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12-29 13:42
《魏书·释老志》是中国最早关于佛教历史和思想的全面记载。它的史料价值表现在:(1)它所记载的元魏僧官制度对于研究中国佛教制度的重要性;(2)它是北魏政治与佛教微妙关系的重要资料来源; (3)它所记载的资料对于研究佛教寺院经济的重要性。
《魏书》为二十五史(正史)中,北魏之历史书。正史皆为纪传体,《魏书》亦然。内分帝纪、列传、志三大类。‘志’含天象、地形、律历、礼、食货、刑罚、灵征、官氏与释老等篇。
《魏书》为正史中之首创释老志体裁者,其中所述佛教史实,在诸正史中亦最详尽、有条理。后之诸史,虽间有〈释老传〉、〈方伎传〉、〈艺术传〉等收载佛门事迹,然皆不如《魏书》之可观。
魏收字伯起,北齐时钜鹿(河北晋县)人,曾官中书令,兼著作郎。北齐文宣帝天保二年(551),奉敕撰《魏书》,乃据诸家魏史,并采辑遗事轶闻,三年后书成。原书一三0卷,今存本仅一一四卷,为刘恕、范祖禹所校补者。
《魏书》之评史态度‘党齐毁魏’,其对人物之评颇为当时人所不满,且作者生性轻薄,故其书被称为‘秽史’,盖谓该书持论不公也。唯后人颇有为该书辨诬者,《四库提要》卷四十五〈魏书〉条云︰‘盖(魏)收恃才轻薄,有惊蛱蝶之称,其德望本不足以服众;又魏齐世近,著名史籍者并有子孙,孰不欲显荣其祖父?既不能一一如志,遂哗然群起而攻。平心而论,人非南(史)董(狐),岂信其一字无私?但互考诸书,证其所著,亦未甚远于是非。秽史之称,无乃已甚之词乎?’。
〈释老志〉分述佛道二教,而以佛教为主。该文有关佛教方面,其初略述佛教大意及传入中国之简史,而主要内容则为对元魏一朝佛教之描述,故该文可视为北魏佛教史略。其中较为治史者所重者,有下列诸事︰
其一,本文对元魏僧官制度之施设始末,皆曾叙及。其文有云︰‘皇始(道武帝年号)中,赵郡有沙门法果,戒行精至。(中略)太祖闻其名,(中略)征赴京师,后以为道人统。’此实为中国僧官制度之开始。此外,文成、孝文诸帝之僧官制置,皆曾述及。而于僧籍、僧律、寺职等问题,亦偶有论列。
其二,本文于北魏诸帝对佛教之态度,叙述颇多。其中太武帝之排佛事件,为中国佛教之第一次浩劫。此事件在本文中有颇详细之记载,对助成其事之崔浩、寇谦之二人之态度,亦有描写。
其三,佛教经济问题,颇为现代佛教学术界所重视,而此文即曾提出一佛教经济史上之重要事项,即北魏僧祇户、佛图户之设置。其文云︰‘(沙门统)昙曜奏平齐户,及诸民有能岁输谷六十斛入僧曹者,即为僧祇户,粟为僧祇粟,至于俭岁,赈给饥民。又请民犯重罪及官奴,以为佛图户,以供诸寺扫洒,岁兼营田输粟。高宗并许之,于是僧祇户粟及寺户遍于州镇矣。’
举此三项,可见其文之史料价值。唐·道宣《广弘明集》卷二收有此文,然有增删之痕迹,且附有道宣之评语。
《魏书·释老志》是北齐魏收(506~572)编写,并于天保五年(554)奏进的,上距道安时代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在冢本善隆的《魏书·释老志译注》序文里,把魏收时代的背景说得很清楚,这是佛教气氛很浓的时代(魏收的小名叫佛助),了解这个背景,对理解《释老志》很重要。这个背景,有几方面需要特别说明。
首先,是那个时代太乱。6世纪上半叶,曾经强盛一时的北魏开始衰落。528年。尔朱荣因为不满胡太后立元钊为帝,进攻洛阳,把太后、皇帝、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两千人统统杀掉。他拥立长乐王为庄帝,结果惹得已经逃往南朝的北海王元颢,领了江淮兵来攻打洛阳,占领洛阳后自己当皇帝,可是元颢顶不住尔朱荣的反攻,匆忙逃跑中被捉住杀掉了。被尔朱荣扶持的庄帝,又觉得当傀儡的日子不好过,于是,想方设法把尔朱荣骗进宫来杀了。尔朱兆再次率军攻进洛阳,大肆抢掠烧杀,并把庄帝捉到晋阳,关在三级寺里面,冬天不给避寒的衣服,生生地把他折磨死,另外立元恭当皇帝。不久,渤海人高欢又把尔朱氏打败,收复洛阳,平定并州,基本控制中原。532年另立元修为皇帝。元修也不能忍受当傀儡的生活,在534年逃到鲜卑人宇文氏控制的长安,高欢便另立孝静帝元善见,放弃被杀掠得千疮百孔的洛阳,迁都到邺城,于是形成了所谓“东魏”和“西魏”,这才算稍稍安定下来。这就是魏收刚刚走上仕途时代的状况,正是这样的时代,信仰宗教或者说需要宗教的人越来越多了。
