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2-10 10:47
《千百年眼》在明代是一部新颖奇特的书,曾盛传一时。它是一部质疑五千历史文化的一部旷世奇书,具有高人逸士的风范,特立独行的视角,读后必有启悟。康熙将此书列为头禁书,自己却终生秉烛攻读不辍。此书上起远古,下迄明季,涉及政治、军事、经济、文教、科技,还有许多为正史所不载的逸闻轶事。记述具体,议论新奇。正如书名所示,作者想要看透千百年来中国的历史。
作者张燧,字和仲,明代湖南潇湘人,家中兄弟除了他大都去做生意赚钱,唯独他只喜欢读书,经史子集无不所览。他是一位博览群书的学者,勇于思考,往往能够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揭示隐微,提出异议。其父张嘉言,《湘潭县志》有传,言及次子张燧,说卒于崇祯末年。大约自明万历初年至崇祯末年,就是张燧的生活年代。《千百年眼》的成书年代为万历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
明代学者张燧著《千百年眼》一书,据说曾经因史识独异得以风行一时。王重民先生在《湘潭县志》中查索到张燧事迹:“兄弟皆生富贵,好治生产业,而燧独务友朋,耽书史,不为苟同。”据说张燧常常“命仆载纸笔自随,有省辄识之,虽藩溷不释”。所著书多种,而“《千百年眼》盛传于世”,其价值曾经得到王夫之、阮元等学术大家的肯定。
《千百年眼》是一部史论随笔的合集。全书十二卷,511条,其中新义纷呈,体现出作者读史“不为苟同”的风格。又大多言之有据,有些见解确如邹元标《千百年眼序》所说,“起古人相与论辩,亦必心服。”
例如,萧何为刘邦营建长安宫室,因规模壮丽,引致刘邦的责难:“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只得以“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作答。而《千百年眼》卷四“萧何治未央宫有深意”条分析说,“高帝之都关中,意犹豫未决,嫌残破故也。何大建宫室,以转其机。”以为萧何是要以都城基建形制宏大的既成事实,促使刘邦坚定定都关中的决心。这样的推测,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汉文帝以讲究节俭著名。在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等无所增益。曾经规划在宫中建造一座露台,召工匠预算,大约要花费百金,汉文帝得知后说道,百金相当于中等人家十户的产业,我居住在先帝营造的宫殿中,已经常常感到惶恐羞愧,为什么还要建造新的台呢?他平时经常穿价格平易的黑色织品,宫中的帏帐不施纹绣,所宠爱的慎夫人也衣不曳地。张燧在《千百年眼》卷四“文帝奢俭之异”条写道,作为皇帝,生活消费至于这样的水准,可以说是极其简陋了,但是,汉文帝又有极其奢费的一面,“赐邓通以十数巨万,又以铜山与之,此又何也?”说汉文帝一方面自律甚严,特别注重生活消费的简朴,然而对于所宠爱的近臣邓通,赏赐财物至于万万,竟达十几次之多。据司马迁在《史记·佞幸列传》中记述,邓通出身蜀郡,因极偶然的机会得到宠幸。有精通相术的人预测邓通的未来,说他“当贫饿死”。汉文帝说,“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谓贫乎?”于是将蜀郡严道的铜山赐予邓通,特许他可以自己铸钱,发行货币,一时“邓氏钱”传布天下。张燧指出,汉文帝虽然自身简朴,但是挥霍国家的资源和财富却毫无慎惜之心。可见,我们回顾历史,在对帝王的个人生活进行道德评点之外,更应当重视政治体制的作用。
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史家历来都是予以肯定的。事变的起因是晁错提出削藩之议。晁错以所谓“削之亦反,不削亦反”作为决策的基点。而《千百年眼》的作者在卷五“七国缓削则不反”条则发表了“亟削则必反,缓削则可以不反”的见解,认为急于削藩则导致反叛,如果从缓处置,则可能不必以战争手段解决问题。他说,吴王濞当时已经垂老,宽之数年,即将去世,则首难无人。晁错不能忍耐等待,“欲急其攻”,仓猝从事,以致“身殒国危,取笑天下”。论者同样站在维护统一的立场上,政策倾向却显然不同。以战略学的眼光分析这种缓而待其变的设想,不能不承认其中内在的合理性。所谓“欲急其攻”,可能确实表现出历史的短见。
