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煞]恨不得扬子江变做酒，枣穰金积到斗[26]。为几文贉背钱受了些旁人咒[27]，一斗粟与亲眷分了颜面，二斤麻把相知结下寇仇。真纰缪[28]，一味的骄而且吝，甚的是乐以忘忧[29]。

[五煞]这财曾燃了董卓脐[30]，曾枭了元载头[31]，聚而不散遭殃咎。怕不是堆金积玉连城富[32]，眨眼早野草闲花满地愁，干生受。生财有道，受用无由。

[四煞]有一日大小运并在命宫，死囚限缠在卯酉[33]甚的散得疾子为你聚来得骤。恰待调和新曲歌金帐，逼临得佳人坠玉楼[34]。难收救，一壁厢投河奔井，一壁厢烂额焦头。

[三煞]窗格每都颭颭的飞，椅桌每都出出的走，金银钱米都消为尘垢。山魈木客相呼唤，寡宿孤辰厮趁逐喧白昼[35]，花月妖将家人狐媚，虚耗鬼把仓库潜偷[36]。

[二煞]恼天公降下灾，犯官刑系在囚，他用钱时难参透。待买他上木驴钉子轻轻钉[37]，吊脊筋钩儿浅浅钩。便用杀难宽宥[38]，魂飞荡荡，魄散悠悠。

[尾]出落他平生聚敛的情[39]，都写做临刑犯罪由。将他死骨头告示向通衢里甃[40]，任他日炙风吹慢慢朽。

[1]看钱奴：元人对于悭吝人的通称。

[2]铜臭：是骂那些富有钱财而品质卑鄙的人物的话。

[3]泉货周流：金钱的流通。泉货，钱。

[4]油铛(cheng)：油锅。

[5]机彀(gou)：机关，圈套。这里指贪求钱财的各种窃门。

[6]缘情钩距：随机攫取的意思。缘情，随着不同的情况而变换手段。钩距，一作钩巨，钩取到手的意思。

[7]蝇头场上：指有小利可逐的地方。下句的“马足尘中”义同。

[8]悔尤：祸患。

[9]“王戎遗下”句：王戎，晋临沂人，为当时竹林七贤之一，也是著名的看钱奴。《晋书·王戎传》载：“戎性好兴利，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牙筹，牙骨做的筹签。

[10]不思日月搬乌免：意说不考虑时光的快过。乌，指太阳。免，指月亭。

[11]不调裀鼎：意为不顾自己衣食。裀，夹衣。鼎：古代烹饪的器物。

[12]衵：贴身衣物。从句中意思看，当指当铺中货架上顾客的当物。

[13]有心待拜五侯：意为想作高官。五侯，五等诸侯，即公、侯、伯、子、男；这里泛指高官。

[14]教人唤甚半州：要人叫他什么半州。元代有些大地主往往被人叫作某半州，意说他占有半个州县的田地。

[15]“待垒做‘句：等积累了很多钱请军士替他守护。倩，义同请。

[16]“怕化做“句：怕钱飞走请道士作法留住。法官，迷信活动中耍弄法术的道士。行罡布气，指道士弄法术。罡即罡风，道家指高空的风。

[17]半炊儿八遍把牙叩：顷刻间便敲了八遍牙关，形容为聚敛钱财而苦苦思索的样子。半炊儿，煮半顿饭的功夫。

[18]掊（pou）：聚敛。

[19]只待要春风金谷骄王恺：意为只顾自己得意骄奢。春风，指得意的时候。金谷，金谷园，晋人石崇所建，故址在今河南洛阳县西北。《晋书·石苞传》载，石崇巨富，财产丰积，室宇宏丽，“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恺以{米台}澳釜，崇以蜡代薪；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崇涂屋以椒，恺用赤石脂。崇恺争豪如此。”

[20]“一任教”句：据《新唐书·马周传》载，马周未得志时曾在新丰旅店遭冷遇。李贺《致酒行》：“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21]只知敬明眸皓齿：意为只知拿钱追欢买笑。明眸皓齿，指美人。

[22]不想共肥马轻裘：意为有肥马轻裘，不愿借给朋友用。

[23]锱铢：锱和铢都是古代极微小的重量单位，六铢等于一锱，四锱等于一两。

[24]“也学采东篱菊”二句：意说他们也学陶潜的采菊东篱，其实是骗人的。元亮，陶潜字。装呵，意指装模作样。

[25]豹子浮丘：意说表面装得很清高，骨子里比豹子还狠。豹子是宋元时对一些凶狠的人所起的外号。浮丘，指传说中仙人浮丘伯。

[26]枣穰(rang)金积到斗：积累了成斗的金子。枣穰金，赤金；枣穰即枣肉，形容赤金的颜色。

[27]贉(dan)背钱：贉是装书画的轴；贉背钱，颖是指象轴头那样小的钱。

[28]纰缪(pi miu)：错误。

[29]甚的是：什么是，那里是。

[30]燃了董卓脐：董卓残暴贪婪，据说死后被守尸者在其肚脐中点灯，光明达旦。

[31]枭了元载头：元载，唐凤翔岐山人，肃宗、代宗时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权倾内外，聚敛财富，资货不可胜计。大历十二年（777）三月，被杖杀禁中。（见《旧唐书·元载传》）枭：古代刑法，即斩首。

