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9-18 14:00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甘玉,字璧人,庐陵人[1]。父母早丧。遗弟珏,字双璧,始五岁,从兄鞠养[2]。玉性友爱,抚弟如子。后珏渐长,丰姿秀出[3],又惠能文。玉益爱之,每曰:“吾弟表表[4],不可以无良匹。”然简拔过刻[5],姻卒不就。 适读书匡山僧寺[6],夜初就枕,闻窗外有女子声。窥之,见三四女郎席地坐, 数婢陈设酒,皆殊色也。一女曰:“秦娘子,阿英何不来?”下坐者曰:“昨自函谷来[7],被恶人伤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8]。”一女曰:“前宵一梦大恶,今犹汗悸。”下坐者摇手曰:“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欢会,言之吓人不快。”女笑曰:“婢子何胆怯尔尔[9]!便有虎狼衔去耶?若要勿言, 须歌一曲,为娘行侑酒[10]。”女低吟曰:“闲阶桃花取次开[11],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12]。嘱付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吟罢,一座无不叹赏。谈笑间,忽一伟丈夫岸然自外入[13],鹘睛荧荧[14], 其貌狞丑。众啼曰:“妖至矣!”仓卒哄然,殆如鸟散。惟歌者婀娜不前[15], 被执哀啼,强与支撑[16]。丈夫吼怒,龁手断指,就便嚼食。女郎踣地若死。 玉怜侧不可复忍,乃急抽剑拔关出[17],挥之,中股;股落,负痛逃去。扶女入室,面如尘土,血淋衿袖;验其手,则右拇断矣。裂帛代裹之。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将何以报?”玉自初窥时,心已隐为弟谋,因告以意。女曰:“狼疾之人[18],不能操箕帚矣。当别为贤仲图之[19]。”诘其姓氏,答言:“秦氏。”玉乃展衾,俾暂休养;自乃襆被他所。晓而视之,则床已空,意其自归。而访察近村,殊少此姓;广托戚朋,并无确耗。归与弟言, 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涂野[20],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21],顾之微笑,似将有言。因以秋波四顾而后问曰:“君甘家二郎否?”曰:“然。”曰:“君家尊曾与妾有婚姻之约[22],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订秦家?”珏云:“小生幼孤[23],夙好都不曾闻,请言族阀,归当问兄。”女曰:“无须细道,但得一言,妾当自至。”珏以未禀兄命为辞。女笑曰:“呆郎君[24]!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陆氏,居东山望村。三日,当候玉音[25]。”乃别而去。珏归, 述诸兄嫂。兄曰:“此大谬语!父殁时,我二十余岁,倘有是说,那得不闻?” 又以其独行旷野,遂与男儿交语,愈益鄙之。因问其貌。珏红彻面颈,不出一言。嫂笑曰:“想是佳人。”玉曰:“童子何辨妍媸[26]?纵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谐,图之未晚。”珏默而退。逾数日,玉在途,见一女子零涕 前行。垂鞭按辔而微睨之,人世殆无其匹[27]。使仆诘焉,答曰:“我旧许 甘家二郎;因家贫远徙,遂绝耗问。近方归,复闻郎家二三其德[28],背弃前盟。往问伯伯甘壁人[29],焉置妾也?”玉惊喜曰:“甘壁人,即我是也。 先人曩约,实所不知。去家不远,请即归谋。”