汉武帝临终时,确定以少子刘弗陵为继承人,这就是汉昭帝。汉武帝为此逼死其母钩弋夫人。当有人提出疑问时,汉武帝说,往古国家所以变乱,往往是由于主少母壮。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制约。你们没有听说过吕后事件吗?汉武帝遗命霍光等辅佐少帝。霍光据说性格镇定沉着,为人平和稳重。他在执政期间,继续实行汉武帝临终前推行的重视发展经济、安定社会的政策,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作为行政原则,数年之内,使得各地流民回归,田野益辟,百姓充实,国库也颇有蓄积,又与匈奴恢复了和亲的关系,西汉王朝的统治相对稳定。“昭宣中兴”的政治成功于是得以实现。对于汉武帝的历史评价众说纷纭,但是似乎少有人特别注意到其遗嘱对于身后政治前景的安排。同书卷五“武帝遗命”条写道:“自古帝王遗命多矣,要未有如汉武之奇者。托国于素无名誉之人,期功效于数十年之后,若持左券,此岂寻常尺度所得窥耶?”这也是一种对古代政治战略的评断,虽寥寥数语,论者透彻的历史观察力已经有所显现。
以秦汉史而论,其他如卷四“秦用客之功”条,“黔首之称不自秦始”条,“陈涉秦民之汤、武”条,“汉高祖尊母不尊父”条,卷五“李广无长者风”条,“汉和亲与宋岁币等”条等,也都因目光如炬,能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中国古代学术遗产中有许多的精华都凝集在如《千百年眼》这样的笔记札记一类著述之中,可惜这种体裁已经为现在的学术成果评价体系所不容。尽管有些学术刊物有“读史札记”一类栏目,但是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不少人以为只有长篇巨制才可以展示自己的学术实力。其实在许多时候,小泉之清净,要胜过浑浊的大洼呢。
《千百年眼》在清代成为禁书,列入《全禁书目》。不过《四库全书》收有张燧《稽古堂论古》三卷,实际上是《千百年眼》的摘编本。而《千百年眼》一书在晚清又重新盛行于书界,有多种刊本行世。可见学术的真金是不会被政治力量长久封埋的。
有学者讨论张燧《千百年眼》的价值,认为晚明多史论而少史考,此书专论史部,亦考亦论,“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史著”,堪称晚明史学的杰作。这样的评价是准确的。论者又写道,“此书不见于《千顷堂书目》、《明史艺文志》、《四库全书总目》等书目,因而,我治明代史学十多年,也没有注意。去年5月底,始在国家图书馆一饱眼福。”“它的发现,可以大大改写明代史学的形象。”其实,此书十五年前已经有标点本出版,印数至于九千(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8月版,贺天新校点),受到历史文献研究者注意,或许在论者“治明代史学”之前,所谓“发现”一语,似乎不妥。论者又指出,“明朝灭亡前夕,张燧为避难,东渡到了日本。”“张燧和朱舜水一样,前半生在中国,后半生寓居日本。”(钱茂伟:《张燧〈千百年眼〉:晚明史学的杰作》,《学术月刊》2001年5期)这确是“一个新发现”,值得治学术史者重视。
《千百年眼》卷六“《阿房宫赋》蹈袭”条说,杜牧《阿房宫赋》有摹仿陆《长城赋》和杨敬之《华山赋》文句的痕迹,于是感叹道:“信矣文章以不蹈袭为难也!”有意思的是,《千百年眼》本身也陷于“蹈袭”的疑案之中。如卷四“秦法弃灰有故”条说,秦法弃灰于道者弃市,其原因在于马性畏灰,尤其惧怕新出之灰,据说马驹遇之辄死。路上之灰,可以致使母马落驹。于是《夏小正》和《月令》都有仲夏之月禁止烧灰的规定。秦法弃灰,原由也在于为了保障马的增殖。不过,古来仲夏月行此禁,秦则可能四时皆禁,因此人们以为秦法苛重。《千百年眼》中的这段话又见于张萱《疑耀》卷三“秦法弃灰”条,除个别文字差异外,全篇内容竟然几乎完全相同。张燧和张萱都是万历举人,同样的论点,我们现在已经难以辨别各自发表之先后。而《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九《子部·儒家类三》又说,《疑耀》“旧本题李贽撰”,而“此书确出于萱”,“盖以万历中贽名最盛,托贽以行”。更使人们对“秦法弃灰有故”议论所出难消疑云。尽管古人发表学术见解的功利意识与今人有所不同,不能如今天谴责剽窃、抄袭一般苛责之,学界治明代学术史者,或许仍然应当为张燧等人澄清这一有关著作权的疑端。而前引《千百年眼》卷五“七国缓削则不反”条的主要内容,则见于《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一○陈傅良《西汉臣论·晁错》。陈傅良,宋人。如果“七国缓削则不反”之说确实原出于陈傅良,那么,张燧本人似乎也难以洗刷“蹈袭”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