其次,出家的佛教徒越来越多,寺庙也越来越多,据说,正光以后(520),因为战乱,官方征兵很频繁,可是皇帝崇尚佛教,佛教徒有豁免权,所以“所在编民,相与人道,假慕沙门,实避调役”,据《释老志》的说法,在承明元年(476),北方僧尼大概是77350人,到兴和二年(540),已经有两百万之多。以洛阳为例,洛阳当时有十万九千户人家,可是佛寺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平均八十多户一座寺庙,如果一个寺庙50个僧尼,那么平均一户就养一个僧尼。这还不算南方,“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南方的佛教徒数量恐怕不比这个小。这对于以赋税支持的国家来说,负担很重,后来好多灭佛事件,都和这一点有关。
出家人多了,寺庙当然就越来越多。据统计,承明二年(476)有6478座寺庙,到了延昌二年(518)也就是40年左右,翻了一番,是12727座,20年后的兴和二年(540),又翻了一番多,有三万座了。有人认为中国没有宗教很狂热的时代,其实不对,壮观的石窟、巨大的寺庙、特别庞大的佛像是怎么来的?尤其是在胡人占据帝王之位的时代,中国也是有过宗教时代的!
《洛阳伽蓝记》这部书很有价值,好多前辈学者都很仔细地对它进行过研究,其中卷四说北魏后期的洛阳,王公贵族的宅第,好多都成了寺庙,为什么?因为有的崇拜佛教,就捐出来做寺庙,有的死掉了,也变成了佛寺,所以当时是“寿丘里闾,列刹相望”,比如河间寺,据说看上去就像“蓬莱仙室”,昭曦寺是宦官建的,“积金满堂”,一佛二菩萨的塑工非常精致,长秋寺也是宦官建的,据说金光闪闪,满城都看得见,里面有举行法会的,有变戏法魔术的,民众踏青的时候,正好是浴佛的前后,热闹得很,仅仅是建阳里,就有璎珞、慈善、晖和、通觉、晖玄、宗圣、魏昌、熙平、崇真、因果十个寺,一共两千多户人家,家家都信仰佛教供养僧人。
最后,那时的佛教,基本上经典和理论建设都已经很成熟了。《释老志》说,那时佛经已经“大集中国”,基本典籍已经都翻译了,据说已经有415部,1919卷,在北方大小乘佛教都有传播。最值得注意的是,当时鸠摩罗什翻译的各种大乘经典开始流行,其中最流行的是《维摩诘经》和《金刚》、《般若》两部,魏收时代最有名的佛教徒是道弁、稍后是灵弁、昙无最等等。按照壕本善隆的说法,除了《维摩诘经》之外,《胜鬘经》也开始盛行,江南引进的《华严经》也开始流行,逐渐形成了三个取向:一个是大乘压倒小乘的趋势(小乘逐渐边缘化,或者融入禅学),一个是形成了“义学”,即学术和义理为重的佛学风气(排斥实践和苦行的宗教风气),另一个是佛教贵族化的趋向(大寺庙与名僧人的权势高涨)。正因为佛教有了权力和利益,也产生了奢华和腐化的状况,而且由于有利益和有权势,佛教内部的矛盾也就开始出现了。在魏收的时代之前就已经有了,比如,早些时候佛驮跋陀罗在长安很红火,守旧的一批和尚大为不满,觉得侵占了地盘,道恒等等人就攻击他们,吓得很多信仰者四散,佛驮跋陀罗只好带了弟子慧观等49余人南下庐山,连当时的皇帝姚兴试图挽回都没有办法。又如,在乞佛炽盘占据凉州的时候,河南来了两个僧人特别得到崇信,权力很大,但是他们没有佛教学问,对于有学问的和尚就迫害很厉害,赶走了昙无毗和玄高,一直到后来长安的昙弘法师到那里解释,当权者才幡然悔悟。这一类事情很多,像禅宗的达摩,曾经被人六次下毒,惠可被守旧的道恒和县令翟仲达迫害至死。这都是宗教内部冲突的故事,“可以同患难,不可以同享福”,这是惯例,可见那个时候佛教已经很兴盛很热闹了。
