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9-04 01:10
原文发表在《雨花》杂志2005年第3期、《散文》杂志2005年第5期。2006年,《那些销魂荡魄的声音》荣获首届朱自清文学奖。
《那些销魂荡魄的声音》荣获首届朱自清文学奖。评委的评语是这样的:
“读这篇文章,想起欧阳修的《秋声赋》。声音往往可以一下子拓展文章的美学空间,在文章中增加奇妙的视听效果。尤其是那些天籁之音突如其来的时候,也许作者和读者一样,感觉到了世界被隐蔽的那些声音。”
——评委、著名评论家王干的评语。
朱千华,男,汉族。生于江苏如皋搬经镇。著名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在扬州定居、工作、生活。2006年6月开始行走在南方腹地,作岭南田野考察。现旅居广西南宁,从事岭南文化研究,专业写作。系《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特约作家。代表作有“岭南文化三部曲”:《水流花开:南方草木札记》、《岭南田野笔记》、《雨打芭蕉落闲庭:岭南画舫录》等。朱千华的作品,展示了他内心深处的辽阔原野,在充满乡村诗意的同时,也充满着原始的野性与力度,并与现代文明相抗衡。
《那些销魂荡魄的声音》(三则)
作者:朱千华
作者:朱千华
若干年前,独自一人漂泊湘西。我像个落魄者,无所归止。成天在深山老林里游荡,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固定的去处。我着了魔似地在那些陌生荒野流连忘返。我不停地穿行于穷乡僻壤。那些贫穷的小县城和偏僻的古镇都留有我的足迹。辰溪,凤凰,吉首,古丈,永顺等,皆数次寻访。我行走的路线都是水路。我从怀化去沅陵,从沅陵往乌宿,过凤滩,下王村。都是偏僻山区。但是我看到了崭新的阳光。那些阳光纯粹,浩荡,飘散。我整日享受着山风的温柔和阳光的抚慰。月光呢,柔柔的,如一泓泉水,如一丝丝碧波滑过我手臂。有一日,我在一个叫凤滩的小镇,住了一宿。凤滩还算不上小镇,没小镇常有的规模。几间小屋零星散落在山坳里。十来户人家。吊脚楼傍水而筑。水边有许多石料堆砌的柱子,上面全部木料搭成。一边是陡峭的山,东西一条弯弯曲曲的石道,宽不过三四来尺。这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和外界没有一条山路联系,只有这悠悠河水,每天载着几只小篷船往来飘摇。
凤滩安谧、宁静。仿佛群山中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小镇。没有客栈,不妨事,对一个远游的来客,山里人自有好奇的目光,那眼睛里有阳光。很温暖,满脸流露出来友善和大山样的质朴与敦厚。住在渔家的小木楼上,我很坦然。语言不通,这不妨碍船家女为我端来热热的清茶,炖一锅丰肥鲜嫩的鲤鱼来。自然有酒,这酒不很辣,饮之不醉,却又让我晕乎乎恰到好处。她的眸子很明亮,真是山野的精灵!白天,她的微笑,在白晃晃的山道上,鼓励着野花开放,晚间呢,她的黑黑的眼睛,是黑夜里的灯。
凤滩进入梦乡。窗外有月。山野和酉水,越发动人。且不说静悬空中清新的朗月如何清纯妩媚。那一座座月光下的山峦,已让我遐想不尽。我似乎明白山的美丽不是它白天的雄伟,而是夜来时分,在这样荒芜的野外,在月下宛如素女般披上的青黛,这景致充满无限生机和灵气,令人销魂。酉水呢,一弯新月从水面勾起如梦的光泽。几星渔火在河面摇晃,像醉了。朦胧不定,犹如童话。
夜凉如水。空寂的山野,梦寐里的酉水。皓皓当空,一轮好月。山的青黛越来越浓。笃!笃笃!我浑身惊颤了一下,夜阑人静,有一种声音,清而脆,由远渐近。笃!笃笃!这是打更的声音,童年时我在故乡听见过,现在只是没有了锣声和更夫悠长的喊声。然而我不能听。这是天籁,是人间没有的天籁。我的脆弱的神经如何受得了这样一阵一阵敲击!这更声沁人心脾,冷冰冰如一根绵长的丝线,直穿透到脊髓里去,将我沉入一片湖水的清凉,把我的睡意敲散,把这夜,又一声声敲沉。
笃!笃笃!更声渐渐远去,终于不再听见。我不能明白,这样单调清凉的音符,如何在我的脑海中一直响到现在。
作者:朱千华
我寓居的这座小城,多名花,有异香。琼花最奇绝,一花九朵,玉洁冰清,四海无同类;芍药呢,姿美,数量多,艳惊天下。郑板桥《扬州》诗云:十里栽花算种田。足见扬州这地方花之繁多。与花结缘,种田也浪漫。想一想,你走在陌野上,遍地香花,半天也走不出去;回来时,满身芬芳,你心情何等舒畅!
