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7-03 20:42
扶风歌1
朝发广莫门2,暮宿丹水山3。
左手弯繁弱4,右手挥龙渊5。
顾瞻望宫阙6,俯仰御飞轩7。
据鞍长叹息8,泪下如流泉。
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9。
烈烈悲风起10,泠泠涧水流11。
挥手长相谢12,哽咽不能言13。
浮云为我结14,归鸟为我旋15。
去家日已远16,安知存与亡?
慷慨穷林中17,抱膝独摧藏18。
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
资粮既乏尽19,薇蕨安可食20?
揽辔命徒侣21,吟啸绝岩中22。
君子道微矣23,夫子固有穷24。
惟昔李骞期25,寄在匈奴庭26。
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27。
我欲竟此曲28,此曲悲且长。
弃置勿重陈29,重陈令心伤!
清晨由广莫门出发,晚间投宿在丹水山。
左手拉着繁弱大弓,右手挥动龙渊宝剑。
回过头望一望宫阙,俯身驾车飞奔向前。
按着马鞍长长叹息,伤心的泪儿像流泉。
拴着马儿在长松下,卸下马鞍在高山颠。
凛烈的悲风不住吹,泠泠的涧水流不断。
挥一挥手儿长相辞,悲泣哽咽不能再言。
浮云飘来为我集结,归鸟飞来为我盘旋。
离家的日子已长远,怎知生存还是死还。
在荒林中慷慨悲歌,抱着双膝独自感伤。
麋鹿在我面前游转,猿猴蹦跳戏弄一旁。
钱财粮食已经用光,薇蕨已老岂能当粮。
拉马缰命随从前行,在悬崖险径中吟唱。
君子之道已经衰微,孔子也有穷困时光。
昔日李陵错过约期,流落匈奴做了大将。
忠信之人反而获罪,汉武皇帝不能原谅。
我欲奏完这首歌曲,此曲悲伤而且太长。
放置一旁不再陈述,若再陈述令人心伤。
这首诗作于晋怀帝永嘉元年(307),当时作者受任并州刺史,九月末自京城洛阳前往并州治所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据《晋书》记载,刘琨自叙九月底出发,道险山峻,胡寇塞路,百姓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一路招募流亡,以少击众,冒险而进,转斗至晋阳,这首诗描述的就是当时途中所见所感和对时局的忧危忠愤的心情。
这首诗作者采用乐府旧题写作,充分反映途中的艰辛情状和胸间的忠愤,慷慨悲凉。《文选》李善注,这首诗以四句为一解,合九解成一篇。
首解四句写登程。下笔就写“朝发”、“暮宿”,是记实,也见出受命北去时行程的迅急:早晨刚出都城北门——广莫门,日暮已到了大河之北、丹水的发源地——丹水山,进入并州境内。这里,诗人用夸张笔法渲染出行色的匆忙,也透露了他急于赴国难的心情。接着写出自己两手所持的是像古代繁弱、龙渊那样的名弓宝剑;而“弯”(开弓)、“挥”两个富动态性的词,既说明他是行进在“胡寇塞路”的险境之中,随时都需要用武,也足以显现出作者一往无前的英武气概。
次解写恋阙心情。作者年轻时(作诗时也只三十六岁)正处西晋初期的安定阶段,在繁华的洛阳城里,他也曾有过诗酒从容、文友会聚的一段优游生活。洛阳城里巍峨的宫阙,是过去国家安定隆盛的标志,也是他前阶段优游生活的见证。自经变乱,现在已到了“国已不国”的地步。往事成尘,归来无日。这使他心情上不能不有所留恋,在行动上也就表现为“顾瞻”长“望”。望中最瞩目的是宫阙,是“俯仰御飞轩”。这句意思应是说,宫中廊宇高低,远望宛如急行中车辆的起伏。作者心目中,这时已经把静态中的宫中廊宇和身边行进中车辆的动态混而为一了。抚今思昔,不自禁“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
三解写途中小憩。京都已落在遥远的后方,现在系马、解鞍的所在是荒寂的高山头、长松下,入耳的只有秋末的烈烈悲风和泠泠涧流的声响。这四句用了音韵谐协的偶句,着力烘染出一幅秋山穷旅图。
四解写小憩中的心情。与熟悉的京都和那里的人挥手长辞了,黯然无言,惟余哽咽。甚至空中的浮云也凝定不流,飞鸟也回旋不去。耳目所接,竟如天地万物都在助人兴悲。后两句写境,却更增强情的抒发。