据《续高僧传》说,那时是佛教的中兴时代,当时的邺都,“都下大寺,略计四千,见住僧尼,仅将八万。讲席相距,二百有余,在众常听,出过一万”。日本京都据说有一千多个寺庙,如果《续高僧传》说的是真的,那么,当时的邺都看来比京都的佛教气氛还要浓厚,而魏收就是在这里生活的人,他之所以写《释老志》,就是因为那时佛教确实是社会和历史上不得不大书一笔的现象。其实,比魏收更早的魏孝文帝时代,阳尼就向皇帝建议,修史书的时候“佛道宜在史录”,魏收看到这种现象,把《汉书》中原有的《河渠志》和《艺文志》取消了,却加上了《释老志》和《官氏奉》,他在上表中特意申明,“时移世易,理不刻船”,就是说,不能刻舟求剑而应当与时俱进,历史著作的内容要随着记载时代特征的变化而变化。
三、《魏书·释老志》佛教部分之意义
在佛教研究中,《魏书·释老志》有特别重要的价值,除了它是最早关于佛教历史和思想的全面记载之外,有一些特别的史料价值。日本的冢本善隆、台湾的蓝吉富都已经指出:⑴对于中国佛教制度,它记载的元魏僧官制度就很重要,皇始年间道武帝时代,赵郡沙门法果戒行精至,所以太祖请他到京师来,任命他当“道人统”,就是后来的僧统,这是佛教在中国政治上取得合法性的一个重要事件;⑵北魏政治和佛教的微妙关系,《释老志》也是很重要的资料来源,比如北魏为什么灭佛,崔浩和寇谦之有什么作用,都在这里可以找到资料,以前陈寅恪就写过有关这个问题的论文;⑶在2L世纪上半叶,经济史研究很盛,关于佛教寺院经济等领域的也是大热门,陶希圣和何兹全,还有后来的谢和耐,都研究过这个课题。而寺院之外呢?当时又有所谓“僧祗户”、“佛图户”等等,其实都和当时国家赋税、宗教豁免权、政治冲突等等大问题有关,《释老志》载当时昙曜建议,民众如果岁输六十斛粟给僧曹的,就可以成为僧祗户,而这些粮食就是僧祗粟,到了饥荒的时候,把这些粮食赈济灾民。他又建议如果有民众犯重罪人为官奴的,可以成为佛图户,给佛寺打扫卫生种地,这个建议在佛教得势的时候,得到批准,结果是“僧祗户粟,及寺户遍于州镇矣”。可是,这么一来,掌握丰收和饥荒年代粮食调剂的权力、吸收各种人口和劳动力的权力,统统归了佛教了,这不能不引起冲突,所以这是大事件,最初就记载在《释老志》里面。当然,《魏书·释老志》也有很多问题,冢本善隆就指出,因为魏收是北齐的史官,以东魏为北齐接续的正统王朝,所以它的记载多集中在邺城为中心的佛教和道教,对于长安为中心的西魏佛教道教,却记载不足,因此“作为东西魏分立时代的华北宗教资料,是不完整的”。
不过,从思想史角度来说,我的看法是,《释老志》特别值得注意的,一是反映一般佛教常识世界,二是表现早期教外士人的佛教知识。
通常,讲佛教史、写佛教史,都是注意精英阶层和高僧阶层。我们看各种各样的佛教史,大体上关于早期佛教,有这样几个重心。第一是译经。安世高和支娄迦谶到中国,翻译的小乘禅学经典如《安般守意经》,大乘般若经典如《般若道行经》,分别开辟了中国佛教的两大走向,而他们以及后来的译经僧人翻译的《般舟三昧经》、《问地狱事经》,则影响了民众的生活世界和生死观念;第二是格义和合本子注。陈寅恪的《支愍度学说考》、汤用彤《说格义》,都谈到这一点,因为这是从单纯接受型的“翻译”到“理解”,是佛教中国化的重要过程。第三,般若学的六家七宗也是重点(心无宗、本无宗与无异宗、幻化宗、识含宗、缘会宗、即色宗),所有的佛教史著作,都会讨论支道林(遁,约313~366)结合《庄子》的“即色游玄”思想,因为这种思想有道家意味,渐近自然。第四,道安(312—385)翻译经典和传授弟子,南方慧远(334~416)在庐山和桓玄争辩“沙门不敬王者”,传播念佛三昧法门,开始传播的“神不灭”和“三世”思想,北方鸠摩罗什(344—413)翻译佛经和他门下的各个杰出弟子,如竺道生(一阐提有佛性)、僧肇(《肇论》)、道融、僧叡等等,渐渐形成南方义学兴盛,新义很多,北方实践很流行,比较守旧的传统。这是佛教史的基本脉络和大致内容。