[32]连城富：形容财富之多，价值连城。

[33]“有一日大小运”二句：这是旧时的迷信说法，意说总有一天倒霉受罪。命宫，古时星命家的词汇。

[34]“恰待调和新曲”二句：正准备调和新曲在金帐下歌舞取乐，却不料逼得佳人跳楼自杀。这暗用石崇妾绿珠坠楼自杀事。

[35]“山魈木客”二句：意说遭到妖魔的侵袭和恶运的追迫。山魈(xiao)，动物名，猴的一种。木客，是山魈的别名。但当时人们把它看作山林中的妖怪。寡宿孤辰，是星命家的说法，意是命中注定要孤寡的。

[36]“花月妖”二句：意说花月妖媚惑他的子弟，虚耗鬼暗偷了他的仓库。花月妖指娼妓一类人物；虚耗鬼指败家子之类。

[37]上木驴钉子轻轻钉：元代有二种酷刑，把罪人钉在四脚凳上凌迟处死，木驴即指这种凳子。上“钉”字作名词，平声；下“钉”字作动词，去声。

[38]便用杀难宽宥：意思是即使用尽了金钱想买通别人，以便减轻刑法，也难得别人的原谅。

[39]出落：显现、表现。

[40]将他死骨头告示向通衢里甃(zhou)：意说把他的尸骨放在大街上示众。甃字作动词用，堆放意。

把贤愚人深深探讨一下，悭吝的守财奴，富有钱财但品质卑鄙。他们不希望金钱流通到别人手中，而要统统塞进自己的腰包。他们不顾羞耻，可以到油锅里捞钱，血泊中伸手，只要有钱不肯落后。白天黑夜寻找发财的歪门邪道，随机应变不择手段的牟取暴利。为了蝇头小利而苦苦地追逐索取，在任何有利可图之处贪得无厌的积攒金钱。

为了搜刮更多不义之财而做尽了亏心事，六亲不认。只盼着自己能春风得意，豪富无比胜过任何人，只顾着聚敛自己的财富，不管他人穷困潦倒。眼里没有亲朋旧友，只有美女和富贵。

高利贷越放越多，但仍然贪婪无比，为了几分几厘而争斗。田地连成了大片而心胸十分狭窄，书架上满是书但从来不看。装着样子故作清高风雅，实际上却有一副豹子的狠毒心肠。

恨不得把江水变成酒，优质的金子装满斗。为取得几文黑心钱而甘受旁人的咒骂，为了一斗米和亲人翻了脸，为了二斤麻就和知己结下了冤仇。真是荒谬和糊涂啊。

窗户纸被风得飘动着，桌椅自己在走，家里的金银财米都变成了灰。山里的妖魔鬼怪纷纷出来，使他们不得安宁。孤寡运跟着他们，那些娼妓们将他们的家人诱惑，败家子把他们积攒下的钱都偷用了。

老天也降下了灾难，有了牢狱之灾，用钱也无法打通关节，赎回性命。最后只落得将他平生敛财之事，写成临死的判书罪状，将他的死尸堆放在大街上示众，任日晒风吹慢慢腐朽。

这篇套曲通过对一个浑身充满铜臭气的守财奴形象的刻画，将一切剥削者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本质揭露得淋漓尽致，具有典型意义。

12支曲子，可分为两部分，[六煞]以前为第一部分，[五煞]以下为第二部分。在头一部分中作者用铺叙的手法，从“看钱奴”为自己、为儿孙，对常人、对亲友，表面上、骨子里等几方面的表现为其画像，揭示出“看钱奴”悭吝狠毒、六亲不认、虚伪贪婪的可耻面目，甚至为了敛聚不义之财，不惜“把平人骨肉，做自己膏油”的罪恶行径。

首曲和[耍孩儿]、[十煞]描写他利欲熏心，“自古呼铜臭”，却惜钱如命，不惜采取种种手段、敛聚钱财。他恨不得“不教泉货(货币)周流”，全部归为己有;他朝思夜想发财的窍门(“机彀”)，随机攫取(“缘情钩距”);“蝇头”小利也要苦苦争取;凡是有利可图的场合(“马足尘中”)他都要去追逐;甚至舍死忘生，向油锅血海中伸手。他像西晋时的王戎那样，用牙筹(骨制的计数器具)日夜不停地计算;为了给儿孙多攒钱，不管日月飞逝，不顾自己的吃穿;他放的高利贷，收对半的利息;他开当铺，恨不得将别人的当物化归己有，等等。总之，他如狼似虎，恨不得将老百姓的骨肉也化做自家的膏油。这里说的王戎，是西晋时的“竹林七贤”之一，惠帝时曾做过尚书令、司徒，“每自执牙筹，日夜计算”(《晋书·王戎传》)，是个有名的贪吝之徒。乌兔，指日、月，古代神话传说，太阳中有三足鸟，月亮中有玉兔。裀、鼎，指衣食，即穿衣、吃饭。裀，是夹衣;鼎，古代烹饪器具。 “袙”，字书无此字，这里当指当铺货架上的当物。“看钱奴”的种种聚财手段可谓机关算尽。