乃下骑授辔,步御以归[30]。 女自言:“小字阿英,家无昆季[31],惟外姊秦氏同居[32]。”始悟丽者即其人也。玉欲告诸其家,女固止之。窃喜弟得佳妇,然恐其佻达招议[33]。 久之,女殊矜庄[34],又娇婉善言。母事嫂,嫂亦雅爱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怅惘。女遣招者先行,约以继至; 而端坐笑言良久,殊无去志。珏恐嫂待久,故连促之。女但笑,卒不复去。 质旦,晨妆甫竟,嫂自来抚问[35]:“夜来相对[36],何尔怏怏[37]?”女微哂之。珏觉有异,质对参差[38]。嫂大骇:“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术?” 玉亦惧,隔帘而告之曰[39]:“家世积德,曾无怨仇。如其妖也,请速行,幸勿杀吾弟!”女腼然曰:“妾本非人,只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劝驾[40]。自分不能育男女,尝欲辞去,所以恋恋者,为兄嫂待我不薄耳。今既见疑,请从此诀。”转眼化为鹦鹉,翩然逝矣。初,甘翁在时,蓄一鹦鹉甚慧,尝自投饵[41]。时珏四五岁,问:“饲鸟何为?”父戏曰:“将以为汝妇。”间鹦鹉乏食,则呼珏云:“不将饵去,饿煞媳妇矣!”家人亦皆以此为戏。后断锁亡去。始悟旧约云即此也。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悬情犹切,旦夕啜泣。玉悔之而无如何。
后二年为弟聘姜氏女,意终不自得。有表兄为粤司李[42],玉往省之, 久不归。适土寇为乱,近村里落,半为丘墟。珏大惧,率家人避山谷。山上男女颇杂,都不知其谁何。忽闻女子小语,绝类英。嫂促珏近验之,果英。 珏喜极,捉臂不释。女乃谓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来。”既至,嫂望见悲哽。女慰劝再三,又谓:“此非乐土。”因劝令归。众惧寇至,女固言:“不妨。”乃相将俱归。女撮土拦户,嘱安居勿出,坐数语,反身欲去。 嫂急握其腕,又令两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止焉。然不甚归私室;珏订之三四,始为之一往。嫂每谓新妇不能当叔意[43]。女遂早起为姜理妆,梳竟, 细匀铅黄[44],人视之,艳增数倍;如此三日,居然丽人。嫂奇之,因言:“我又无子。欲购一妾,姑未遑暇[45]。不知婢辈可涂泽否?”女曰:“无人不可转移,但质美者易为力耳。”遂遍相诸婢,惟一黑丑者,有宜男相[46]。 乃唤与洗濯,已而以浓粉杂药末涂之,如是三日,面色渐黄[47];四七日,脂泽沁入肌理,居然可观。日惟闭门作笑,并不计及兵火。一夜,噪声四起,举家不知所谋。俄闻门外人马鸣动,纷纷俱去。既明,始知村中焚掠殆尽; 盗纵群队穷搜,凡伏匿岸穴者,悉被杀掳。遂益德女,目之以神。女忽谓嫂曰:“妾此来,徒以嫂义难忘,聊分离乱之忧。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谚所云,非李非桃[48],可笑人也。我姑去,当乘间一相望耳。”嫂问:“行人 无恙乎?”曰:“近中有大难。此无与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报之, 固当无妨。”嫂挽之过宿,未明已去。玉自东粤归[49],闻乱,兼程进[50]。途遇寇,主仆弃马,各以金束腰间,潜身丛棘中。一秦吉了飞集棘上[51],展翼覆之。视其足,缺一指,心异之。俄而群盗四合,绕莽殆遍,似寻之。二人气不敢息。盗既散,鸟始翔去。既归,各道所见,始知秦吉了即所救丽者也。后值玉他出不归,英必暮至;计玉将归而早出。珏或会于嫂所,间邀之,则诺而不赴。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潜伏候之。