可是,如果换个角度去关注《释老志》,可以看到在这种“概论”式的叙述下面,传达的是一般民众的佛教信仰和一般阶层的佛教知识。⑴对于佛教的基本道理,他们了解的是“业缘”、“三世”、修行的必要、归依三宝的重要、什么是六道、什么是五戒等等,最多是“四谛”、“六度”、“十二因缘”;而不是“空”、“真如”、“涅架”、“如来藏”等等,他们关心的是自己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究竟是如何?为什么要有佛教的信仰?按照佛教说的修行有什么好处?而不是佛性论等抽象问题,尽管这些问题也和实践有关。⑵有关出家(剃发、辞家、持戒)和在家(优婆塞、优婆夷)的种种规定和结果;在社会生活中,为什么要和光六道,同尘万类,这种平等观念的目的是什么?这些很实际的宗教信仰者的理念和准则,它符合普通人的伦理吗?如果遵守这些准则,结果会不会有损于自己的利益?⑶关于佛陀的故事,什么是“真身”,什么是“应身”,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伟大人物?为什么要对他顶礼膜拜?这是宗教,也是佛教信仰必须要有的崇拜对象,并不仅是单纯的信心和理念。⑷佛教的历史是怎样的?《释老志》的介绍是详近略远,并不很特别去追溯本来的“教旨”和原来的“先知”,也没有特别区分出什么派别的谱系。
这就是6世纪中叶一般有文化的人的佛教知识基础。其实,精英的经典的思想水平实在太高明了,太超越了,我们不能用这些人的想法来估量当时一般人的思想世界和生活世界,否则就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去舍宅造寺、开凿石窟、刺血写经、捐造像碑。其实,普通人的想法离精英和经典的那些道理是很远的,这些想法才真的影响生活和社会,正是这样的观念和行为,让精英不得不去想办法回应,想办法抵抗,想办法改造,这样才有了精英思想和经典文化。
由上可知,第一,《释老志》是一般思想、概论和常识,而不是专精佛教的人特意的、精心的论述,第二,它是教外的,而不是教内的人撰写的。所以,这类资料没有“有意的伪装”,也没有“有意的提升”,倒是“无意识”的史料。
《魏书·释老志》不仅本身是非常重要的佛教史和道教史文献,而且对于它的研究史也值得一提,因为中外一些重量级学者都和它有关系。它的价值不仅被中国学者关注,法国著名的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在很早以前就敏感地注意到了。到20世纪30年代,哈佛大学的魏楷(JamesR.Ware)在欧洲学习的时候,在伯希和的指导和梅迪生的帮助下,进行《魏书·释老志》的研究,后来在《通报》(T’oungPao)上发表了他的博士论文WeiShuonBuddism,对《魏书·释老志》的佛教部分做了注释和解说。但是,没想到的是,这篇译文一出来,就受到周一良的严厉批评,指出,魏译“往往误会原文而错译,偶尔还有脱漏”,书评中指出他的15个错误和4个遗漏,比如把当时佛教常常说“出”某经的“出”字(即“翻译”)误译作edit,变成了“编辑”,犯了常识性的错误;又如魏楷把“微言隐义,未之能究”一句的后四个字,干脆漏掉未译等等,可见问题还很多。日本著名佛教史学者壕本善隆,在周一良先生之后,也写了长文批评魏楷的译文,指出他对“常乐我净”、大小阿毗昙、“摩诃衍”等等,有理解上的错误,也指出他对中国佛教文献的参考比较薄弱。随后,他自己做了一个《魏书·释老志》的日文译注稿,虽然他认为注译稿不算很完善,却被当时在日本的留学生LeonHurvitz翻译成英文,于1956年作为水野精一、长广敏雄编《云冈石窟》一书的附录发表。1957年,哈佛大学教授杨联陧在《哈佛亚洲研究杂志》发表书评,指出其中一些问题(杨联陧博士论文《晋书·食货志译注》的指导教师是魏楷)。于是,冢本善隆在大加修改以后,于1961年由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出版了《魏书·释老志译注》。经过若干年的检验,这部译注已经普遍被学界承认是一部名著,不仅收在《冢本善隆著作集》第一卷里,而且还作为平凡社著名《东洋文库》之一,出版了文库本,流行很广。
