[37]涕洟(yí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礼记·檀弓》上:“待于 庙,垂涕洟。”《释文》:“自目曰涕,自鼻曰洟。”
[38]数(shuò)逋荡:犹言常外出嫖赌放荡,不顾家室。数,屡屡。 逋荡,游荡(放纵)。《汉书·丙吉传》“数逋荡”注:“逋,亡也。荡,放也。 谓亡其所职而游放也。”
[39]吊:此谓对受灾祸的人表示慰问。
[40]忭(biàn 卞)舞:欢欣鼓舞。
[41]拚(pàn 盼):舍弃,抛却。
[42]参:参拜。
[43]孔前股而系之:把他的小腿穿透,用绳拴系着。前股,俗称“小腿”, 于狐为后肢。
[44]龈龈然:咬牙出声,表示愤恨的样子。龈,牙根。
[45]狐睛睒(shǎn 闪)闪:谓狐晴闪闪发亮。形容愤怒的眼神。睒闪: 山东方言,闪闪。
[46]不通吊庆:谓不相往来。吊,吊死问疾。庆,贺喜祝福。
[47]一辙:如出一辙。谓前后作法一样。
[48]“然要”二句:谓要胁而与其女婚配,是使其在嫁女之初已怀悔恨 之心。要,要胁,以不正当手段相胁迫。
[49]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言只应放弃昔日的怨恨而以仁爱之心感化 他。
[50]狎弄:戏弄,耍弄。
[51]没齿不忘:犹言终身不忘。
[52]冰玉之不相能:谓翁婿感情不相投合。冰玉,冰清玉润的略语,为 岳父和女婿的代称。《晋书·卫玠传》载,玠为名士,而其岳父乐广亦名著 海内,人谓“妇公冰清,女婿玉润”。
石太璞是泰山人,喜爱画符念咒,祈神驱鬼的法术。有一个道士遇见了他,很赏识他的聪明,就收他做弟子,打开一个书套的牙签,拿出两卷书来,上卷驱狐,下卷驱鬼。道士把下卷传授给他,说:“虔诚地学好这部书,衣食和美人就都有了。”石生问道士姓名,他说:“我是汴州城北村玄帝观的王赤城。”道士留下住了几天,把下卷的口诀都传授了给他才走了。石生从此精于驱鬼镇邪之术,带着财礼到他家求他驱鬼镇邪的人接连不断。
一天,来了一位老叟,自称姓翁,把带来的银子绸缎炫耀地摆列出来,对石生说,他的女儿的了鬼病已经很危险了,求他务必亲自去一趟。石生听说病人已经很危险了,就推辞不接受他的财物,答应和他一起去试一试。走了十几里路,进入了一个山村,到了翁叟的家,只见房舍华丽美好。进入内室,看到一个少女躺在薄纱帐子里,婢女用钩子把帐子挂起来。石生一看,姑娘约有十四五岁,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脸色枯黄干瘦。石生走近前,姑娘忽然睁开了眼睛说;“良医来了。”翁叟全家都非常高兴,说这姑娘已经好几天不能说话了。石生便退出内室,详细询问了病情。翁叟道:“白天常见一个少年进来,跟她睡在一起,去捉他的时候,又看不见了;一会儿又来了。我想他一定是个鬼。”石生说:“如果他是个鬼,驱走他并不难;我担心他是个狐狸,那么我就不知驱赶它的办法了。”翁叟说:“一定不是狐狸,一定不是!”石生就画了一张符给他,这天晚上就住在他家里。半夜里,有一个少年进入石生房里,穿戴整洁。石生怀疑是主人的亲属,就站起来问他。少年说:“我是个鬼。老翁家都是狐狸。我偶然喜爱上他家的女儿红亭,才暂时住在这里。鬼作祟迷惑狐狸,并不损伤阴德。你何必护着他家而拆散别人的姻缘呢?姑娘的姐姐叫长亭,容貌艳丽绝伦,我特地保留下她清白的身子,让她完好无瑕,以便等待你来。他们如果答应把她许配给你,你才可以给红亭治病;到那时候,我一定自己离去。”石生答应了他。这天晚上,少年没再来,姑娘顿时就清醒了。天明以后,翁叟非常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石生,请石生进去看看。