未几,英果来,暴起,要遮而归于室[52]。女曰:“妾与君情缘已尽,强合之,恐为造物所忌[53]。少留有馀,时作一面之会,如何?”珏不听,卒与狎。天明,诣嫂,嫂怪之。女笑云:“中途为强寇所劫,劳嫂悬望矣。”数语趋出。居无何,有巨狸衔鹦鹉经寝门过。 嫂骇绝,固疑是英。时方沐[54],辍洗急号,群起噪击,始得之。左翼沾血, 奄存馀息[55]。把置膝头,抚摩良久,始渐醒。自以喙理其翼[56]。少选,飞绕中室,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复来。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1]庐陵:明清县名。今江西吉安市吉安县。
[2]鞠养:抚养。
[3]秀出:秀美出众。
[4]表表:卓异;不同寻常。
[5]简拔:选择;挑选。简,选。刻:苛刻,严格。
[6]匡山:即江西省庐山。
[7]函谷:指函谷关。在河南省灵宝县西南,关城在谷中。
[8]方用恨恨:正因此而感到遗憾。用,因。
[9]尔尔:如此耳。
[10]娘行(háng 杭):犹言“咱们”,妇女们自称之词。娘,妇女的通称,多指青年妇女。
[11]取次:随便;任意。
[12]踏青:古时称春日郊游为“踏青”。小约:小小的约会。乖:违背, 此指爽约。
[13]岸然:高耸的样子。
[14]鹘睛:鹰样的眼睛。鹘,鹰属猛禽。
[15]婀娜:体态柔弱。这里指行走摇曳不稳。不前:指逃跑落在后面。
[16]支撑:抗拒。
[17]抽剑:此据山东博物馆抄本,原作“袖剑”。
[18]狼疾之人:《孟子·告子上》:“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 则为狼疾人也。”狼疾,赵岐《注》读为“狼藉”。似借用成语,指肢体残缺之人。
[19]贤仲:犹言“令弟”。仲,老二。
[20]涂野:犹言“旷野”,涂,同“途”。
[21]姿致:风姿情态。娟娟:美好的样子。
[22]君家尊:您家令尊;指甘珏的父亲。
[23]孤:幼年无父为“孤”,有时也指失去父母。
[24]呆(ái):痴呆。
[25]玉音:您的回信。玉,尊敬对方之词。
[26]妍媸:美丑。
[27]人世殆无其匹:犹言世间无双。匹,匹敌。
[28]二三其德:语出《诗·卫风·氓》。犹言三心二意。
[29]伯伯:大伯子;夫兄。
[30]步御:步行御马。御,牵马。
[31]昆季:弟兄。长者为昆,幼者为季。
[32]外姊:表姐。
[33]佻达:轻浮、不庄重。招议,引起物议。
[34]矜庄:端庄。
[36]夜来: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原缺。
[37]怏怏(yàng-yàng 样样):抑郁不乐。
[38]质对参差(cēn—cī):意谓经过质询在问,发现了破绽。参差,不齐,喻破绽。
[39]隔帘:在帘外。封建礼俗男女有别,故甘玉在弟妇室外,隔帘相告。
[40]劝驾:古时举送贤者出仕,且为之备车驾,称“劝驾”。此指劝促阿英去甘家完婚。
[41]投饵:喂食。投,送。
[42]粤:广东广西地区,古为“百粤”之地,故名。司李:即“司理”,各州主管狱讼之宫。明代也称推官为“司理”。
[43]叔:丈夫的弟弟。《尔雅·释亲》:“夫之弟为叔”。
[44]细匀铅黄:细心地为她搽匀脂粉。铅和黄,都是化妆品。铅,铅粉。 黄,雄黄之类的染料。六朝以来女子有黄额妆,在额间涂黄为饰。
[45]暇: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假”。
[46]宜男相:生育男孩的相貌。旧时祝颂妇人多子为“宜男”。
[47]面色: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面赤”。
[48]非桃非李:犹言不伦不类;谓处境尴尬。
[49]东粤:指广东。
[50]兼程:以加倍速度赶路。