魏晋以后佛教兴盛之原因
讨论《魏书·释老志》的重要性,要从魏晋南北朝佛教说起。
关于魏晋以后佛教在中国越来越兴盛的原因,最早像梁启超等都有讨论,梁启超在《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里说,佛教最初传进来的时候,是借助了一些巫术,就是所谓“咒法神通”之力,如佛图澄为了证明佛有灵验,曾经取器烧香念咒,生出莲花。菩提流支能够咒水往上涌。这都是普遍现象,就像各种民间信仰和新兴宗教一样,都要先用这种技术来吸引信仰者,佛教徒则比较高明一些,像菩提流支还公开说明这是“术法”,让大家“勿妄褒赏”,提醒观众不要糊里糊涂地光看这些魔术,要从心里理解佛教信仰。
梁启超说,这个时代“佛教只有宗教的意味,绝无学术的意味”,此话不对。佛教首先是宗教,光是学术能够吸引多少人呢,能让民众信仰吗?不过,他说到这个时代佛教信仰大为兴盛的原因:第一是玄学,玄学使思想界处在“漂渺彷徨,若无归宿之时”,所以佛教进来以后,引起“群趋之,若水归壑”。第二是战乱,东汉末的混乱以后,又加上五胡乱华,民众生活艰难,希望有救苦救难的宗教,统治者也在“处此翻云复雨之局,亦未尝不自怵祸害”,所以容易相信因果报应。
这个分析有道理,但是还稍嫌一般化。因为第一,很多时代都有这样的社会背景,可以说明佛教兴盛的部分原因,但是并不能说明特别原因,中国古代的混乱时代很多,为什么偏偏这个时代宗教兴盛,别的时代不兴盛,为什么偏偏是佛教兴盛,别的宗教不兴盛?第二,梁启超还是拿了习惯性的从北方到南方,从释道安到慧远这一士大夫佛教史脉络为中心来思考的,他提出来两个问题,一是为什么大乘兴盛而小乘不兴盛?二是为什么中国人会有自己的格义、撰疏,从而形成中国佛教?说明他看到的都是士大夫上层人的佛教,是在玄学背景下来看佛教,并不能真的全面地说明问题之所在。稍后汤用彤的解释,就深入很多了。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八章里讨论释道安的时候,他专门写了一节叫“综论魏晋佛法兴盛之原因”,指出大体有以下几方面:⑴方术的力量,⑵胡人政治泯灭华夷界限,⑶祸福报应深入人心。我基本上同意他的分析。
(一)佛教最初进入中国,确实是依傍了传统方技数术,也就是民间巫术的力量
中国最早的佛教著作《牟子理惑论》里面说,在时人的印象里,佛陀是神通广大的神仙,佛教是可以让人长生不死的仙术,而且佛教徒搞斋戒、祠祀,形成一些宗教活动场所,能聚起信众。到了西晋时,佛教在洛阳的寺庙就有42所了。
为了吸引信仰者,很多从中亚和西域来的佛教僧人都使用一些魔术。中国的魔术主要是从印度西域来的,兹举几个有名的高僧为例:⑴三国吴的支谦是从大月氏来的,他为了消除孙权对佛教的疑惑,承诺可以得到舍利珠。据说他斋戒沐浴在静室,把铜瓶供在几案上,烧香礼拜了三七二十一天,果然瓶子里面发出响声,里面出现舍利珠,他给孙权看,有五色光芒照耀,而且这些舍利珠一倒在铜盘上,铜盘就破碎了,拿大铁砧锤它,一用力,铁砧就破了,可是舍利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坏。⑵西晋建康建初寺的帛尸梨蜜(?~342)是西域帛国人,据说他特别善于咒术,非常灵验,最初江南地方不流行咒术,是他翻译了《IL雀王经》,又传授给学生,佛教的咒术才像传统汉族的咒法一样流传开来。⑶鸠摩罗什是历史上最重要的翻译家,他不仅仅是有学术也有技术,一个姓张的人有病,“外国道人罗叉”谎称可以治病,可是他觉得这个人的病不能治了,如果能治好,可能是罗叉的魔术,所以他变了一个小小的戏法,用火来烧五色丝绳,烧完以后扔在水里,再次取出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根五色丝绳。结果大家对他就佩服崇拜。⑷再晚的昙无谶是大咒术师,史载他“明解咒术,所向皆验,西域号为大咒师”。据说他能咒出水来,曾经吓唬北凉国王沮渠蒙逊,说有疫鬼要靠他的咒法来祓除。沮渠蒙逊很相信他,“王悦其道术,深加宠优”。⑸求那跋陀罗也是著名的翻译家,但在大明六年(462)也曾经主持求雨的法事。⑹特别是著名的佛图澄,会用麻油杂胭脂涂掌,靠手掌看见千里以外,可以听铃声预言未来,念神咒役使鬼物,在水盆里面念咒念出莲花。