手把一只划船的小桨,载着鲜花去街上。这古老风情还有。瘦西湖沿岸,有长堤数十里,夹道皆古柳。鱼藕菱芡少,百姓多以种花为生者。品种皆为白兰花,茉莉,栀子花等常见的香花。又有檐前屋后果蔬点缀:白菜青绿,扁豆紫红,用细竹软柳编篱,花间菜畦,朗朗然一片村野风光。湖北侧有小村,名堡城,遍地种植香花。大清早,摘了鲜嫩的香花,用小竹篮盛着,沿湖边叫卖。花一元钱可买两对白兰花,或两支栀子花,也可买一串茉莉,佩于胸前,簪之秀发,人走到哪里,花香就伴随到哪里 。
或者去画舫,买花的人会更多。初夏时,堡城村的女孩都来舫上卖花。画舫很大。船主用大量香花来装饰画舫。但见栏杆上一层层,一串串,晶莹如玉,皆白兰,茉莉,栀子花。晨风轻拂,吹动一船芬芳,香了一湖清波。卖花的小女孩在你眼中成为一景。你不由自主地买她的香花,你当然不知道,你买她花时,你也成了湖上的风景呢。
香花卖完了,上街,买新衣裳。五彩缤纷的服饰间,有几双水灵的眼睛闪现。小背心,露脐装,她们偶尔也试一下,望着镜里的自已,很陌生,脸也羞红了。
现今的堡城村,为唐代扬州城遗址。部分城墙残垣,仍环绕堡城村四周。村里大面积种植香花,这里是卖花女的家园。她们从唐朝来,幸福地享受着唐朝的二分明月,呼吸着唐朝温润的空气,就连身上的衣裳,也是那样清新:过去多是深色蓝印花布,现在呢,是淡蓝色碎花布料,像晴天那样的淡蓝色。她们知道,时装再怎样流行,都不及这套祖传的蓝印花布衣裳,又传统,又前卫,永远也不会过时。
她们无忧无虑,沿路快活地走着。她们在花丛中长大,新衣裳都有了花的香味。
你为生计,四处漂泊。你来到这座小城,只身暂宿在湖边那幢小木楼上。窗外细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雨霁微晴,湖上已有画舫轻移。你还在枕上,就有水灵灵的声音从舫上传来。你心里猛地颤了一下,是小女孩的卖花声。你惊跃而起,在窗口用目光寻找那沁人心髓的声音。终于,你见到在舫上挎篮卖花的小女孩。你忽然有了感动。女孩的卖花声,渐渐润湿了你干涸的心田,像阵阵细雨。你觉得压在心头沉重的生活担子,所有的烦恼与忧伤,都被你抛出窗外,被女孩的卖花声消融了。那风景真美啊!有鸟鸣,有卖花声声,有鲜亮衣裳在眼里飘忽,有半窗红日正艳艳升起。
作者:朱千华
喜欢夜读。秋夜读点古诗词,能养性。白天纷繁喧嚷,夜间悄无声息,气闲神定,魁龙珠一杯,檀香一柱。窗前灌木丛青枝落叶,漏进来青练的光,洒满书案。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月光流泻如银,香烟袅袅。思绪深远缈茫。但是这样的秋夜并不宁静。我的书室狭陋。好处是,窗外有片野菜畦地。若是春来,虽无十里杏花香,一畦春韭碧绿却是好看。这如水秋夜,清凉而空旷。越发地静谧。却越是有一些细碎不安的声响闯来思绪。月光在四处汩汩流淌,墙外秋虫在轻吟,窗台上菊花在舒展。这些轻柔舒缓的声音多么美妙!像一些丝丝缕缕的触角,很明细地伸入我的意识中间。
夜深了。传来捣砧声。这声音令我不安。那些孤寂无助、幽怨凄清的捣砧声,从远古的唐诗宋词里飘出来。漆黑的深夜像一个冷冷的洞,我在这黑洞里听到悄然传来的诉说。一声接连一声,一声声叹息,在我心间低回;又感觉在我身后,在书室的每个角落响起,敲打我的每一缕神经,让我惊悚!
捣砧,实际上是捣衣。随手翻开哪本古典诗词,都能听到捣砧的声音。捣砧声非常单调,是一种孤独寂寞的声音。两晋以后常有人以《捣衣》作诗题,也用作词牌,如《捣练子》,《夜捣衣》,《杵声齐》等。这和古代制衣的纺织品有关。古代做衣服最普遍的原料是大麻,用大麻织成的布,质地粗硬,只好用木杵在石砧上反复捶捣,使之柔软,方可制衣和穿着。
杵为圆棰棒,砧为石垫板。妇女们白天都在田间劳作,捣衣的声音,一般都出现在夜间,出现在那些低矮的茅屋,昏黄的灯下。捣衣的人,是些孤寂的女子,丈夫或情人戍守边关,远在万里,魂牵梦绕地惦念,无可排遣的愁绪,有谁知道?漫慢长夜,无尽的煎熬,又有谁能忍受?所有的牵肠挂肚,都化着阵阵捣衣声,把那一轮冷月,捶得又薄又亮。让我的心绪,让我窗前的灌木丛和这月夜变得沁凉。
这声音虽然单调,但是因为它出现在夜间,发出于无数女子的手,曾触动过无数文人的灵魂。于是捣砧的声音被赋予了特别丰富的内容。历代诗歌中,已经和秋夜、孤独、思妇、愁绪、无眠、思念等意味联系在一起。
李白在《子夜吴歌》中写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岑参诗云: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
杜甫《捣衣》云: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暮寒月,况惊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杜甫的这首捣衣诗,是历代关于捣衣诗的代表作。情人戍守边塞,关山万里,多让人思念。捣衣声,已化着另一种语言,那是女子深埋心中无言的诉说。闺中女子的一片深情,思念,茫然与无奈,拖曳成游丝千尺,披沥无遗。
夜正阑。书案上清茶袅袅。无可名状的闷苦,无边孤寂的捣衣声,正在寂寞地响起,把逝去和活着的一切抖落,散落在窗前的灌木丛上。远处有灯,寥落,像一些久远的诉说。
令人惊奇的是,深居宫中的李煜也写过一首《捣练子》,据说还是文人中最早的一首捣衣词。词曰: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后主不愧为大词家,别人深夜捣衣的声音,信手拈来,成为自已秋夜无眠、悲愁苦绪的绝妙写照,高手到底是高手。
秋夜无眠。有梦,也冰凉。
(《那些销魂荡魄的声音》荣获首届“朱自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