[51]秦吉了:鸟名,即鹩哥,钳黑色,红嘴黄爪,能学人言,类似鹦鹉。
[52]要遮:拦截。
[53]造物:创造万物者,指天。
[54]沐(mù木):洗头发。
[55]奄存徐息,仅存一点微弱气息。奄,气息微弱的样子。
[56]喙: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啄”。
甘玉,字璧人,庐陵县人。父母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个弟弟叫甘珏,字双璧,从五岁起就由哥哥抚养。甘玉性情友爱,对待弟弟如同自已的儿子。后来甘珏渐渐长大,生得一表人材,秀美出众,而且很聪明,文章写得好,甘玉更加喜爱他,常说:“我弟弟才貌出众,不能不找个好媳妇。”但是由于过分挑剔,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
一天,甘玉在匡山寺庙里读书。夜里刚躺下,听到窗外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他偷偷一看,见有三四个女郎席地而坐,几个婢女正摆酒上菜,都长得特别漂亮。一个女子说:“秦娘子,阿英为什么没来?”那个坐在下座的女子说:“昨天她从函谷关来,被恶人伤了右臂,不能一起来玩,她正因此遗憾呢。”另一个女子说:“我前天夜里做了个恶梦,今天想起来还吓得冒汗呢。”下座的女子忙摇手说:“不要说!不要说!今晚上姐妹们欢聚相会,说了吓人的话让人不痛快。”女子笑着说:“看你那胆怯的样子!难道真有虎狼把你给叼去吗?你要是不让我说,必须唱一首歌,为我们助酒。”那女子便低声唱道:“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嘱咐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唱完,满座人无不赞赏。正说笑着,忽然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外边闯进来,鹰样的眼睛,闪闪发光,相貌丑陋可怕。女郎们哭喊着:“妖怪来了!”像惊弓之鸟一样一哄而散。只有刚才唱歌的那个女子体态柔弱,落在后面,被那男人抓住。女子痛苦地哭叫着,拼命挣扎。那男人生气地大吼一声,咬断了她的手指,就势嚼了起来。女子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甘玉怜悯之心顿起,再也忍耐不住,急忙抽出剑,开门冲出去,向那男人一剑砍去,砍掉了大腿,那人忍痛逃走了。甘玉扶女子进屋,见她面如土色,血流满了衣袖。看她的手,右手拇指已经断了。甘玉撕下一块布,给她包好,女子才呻吟着说:“救命之恩,让我怎样报答呢?”甘玉自从看到她时,心中已经暗暗为弟弟盘算,就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女子。女子说:“我这样一个残疾之人,不能操持家务了。应当另外为令弟找一个好的。”甘玉问她姓氏,女子回答说;“姓秦。”甘玉给她铺好被褥,让她暂时在这里休养,自己抱着铺盖到别处去睡了。第二天一早,甘玉来看那女子,床上却已经空了。甘玉想,她一定是自己回去了。但是访察了邻近的村子,并没有姓秦的。他又到处托亲戚朋友打听,也没有个确实的消息。回去与弟弟说起这事,还悔恨得像丢失了什么宝贝似的。