所有这些,其意义就是让贵族和民众信仰神奇的佛教力量。像佛图澄,石勒就很佩服他,石虎虽然当了皇帝,并把首都迁到邺,但是也特别崇拜佛图澄,说他是“国之大宝”。佛教说“不依国主,法事不立”,佛图澄一方面用魔术唬住石勒和石虎,另一方面也给他们讲一些“不杀”的道理。据说,因为佛图澄的缘故,当时“民多奉佛,皆营造寺庙,相竞出家”,传说他有几百个学生,门徒前前后后有一万,而且建造的寺院有893所之多。
这确实是佛教得以兴盛的原因之一,梁启超和汤用彤都说到了。
佛教兴盛的另一个原因
是外来宗教和当时异族入主中原有关 西晋以后,有所谓“五胡乱华”的说法,汉人和胡人在上层也许还可以分辨清楚,江统写《徙戎论》希望在空间上分开胡汉,可是在很多地方,下层民众中胡人和汉人已经混在一起。特别是出身于非汉族的胡人成为统治者后,使得传统的“华夷之辩”就不能成为传播外来宗教的障碍了。例如,在北方信仰佛教的统治者里面,就有一些人与佛教徒的关系就很重要:
后赵石勒(319~333年在位,羯族)、石虎(334~349年在位,羯族)——信任佛图澄。
前秦苻坚(357~385年在位,氐族)——在当政时,曾有鸠摩罗什、道安。
后凉吕光(386~399年在位,氐族)——386年时有鸠摩罗什。
后秦姚兴(394—416年在位,羌族)——在他当政的时候,有鸠摩罗什、弗若多罗以及道融、昙影、道恒、道标、僧叡、僧肇,甚至远召南方的慧远。他曾养三千多僧人在宫廷里。
北凉沮渠蒙逊(401—433年在位,卢水胡人)——在凉州,有昙无谶。
还有鲜卑人拓跋氏建立的北魏(除了短暂的灭佛运动外)、东魏和渤海蓓人高氏建立的北齐、西魏和鲜卑人宇文氏建立的北周,他们都是所谓的“胡人”,他们对于信仰一个所谓的“胡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忌讳和顾虑。
据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汉人是不能出家的,上层人士也多数是不信胡教的。王谧回答桓玄的信里说,过去晋人没有信仰佛教的,出家人都是胡人,而且帝王也不和佛教发生交道。汉族帝王是否要信仰佛教,有一些传统和伦理的障碍。可是,在石虎的时候就不一样了,那时王度、王波都上疏,站在汉族中国人的传统立场上说,佛教出自西域,是外国的东西(佛出西域,外国之神),不是“天子诸华所应祠奉”,所以,汉、魏都只允许“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修前轨”,从中可见,到后赵时,出家者已经有汉人了,否则他们不会感到已经有麻烦,要上疏说这件事,所以他们建议“国家可断赵人,悉不听诣寺烧香礼拜,以遵典礼,其百辟卿士,下逮众隶,例皆禁之。其有犯者,与淫祀同罪,其赵人为沙门者,还从四民之服”。可是,这个建议并不被最高统治者接受,石虎回答,我自己就来自“边壤”,当然应当遵守“本俗”,而“佛是戎神,正所应奉”,这个意思很清楚,我是胡人,所以要奉胡神。这种想法渐渐在汉人士大夫那里也有了,有的士大夫相信佛教,就要为它证明合法性在哪里,东晋的琅琊王司马珉给西域和尚帛尸梨蜜写序,说华夷之分本是因为文明和野蛮,不是因为地域和种族,强调“卓世挺秀,时生于彼,逸群之才,或侔乎兹。故知天授英伟,岂俟于华戎?”司马珉用“天”来强调,这是上天赋予的平等,证明文明和野蛮才是真正的界限,而不是区分华夏族和异族,有文明的就是华夏,证明佛教本身就是一种文明。所以佛教信仰的合法性、合理性都有了,信仰的禁令一旦解除,信仰者就多起来了,佛图澄那些有神通的佛教徒就很容易打开局面了。
佛教传播迅速
也因为有切身的浅显道理和高明的宣传手段 佛教对于民众的宣传,最有效也是最重要的,是它的祸福报应的道理。这个道理看起来很浅薄,可是影响人最深的道理就是浅显的道理,那些深奥的东西,普通世界是接受不了的。