五解继写一时心中所想。这时心头萦绕不去的是离家日远,前路茫茫,境地险恶,存亡未卜。在这穷荒山林中,慷慨激昂,也是徒然,只有抱膝独坐,思绪紊乱,五内如焚。这是作者胸怀、心情的真实表白。
六解写当前困境。身处穷林,惟与麋鹿、猿猴为伍。资粮乏绝,无以充饥。看看麋鹿、猿猴还有野草、山果果腹,可以游戏自得,实在令人自叹不如。经此映衬,愈见出人的困窘不堪。这解和四解一样,都叠用两个“我”字,产生了对面倾诉的亲切感。
七解写困境中的自慰、自奋。作者深知重任在身,不容徬徨,终于重提辔缰,号召部下继续前行;同时,也在绝岩中,聊自吟咏舒啸,稍畅胸怀。他的重行振作,是由于在所承受的传统思想中找到了若干支撑力量:自己当前的处境,正是古人也曾慨叹的“世衰道微”的时世;孔子在陈绝粮,就曾对弟子子路说过“君子固穷”的话,何况是我辈。他精神上终于获得了宽解。
八解是在自慰、自奋之余,又作转折,写出内心的隐忧:历史上曾有过李陵对匈奴以少击众,最后势穷力屈,过期不得归来,被迫降敌的事。李陵在降敌前也是尽忠竭力了,降敌后亦常怀归志,但汉武帝却不予谅解,反而杀了他的母弟妻子。现在朝廷多事,不暇外顾,自己孤悬一方,后援难继,困窘之情亦与李陵相去不远,不能不对未来抱忧兴叹。
九解是全篇的结尾,也是乐府常见的结束形式。但在此篇,却不是单纯的套用。从上文所写,可见作者前途艰危正多,路也正长,有如他所要歌唱的曲子一样悲而且长。哀怨深沉,实在不忍、也无心重陈了。重陈,只是使自己、也使听者心伤而已。
全诗风格悲壮,语调苍凉,感情真挚,用语简练,鲜明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报国之志。全篇九解,一气贯注;逐解换韵,声情激越。既多侧面地表现了辞家赴难、身处穷窘、忠愤填膺的作者的完整形象,也真实地反映他所处的时乱世危、朝廷不振、凶荒满目的现实环境,有着史的价值。全诗辞旨愀怆悲壮,千载之下,感人犹深。
金代元好问: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遗山集》)
元代陈绎曾:忠义之气,自然形见,非有意于诗也。杜子美以此为根本。(《诗谱》)
明代孙矿云:调甚轻逸,浅语中风致却浓。盖以兴趣运思,正是乐府佳境。又云:“忠信反获罪”此四语却粗劲,是太尉本色。(《文选集评》)
清代陈祚明:英雄失路,满衷悲愤,即是佳诗。随笔倾吐,如金笳成器,木檀商声,顺风而吹,嘹飘凄戾,足使枥马仰喷,城乌俯咽。又曰:乐府每四句一解,凡九解。酸楚淋漓,亦复不知所云。(《采菽堂古诗选》)
清代沈德潜:过江以还,越石悲壮,景纯超逸,足称后劲。又云:英雄失路,万绪悲凉,故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又曰:悲凉酸楚,亦复不知所云。(《古诗源》)
清代王寿昌:志在勤王,常吐伤乱之言。(《小清华园诗谈》)
清代刘熙载:刘公干、左太冲诗壮而不悲,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壮。兼悲壮者,其惟刘越石乎?(《艺概》)
清代陈沆:刘桢浅狭阗寂之作,未能以敌三曹,惟越石气盖一世,始与曹公苍茫相敌也。(《诗比兴笺》)
清代成书:苍苍莽莽,一气直达,即此便不可及,更不必问字句工拙。又云:气猛神王,意概不凡,作者一生气象,于此亦可见一斑。(《古诗存》)
清代叶矫然:“维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刘琨此语,足为李陵、司马迁吐气。较桓伊之曲,尤见悲忱。(《龙性堂诗话》)
近代陈延杰:困于逆乱,摅畅幽愤,故其诗哀怨,颇似仲宣《从军》、《七哀诗》。(《诗品注》)
刘琨(271-318)西晋诗人。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省无极县东北)人。出身贵族家庭,好老庄之学。曾任并州刺史,后拜为大将军,又官至司空。忠心晋室,有爱国思想,多次出征作战。现存诗仅三首,内容悲壮,风格清拔,在晋诗中有鲜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