甘珏一天偶尔到野外游玩,遇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风姿美好,看着甘珏微笑,像有话要说。她四面看了看,问甘珏说:“你可是甘家的二郎吗?”甘珏回答说:“是。”少女说:“令尊曾给你和我订过婚约,你怎么今天想违背婚约,另外跟秦家订婚呢?”甘珏说:“小生幼年失去父母,家中的亲戚朋友我都不知道。请告诉我你的家世,我回去问我哥哥。”那少女说:“没必要细说,只要你一句话,我自己会到你家去的。”甘珏以没有禀告哥哥为由推辞了,少女说:“呆郎君!你就这么怕你哥哥呀!我姓陆,住在东山望村。三天之内,等你的回信。”说完就告辞走了。甘珏回家,跟哥嫂讲了这事,哥哥说:“简直是胡说八道!父亲去世时,我都二十多岁了,如果有这事,我能没听说?”又觉得那女子一人在野外行走,还与男子随便搭话,更加看不起她。甘玉又问起她的相貌,甘珏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嫂子笑着说:“想来一定是位美人了?”甘玉说:“小孩子哪分得出美丑?就算美,也肯定比不上秦姑娘。等秦姑娘的事不成,再考虑她也不晚。”甘珏默默地退了下去。
过了几天,甘玉在路上见一个女子在前面边哭边走,便垂下鞭子按住缰绳,微微斜眼一看,见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丽少女,便叫仆人去问她为什么这样伤心。少女回答说:“我以前许给甘家老二,因为家里穷,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跟甘家断绝了音信。最近刚回来,听说甘家三心二意要背弃前约。我想去问问大伯子甘璧人,怎么安置我?”甘玉惊喜地说:“甘璧人就是我。先父在世时订的婚约,我实在不知道。这儿离家不远,请你到家里再商量。”于是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交给少女,让她骑着,自己牵马步行,一块回家。少女自己说:“我小名叫阿英,家里没有兄弟,只有一个表姐秦氏和我住在一起。”甘玉这时才明白阿英就是弟弟遇见的那个美人。甘玉想告诉她家里的人,阿英再三阻止。甘玉暗暗高兴弟弟得到这么一位俊媳妇,但又怕她轻浮不庄重,招人议论。可住了很长时间,阿英非常矜持端庄,又温柔会说话,对嫂子像母亲一样,嫂子也非常喜欢她。
到了中秋佳节,甘珏夫妻俩正在吃酒说笑,嫂子让人来叫阿英。甘珏心里有些不高兴。阿英就让来人先回去,说自己马上就到。可她端坐在那儿跟甘珏说笑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去的意思。甘珏怕嫂子等久了,就连连催促她。阿英只是笑,一直没有去。
第二天一早,阿英刚梳妆完,嫂子亲自过来问候,说:“昨天夜里在一起时,为什么老是不快乐?”阿英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甘珏觉得奇怪,再三询问,发现了破绽。嫂子大吃一惊说:“如果不是妖怪,怎么会有分身术!”甘玉也害怕起来,隔着帘子告诉阿英说:“我们家世代积德行善,从来没跟人结过怨仇。如果你真是妖怪的话,请马上走,别伤害我弟弟!”阿英不好意思地说:“我原本不是人,只是因为老公公在世时订的婚约,所以秦家表姐也劝我来完婚。我自己明白不能生男育女,曾经想离开你们;之所以恋恋不舍,是因为兄嫂待我太好了。如今既然被怀疑,就从此永别吧!”说完,转眼就变成一只鹦鹉,翩翩飞走了。当初,甘父在世时,养了一只鹦鹉,非常聪明,甘父常常亲自喂食。当时甘珏才四五岁,问父亲说:“养鸟干什么?”甘父开玩笑说:“给你作媳妇啊。”有时鹦鹉没食吃了,甘父就喊甘珏说:“还不拿吃的给鹦鹉?要饿煞你媳妇了!”家里人也都拿这话来取笑甘珏。后来,鹦鹉挣断锁链,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甘玉想到这里,才醒悟女子说的婚约指的就是这个。可是甘珏明知她不是人,仍然想着她。嫂子想得更厉害,整天伤心落泪。甘玉也很后悔,但也无可奈何。