[九煞]进一步描写“看钱奴”的贪心。他既想做富豪，又想做高官。官要做到“五侯”，即像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那样的高官;富要富到人称“半州”。元代许多大地主被称做某半州，即他的土地有半个州那么多。怕钱财丢失请(“倩”)军士把守，请道士“行罡(gang)布气”。古时迷信说法，说钱积多了会化龙飞去，道士布气可以镇住。就这样，半顿饭工夫，他还要算计“八次”，做到有收无支。守住、镇住、只进不出，写得何其形象生动。

[八煞]再深入一步描绘看钱奴的心理状态与表现。他要像晋代石崇建金谷园与王恺斗富一样豪奢。石崇，西晋时曾做荆州刺史，劫掠客商成巨富，与贵戚王恺斗富， “恺以饴澳釜，崇以蜡代薪;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纹之;崇涂屋以椒，恺用赤石脂” (见《晋书·石崇传》)。他宁肯像石崇那样奢侈，而对于像马周那样的朋友从不接济。马周，唐代人，穷困潦倒，住在新丰旅馆中无人理睬(见《新唐书·马周传》)。不仅如此，他连亲兄弟、亲姐妹、亲姑舅也不顾。但是，为了“明眸皓齿”的美女，他却不惜“肥马轻裘”。

[七煞]、[六煞]二曲揭露“看钱奴”的虚伪面目。他为了一分一厘(“锱铢”)的小利与人玩命，为一斗米同亲戚闹翻，为二斤麻与朋友结仇，却假扮斯文。不读诗书装作陶渊明，唯利是图却假充仙人浮丘伯。所以，诗人写到这里气恨已极，出口骂他： “豹子” (当时人给凶狠者的外号)!

在上半部分中作者把“看钱奴”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五煞]以下为下半部分，诗人描绘了“看钱奴”“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可耻下场。其中，[五煞]以历史上的董卓、元载为例说明聚财不散，必致杀身之祸。董卓，东汉时人，挟天子、令诸侯，聚财无数，后被吕布杀死，停尸街头，在肚脐点灯，光照达旦;元载，唐时人，曾任宰相，因巨贪聚财无数，被杖杀禁中。两个巨饕，一个被点天灯，一个被杖杀，均无好下场! [四煞]、[三煞]写天怒人怨，“看钱奴”家中怪乱四起，急剧败落的情形。准备好金帐下歌舞取乐，不料美女被逼跳楼，一边“投河奔井”，一边“烂额焦头”。接着“窗槅”们“颭颭的飞”，“椅桌”们“出出的走”;金、银、钱、米都化作“尘垢”;山中妖怪(“山魈木客”)狂呼乱叫;孤寡命星(“寡宿孤辰”)死追不放，女妖精(“花月妖”，指娼妓)媚惑他的子弟;败家子(“虚耗鬼”)盗空了他的家财。真个是处处起火，家败人亡。[二煞]、[尾]曲，写他本人犯刑被捕，被“上木驴” (把犯人钉于四脚凳上)受酷刑，魂飞魄散(“吊脊筋钩”)，一命呜呼。死后他敛聚钱财的恶迹被公之于众，暴尸大道口(“通衢”)，任由风吹日晒。读来人心大快，十分解恨。

据《录鬼簿》载： “某人以善经纪，积赀至钜万计，而既鄙且吝”，向作者炫耀富贵，所以，作者写了这套曲来讽刺他。其实作者将所描写的“看钱奴”典型化，整个鞭挞了一类社会现象，具有极深刻的意义。

在艺术上，作者极尽铺叙、渲染之能事，以激愤的情绪、辛辣的笔调、形象的比喻、生动的夸张，将“看钱奴”的丑态描绘得惟妙惟肖，痛快淋漓地表达了作者对贪吝刻薄者的切齿痛恨，富有深刻的讽刺意味，是元曲中的上乘之作。千载之下读来仍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钱霖，字子云，世居松江（今属上海市）南城。博学，工文章，不为世用，遂为黄冠，更名抱素，号素庵。初营庵于松江东郭，建二斋曰“封云”、“可月”。后迁居湖州（今属浙江省）。晚居嘉兴（今属浙江省），筑室于鸳湖之上，名曰“藏六窝”，自号泰窝道人。著有词集《渔樵谱》，杨维桢序之，称有寄闲父子之风。编有散曲集《江湖清思集》，著有《醉边余兴》。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将其列于“词林英杰”一百五十人之中。明·贾仲明有挽词说他：“弃俗中路戴黄冠，草履麻绦袖袍宽。《江湖情思》三千段，屡清风明月，尝集醉余兴多端。白雪黄茅煅，坎离频倒般，素庵中稳坐蒲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