石生焚烧了旧符,坐下来诊视病人。只见绣花帷幕边有—个女郎,美丽得如同天上的神仙,心里知道她一定是长亭。诊视完了以后,石生要一碗水洒洒帐子,这位女郎急忙端了一碗水给他。她走动之间,眼波流转,神韵动人。石生此时心动神摇,心里早已不在鬼身上了。他出了内室后辞别老翁,托词说要回去制药就走了,好几天没回来。此后,翁家那个鬼越发肆无忌惮了,除了长亭之外,媳妇、婢女都被他迷惑淫乱。翁叟又派仆人牵着马去请石生,石生推托有病不去。
第二天,翁叟亲自来了,石生故意装出腿有病的样子,拄着拐杖出来。翁叟向他行了礼,问他得病的缘故。他说:“这是单身的难处啊!昨日晚间婢女上床给我换汤壶,跌了一跤,失手把汤壶掉下来,把我的两脚烫起了泡。”翁叟问:“为什么这么久了不再续娶呢?”石生说:“只恨找不到像您一样的清白人家。”翁叟默默无言地走了,石生走着送他说:“病好了我一定去,不用麻烦你亲自来了。”又过了几天,翁叟又来了,石生一跛一拐地见他。翁叟安慰问候了几句话,就说:“刚才我跟老伴商议过了,你如果能把鬼驱走,使我全家安宁,我的女儿长亭,已经十七岁了,我就情愿把她嫁给你。”石生大喜,跪下磕了头,对翁叟说:“你既然有这样的美意,我怎么还能珍惜我这有病的身体呢?”立刻就走出门去和翁叟一起骑马去了。到了翁叟家,给患鬼病的人看完了病,石生恐怕他们背约反悔,就要求和老太太见面订婚约。老太太急忙出来说:“先生怎么怀疑我们呢?”就把长亭头上所插的金簪交给石生作为凭证。石生磕头拜见了岳母,于是把全家人都召集起来,一个个都给他们把鬼患驱除了。只有长亭一个人藏在内室没有见到,石生就画了一张佩在身上的符,叫人拿去给他。这一天晚上安安静静,鬼影都消失了。唯有红亭还在呻吟,向她身上洒了一些洁水,她所患的病好像立刻消失了。石生想告辞回去,翁叟殷勤诚恳地挽留他。到了晚上,请石生喝酒,珍肴美味罗列,劝酒布菜十分亲切。一直喝到二更天,主人才向石生告辞走了。石生刚躺下要睡,听见敲门声很急,起身开门一看,长亭闪身进来了,神色语气惊慌地说:“我们家的人要拿刀来杀你,赶快逃走吧。”石生胆颤心惊,面无人色,越过墙头,急忙逃窜了。他远远望见前面有火光,就急忙向那里奔去,原来是村里的人夜间在打猎。等到他们打完了猎,石生就跟他们一起回去了。石生心里又怨恨又愤怒,没有地方可以申诉,想要到汴城寻找师父王赤城;而家里有个老父亲,病卧在床很久了,放心不下。石生日夜筹思谋划这件事,不能决定去还是不去。
忽然有一天,两辆车子来到门前,原来是翁家老太太送长亭来了,她对石生说:“那天晚上你就回来了,为什么不再商议一下婚事?”石生见了长亭,怨恨都烟消云散了,所以对那天夜里的事也就隐瞒不说了。翁老太太督促两人在庭院里拜完了天地。石生要设酒席招待岳母,她推辞说:“我不是闲人,没有时间坐下来品尝美味佳肴。我家老头子年老糊涂了,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姑爷你肯为了长亭而念及到老身,就深感庆幸了。”于是上车走了。原来翁叟杀女婿的预谋,老太太并不知道,等到没有赶上石生返回来,老太太才知道,心里颇为生气,和老头子整天吵骂。长亭也哭泣不肯吃饭。老太太硬作主张把长亭送来,不是老头子的本意。长亭过了门,石生问她,才知道了其中的缘故。过了两三个月,翁家来接女儿回家探亲,石生估计她不能回来了,就不许她回去。长亭从此就时常啼哭。过了一年多,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慧儿,雇了一个奶妈哺育他。然而儿子好哭,晚上必定要回到母亲那儿。一天,翁家又派车来,说老太太非常思念女儿,长亭越发悲伤,石生不忍心再留她了。长亭要抱着孩子去,石生不允许,长亭就自己回娘家了。临别时,约定以一个月为期;可是过了半年多仍然没有消息。石生派人去探看,翁家从前租赁居住的院子已空了很久,没人住了。