首先,它的道理是切身利害,又讲得通俗简明。这个关键点,佛教自己很清楚,像三国时的康僧会,面对吴主孙皓质问,既然道理周公、孔子已经说清楚了,要佛教有什么用?康僧会语重心长地说,周公、孔子所说的那些,只是简单地给民众显示一下粗略浅近的道理,佛教却是给大家讲更远更深的善恶报应道理,“行恶则有地域长苦,修善则有天宫永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道理既有威胁又有劝导。东晋末年的佛教徒道恒写,《释驳论》,说蓍上有“五横”,佛教徒就是其中之一。它之所以“横”,是因为他们势力大,本事也大,一方面是诱惑,一方面是威胁,说到人作恶,就说他一定有不断的灾祸,如果行善,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好处。你犯的罪过,在冥冥之间会有鬼神悄悄监视着,你得到的福祉,到处都有神灵保佑。“累劫”和“无穷”是世世代代的报应,“幽冥”和“神明”是报应的主宰。
其次,它抓住普通民众和女性信仰者。这种宣传对上层知识界可能意义不是很大,可对于需要精神安慰的普通民众却很有吸引力。《高僧传》说,“人道必以智慧为本,智慧必以福德为基,譬犹鸟备二翼,倏举千寻,车足两轮,一驰潜力”,意思就是理解(这是智慧)和信仰(这是因果)必须兼而有之,而且信仰是基础。对士大夫来说,要用智慧理解道理,可是对于民众来说,要让他信仰就要靠因果报应,这是鸟的两个翅膀、车的两只轮子。其中,女性又特别容易相信,这并不是说对女性的歧视或偏见,是一种观察的结果,《高僧传》说,“达量君子,未曾回适,尼众易从,初禀其化”。因为他们觉得,“女人理教难惬,事迹易翻,闻因果则悠然扈背,见变术则奔波倾饮,堕堕之义,即斯谓也”,后来民间信仰也好,佛教道教也好,确实普通民众容易信,女性追随者比较多。
《魏书》成书是在6世纪中叶。再过一百年的事,就要看《隋书》了。《隋书》是长孙无忌等人在唐太宗贞观十五年(645)完成,唐高宗显庆元年(656)进上的,和《魏书》刚好差了一世纪。而这一世纪中,佛教已经有大变化了,人们对佛教的理解也有了大变化了。由于《隋书·经籍志》也有佛教内容,也是一个大概的、简单的概论,有些是抄录和改编自《释老志》的,因此,可以看成是一个脉络中的两份不同时代的文献。可是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它和《释老志》有不少差异。以涉及佛教理论和历史的部分为例:
第一,《魏志》根据支谦译《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上,及竺大力、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卷上,说佛陀“本号释迦文者,译言能仁,谓德充道备,堪济万物”,这种解说在《隋志》中被删去。
第二,《魏志》讲佛陀的相貌,“既生,姿相超异者三十二种,天降嘉瑞以应之,亦三十二”,这也是支谦译《太子瑞应本起经》中的话,但是,《隋志》则用了《牟子理惑论》和《过去现在因果经》的说法,“姿貌奇异,有三十二相,八十二好”,不再有“瑞应”之说。
第三,《隋志》删去了《魏志》中关于佛陀出生的时候,是“《春秋》鲁庄公七年夏四月,恒星不见,夜明是也”一段,因为这是比附中国史书和祥瑞,论述上有些问题,比如辛卯是四月五日,和后来说的佛诞不合,有些说法又有些比附祥瑞,令人生疑。而且到了唐初,佛教再以中国史书为依据,就有些不合适了。
第四,《魏志》“识神常不灭”,《隋志》作“至于精神,则恒不灭”。
第五,,《魏志》里面,没有用到“末劫”的时间说法,也没有“三千大干世界”的空间观念,但是,在《隋志》中,则一开始就叙述,⑴神不灭,有无量身,表示时间的永恒和轮回的永恒。⑵用了《杂阿含经》、《大智度论》卷七的说法,“天地之外,四维上下,更有天地,亦无终极”。⑶用了《法华经》的说法,讲成败无量劫。⑷用《法华经》的说法,把时间按照佛教想象的人类社会史,分为正法、像法和末法时代。⑸这里更用了《大智度论》卷三八的说法,形容末法时代的恐怖和轮回之无可逃遁。由此可见,到了唐代初期,《法华经》、《大智度论》呈现出它在一般佛教知识界的重要性。