两年后,甘玉为弟弟聘娶了姜氏女,可甘珏始终觉得不如意。甘氏兄弟有个表兄在广东当司李。甘玉到广东去探望他,去了很久也没回来。恰在这时,家乡遇上土匪作乱,附近的村落多半都成了废墟。甘珏非常害怕,带领全家人躲避到了山谷里。在山谷避难的人很多,谁也不认识谁。甘珏忽然听见有个女子小声说话,声音很像阿英。嫂子催促他过去看看,甘珏走近一看,果然是阿英。甘珏高兴极了,捉住阿英的手臂不放松。阿英对同行的人说:“姐姐先走吧,我看看嫂子就来。”阿英来到嫂子跟前,嫂子看见她,伤心地哭起来,阿英再三劝说,又说:“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劝他们回家。甘珏害怕土匪会到村里去,阿英再三说:“不要紧。”就和他们一同回去了。阿英撮了一些土拦在门外,嘱咐家里人安心在家中住着,不要出门。坐着说了几句话,阿英转身想走。嫂子急忙握住她的手腕,又叫两个婢女捉住她的双脚。阿英没有办法,只好住下了。但是阿英却不到甘珏房里去,甘珏约她三四次,她才去一次。嫂子常对阿英说新娶的姜氏媳妇不能让小叔子满意。阿英便每天早上起来给姜氏梳妆打扮,梳理好了头发,又细心地为她搽匀脂粉。人们再看姜氏,比往日漂亮了几倍。如此三天,姜氏居然变成一个美人。嫂子觉得奇怪,就对阿英说:“我没有儿子,想买个小妾,暂时没空去买。不知道婢女是不是也能变成美人?”阿英说:“没有人不可以变美,只是本质好一点的容易些罢了。”嫂子就把所有的婢女叫来,让阿英相看。只有一个又黑又丑的婢女,有生男孩的相貌。阿英就把她叫来,给她洗了澡,洗了脸,然后用浓浓的粉和了药末给她抹上。过了三天,这个婢女的脸渐渐由黑变黄;又过了几天,粉脂的光泽慢慢沁入肌肤,居然变得很好看了。
阿英他们每天关着门在房里说笑,根本不想土匪的事。一天夜里,村里突然一片吵嚷声,全家人都吓得不知怎么办好。不一会儿听到门外人喊马叫,土匪纷纷离去。天亮以后,才知道村里已被烧光抢尽了。强盗们一队一伙地四处搜寻,凡是藏在山谷洞穴里的人,都被搜出来杀了,或是抓走了。于是甘家的人更加感激阿英,把她当作神仙看待。阿英忽然对嫂子说:“我这次来,是因为忘不了嫂子的情义,暂时为你们分担离乱的忧愁。哥哥不久就要回来了,我在这里,就像俗话说的,非李非桃,不伦不类,让人笑话。我要走了,有时间我会再来看望你们的。”嫂子问:“你哥哥在路上没事吧?”阿英说:“最近有大难。但这不关别人的事,秦家姐姐受过哥哥的恩惠,我想一定会报答他,所以不会有什么事。”嫂子留她过夜,天不亮阿英就走了。
甘玉从广东回来,听说家乡闹土匪,便日夜兼程地往回赶。路上遇到贼寇,主仆二人把马扔了,各自把银子扎在腰间,钻进棘丛中躲避。这时,一只秦吉了鸟飞落到荆棘上,展开翅膀遮盖住了他们。甘玉见它的脚缺一个指头,心中感到奇怪。不一会儿,贼寇从四面包围过来,在荒草丛棘中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他们。主仆二人吓得连气都不敢出,直到盗寇走光了以后,那只鸟才飞走了。甘玉回家后,一家人各自述说了自己的见闻,甘玉才知道那只秦吉了鸟就是自己曾救过的秦姑娘。
后来,每当甘玉外出不回来,阿英晚上一定来。估计甘玉要回来了,第二天便早早地走了。甘珏有时在嫂子房里遇到阿英,瞅机会邀她到自己屋去,阿英只是答应,却不肯去。
一天夜里,甘玉出门了。甘珏想阿英一定会来,就藏在一边等她。不久,阿英果然来了,甘珏突然出来,把她拦截住,硬要她到自己房里去。阿英说:“我与你的情缘已经完了,强合在一起,恐怕会遭到上天的惩罚。不如留些余地,以后我们还可以常见面的,怎么样?”甘珏不听,又和她做起夫妻之事。天亮后,阿英去见嫂子,嫂子怪她为什么昨夜没来,阿英笑着说:“半路上被强盗劫了去,让嫂子白等了一个晚上。”说了几句话,便转身走了。不多久,有一只很大的狸猫叼着一只鹦鹉从嫂子卧室门前经过。嫂子一见,惊骇极了,怀疑那鹦鹉是阿英。当时嫂子正在洗头发,赶忙住手大声呼叫。家里人一起连打带喊,才把它救下来。鹦鹉的左翅膀沾满了血,已经奄奄一息了。嫂子把它放在膝盖上,抚摩了很久,才渐渐苏醒,自己用嘴整理着翅膀。一会儿,鹦鹉在房子里转着圈子飞起来,大声说:“嫂子,告别了!我怨甘珏呀!”振动着翅膀飞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