又过了两年多,一切希望都断绝了。儿子整夜啼哭,石生心如刀割。不久,石生的父亲病死了,石生倍加哀伤,因而病倒了。父丧期问病势沉重,不能接受宾客朋友的吊唁。正在昏昏沉沉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妇人哭着进来了。一看,原来披麻戴孝的人是长亭。石生心中十分悲痛,一阵难受就断了气。婢女惊慌呼叫,长亭才停止了哭泣,过来抚摸石生身体。过了好一会儿,石才渐渐苏醒过来,自已疑心已经死了,以为是在阴间与长亭相聚。长亭说:“不是在阴间。我不孝顺,不能得到严父的欢心,受到阻挠,三年不能回来,实在对不住你的一片心。正好我的家人由东海经过这里,得知公公去世的凶信。我遵严父之命断绝了与你的儿女之情,却不敢遵从他的乱命而违背翁媳之间的礼制。我来的时候母亲知道,父亲却不知道。”说着话儿子扑到她怀里。说完了话,她才抚摸着儿子哭着说:“我有了父亲,孩子你没了母亲了!”慧儿也嚎啕大哭,满屋的人都掩面哭泣。长亭站起身来,着手料理家务,灵柩前供的祭品器具齐全而干净,石生心里大感安慰。但是因为得病时间久了,急切间不能起床。长亭就请石生的表兄接待来吊唁的宾客。吊唁的礼仪结束以后,石生才能柱着拐杖站起来,与长亭一起商议安排殡葬的事。安葬完毕,长亭要辞别回去接受违背父命的谴责。可是丈夫拉着手臂,儿子大声哭泣,于是就忍住暂时不走了。过了不多日子,翁家有人来告诉长亭的母亲病了。长亭就对石生说:“我是为了郎君的父亲来的,郎君就不为了我的母亲放我回去吗?”石生答应了。长亭叫乳母抱着儿子到别处去,自己流着泪出门走了。一去之后,好几年没有回来,石家父子也渐渐忘记她了。
一天,天刚亮时打开大门,长亭竟飘然进来了。石生正惊骇地询问,长亭满面愁容地坐到床上叹息着说:“从小在闺阁中长大,把走一里路都看作很远;现在一天一夜奔波千里,累坏了!”石生仔细问她,长亭想说又住口了。石生执意请她说,她才哭着说:“现在就对你说,恐怕我感到悲痛的事,正是郎君感到快乐的事。近几年,我家迁居到山西境内,租赁了赵乡绅家的宅第居住。主客交情十分密切,父母就把红亭许配给赵公子为妻。赵公子经常嫖赌放荡,家庭生活很不和睦。妹妹回来告诉了父亲,父亲留下她,半年不叫她回去。赵公子十分愤恨,不知从哪里聘了一个恶人来,派遣神将拿着铁索,把老父亲绑去了。一家人十分惊恐,顷刻间就四处逃散了。”石生听说后,禁不住笑了起来。长亭气愤地说:“他虽然不讲仁义,可也是我的父亲。我与你夫妻几年,只有相好而没有相怨之处。今天我家人亡家败,上百人流离失所,你即使不为我父亲伤心,难道也不为我伤心吗?听说之后反而手舞足蹈,更没有一言半语安慰我,为什么这么无情义啊!”一甩袖子就走了。石生追着向她道歉,长亭已经不见了。石生心里惆怅悔恨不已,只好打算彻底决裂了。
过了两三天,翁老太太和长亭一起来了,石生非常高兴地安慰问候。老太太与长亭二人都跪下了,石生吃惊地问他们,母女二人都哭了。长亭说:“我赌气走了,现在自己不能坚持,又要来求人,还有什么脸面呢?”石生说:“岳父固然不是人,但是岳母对我的恩惠,你对我的情义,都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然而那天我听见岳父遭祸事而感到高兴,也是人之常情、你为何不能暂时忍耐一下呢?”长亭道:“刚才在途中遇到母亲,才知道捉去我父亲的人,原来是你师父。”石生说:“真是这样,也很容易办。