第六,《魏志》没有提到“外道”,而《隋志》提到“外道”,说他们“并事水火毒龙,而善诸变幻”,又提到邪道来侵扰佛心而不能得逞的故事。
第七,《魏志》和《隋志》虽然都提到在家俗人信仰佛法者,要遵守的五戒(去杀、盗、淫、妄言、饮酒),但是,《魏志》比附儒家的“仁、义、礼、智、信”,认为儒、佛在这一方面的说法,只是名称不同,又说“三归依”就是君子的“三畏”,然而,《隋志》却没有这些用儒家经典来支持合法性和合理性的比附说法。
第八,关于佛的灭度,《魏志》有“香木焚尸,灵骨分碎,大小如粒,击之不坏,焚亦不焦”,而《隋志》就只是简单提到,并无上述字样。
第九,在佛教传播的历史上面,《魏志》的大体说法是:⑴西汉秦景宪受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口授浮屠经(公元前二年),⑵蔡愔、秦景到天竺写浮屠遗范,与摄摩腾、竺法兰回到洛阳(58~75),有《四十二章经》和白马寺。⑶昙柯迦罗人洛阳宣诫律。⑷晋元康中(292~29'9),支恭明译《维摩》、《法华经》、《本起》等等。⑸然后讲到石勒时代的佛图澄、道安、慧远,以及鸠摩罗什和僧肇等等,然后就讲到了北魏的佛教史(太祖时的法果、世祖时的惠始,灭佛、高宗时代恢复佛教,以及师贤、昙曜等等)。《隋志》却有很大的不同,可能是佛教史学这个时候已经相当发展,后来的描述已经遮盖了前面的叙述,它的叙述多与后来的佛教史相合,最明显的是,比起《魏志》来,《隋志》多出了⑴汉代桓帝时(147~167)的安世高(安清)和灵帝时代(168~189)的支谶(支娄迦谶)——这也许是为了凸现译经的意义。⑵多出三国吴康僧会(建初寺与说服吴主)、朱士行(往西域于阗)、竺法护(《放光般若》的译出)。⑶多出齐、梁、陈的宣译和宝唱的《目录》,如“齐梁及陈,并有外国沙门。……梁武大崇佛法,于华林园中,总集释氏经典,凡五千四百卷,沙门宝唱,撰经目录”。
那么,在这些差异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什么呢?
第一,它删去《魏志》在佛陀诞生日比附《春秋》,删去五戒比附仁义礼智信、三皈依比附君子三畏,删去佛陀去世后“香木焚尸”等等,可以看出它有意与儒家划清界限,走出依附中国资源,渐渐独立的趋势。这种区分自我和他者的做法,常常是宗教成熟的象征性指标。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士大夫对于佛教的知识也在渐渐增长中,渐渐走出依靠中国知识来想象佛教的水平。其中特别是删去“五戒”比附“五常”的一段值得格外重视,因为这个比附,是来自北魏昙静的一部伪经《波利提谓经》。而这时,一方面大概伪经渐渐被揭发出来,另一方面佛教的教理也渐渐为人理解,所以不再用这个说法了。
第二,从最后关于历史方面的记载中可以看出,一方面《隋志》比起《魏志》更像是一个全景的、统一文明体立场的叙述,更加全面和完整,但是另一方面,它的历史叙述,私底下是渐渐偏向了南方佛教,从源头向南方佛教追溯,多叙述南朝佛教偏向“般若”系统。历史学界,从陈寅恪到唐长孺,常常有文化史上“南朝化”的看法,这是否就是其中之一面呢?
第三,佛教知识已经越来越丰富了,从《魏志》到《隋志》所引用的佛教经典,可以看到不同,如果看冢本善隆对《魏志》的注释,与章宗源、姚振宗到兴膳宏等对于《隋志》的注释,就可以从他们各自引用的经典上比对出来。
关于这一百多年的佛教史嬗变轨迹,并不是仅仅靠这么简单的文献对比就能说明的,还需要寻找很多证据和资料,但是从这样的文献对比阅读中,也许可以提示给我们一些启发的思路和粗线条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