但是岳父不回来,你们父女离散;恐怕岳父回来了,那么你的丈夫就要哭,儿子就要悲了。”老太太立誓表明自己的心意。长亭也立誓报答丈夫的恩情。石生准备了行装到汴州去,打听着找到了玄帝观,原来王赤城也刚回来不久。石生进去参拜了师父,师父便问他:“你来为了什么事?”石生看见厨房里有一只老狐狸,在它的前股上穿了一个孔用绳索拴着,就笑着说:“弟子这次来,就是为了这只老狐精。”王赤城追问他,石生说:“它是我岳父。”就把实情告诉了师父。王道士说这老狐太狡诈,不肯轻易释放。石生再三请求,王道士才答应了。石生就详细地述说了这老狐狸的种种狡诈行为,老狐狸听见了,把身体挤进灶膛里,好像惭愧的样子。王道士笑道:“他羞耻之心还未完全丧失。”石生站起来,牵着他出去,用刀割断了绳子从伤口里抽出来。狐狸痛极了,咬得牙直响。石生不一下子抽出来,而是一顿一挫地往外抽,笑着问老狐狸:“岳父感到痛,不抽绳子可以吧?”老狐狸眼睛凶光闪闪,好像有恼怒的神色。石生放了它以后,它便摇着尾巴出了道观跑了。石生辞别了师父回家。
三日前已经有人来石家报告翁叟回来的消息。老太太先回去了,留下女儿等候石生。石生到了家,长亭迎上前跪在地上,石生把她扶起来说:“你如果能不忘夫妻的感情,我倒不在乎感激不感激。”长亭说:“现在我父母家已经迁回故居了,村子离这儿邻近,可以互通音信了。我想回娘家探望父亲,三天就可以回来,郎君相信不相信?”石生说:“儿子生下来以后就没有母亲,可是也并没有夭折。我天天过着光棍的生活,已经习惯了。现在我不像赵公子那样,反而以德来报答你父亲,我已为你尽到了情义。如果你真的不回来,在你来说是辜负了我的情义。两家相距虽然很近,我一定不再过问了,还有什么不相信的?”长亭第二天回了娘家,过了两天就返回来了。石生问道:“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长亭说:“父亲因为郎君在汴州曾经戏弄过他,心里老忘不了,絮絮叨叨地老说这件事。我不想再听了,所以早回来了。”从此以后,长亭和她母亲、妹妹之间的往来很密切,而岳父和女婿之间还是不相往来。
异史氏说:“狐狸性情反复无常,行为十分狡黠。悔婚的事情,两个女儿如出一辄,由此可见其诡诈多端。然而石生以要挟手段而与其女婚配,是使其在嫁女之初已怀悔怨之心的原因。况且作为门婿,既爱其女,而救其父,就应该放弃昔日的怨恨,以仁爱之心去感化他,而石生却在其危急的情况下加以戏弄,这就难怪老狐终生难忘这场恩怨了!天下翁婿之间的感情不相投合,大都有类于此。
蒲松龄(1640~1715),又名柳泉居士,聊斋先生,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淄博)人。早岁即有文名,深为施闰章、王士禛所重。屡应省试,皆落第,年七十一岁始成贡生。除中年一度作幕于宝应,居乡以塾师终老。家境贫困,接触底层人民生活。能诗文,善作俚曲。曾以数十年时间,写成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并不断修改增补。其书运用唐传奇小说文体,通过谈狐说鬼方式,对当时的社会、政治多所批判。著有《聊斋文集》、《聊斋诗集》、《聊斋俚曲》及关于农业、医药等通俗读物多种。还有文集13卷400多篇,诗集8卷900多篇,词1卷100多阕,以及俚曲14种、戏3部、杂著5种。
出自《青丘狐传说》(又名《仙狐传奇》)《长亭》:收妖人石太璞助狐族驱妖,狐族老父答应将长女长亭许配给他,却一再反悔,石太璞不计前嫌拯救狐族,最终得以与长亭结成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