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3-04 14:47
这是1924年鲁迅关于文艺创作问题的一次演讲,其演讲的中心,是针对当时文坛上一些空喊缺乏天才,实际做法却在当时扼杀天才、戕害天才的怪现象,提出自己的看法。演讲有的放矢,针砭时弊,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题目】未有天才之前
【文集】《坟》
【年代】1924年1月17日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演讲
【作者】鲁迅
据傅国涌《过去的中学——人生最关键阶段的教育和学习》一书中收录的郭汾阳(其父郭根1920年代就读于北京师大附中)《感念师大附中》一文所载李健吾的回忆文章,“那时正是鲁迅如日向午……我们请鲁迅到学校演说过一次(即《未有天才之前》),记得那次是大礼堂,同学全来听了,我们几个人正忙着做笔记。鲁迅因为在师范大学教书,所以我们拜托先生们(大多是师范大学毕业生)去请,也还不太困难。因为我们各自童心很重,又都始终走着正轨上学的路子,以后就再也没有和这位流浪四方(我们当时不懂什么叫做政治的把戏)的大文豪发生实际因缘(《怀王统照》)。”当时的会场在北京师大附中大操场,听讲的人除本校还有别校的,把场地挤得满满的。蹇先艾回忆道:“正是聆听了鲁迅先生的‘未有天才之前’以后,‘就不顾幼稚的大胆动笔了’”,从此走上了文学之路。
鲁迅演讲由葛超恒现场记录。最初发表于师大附中《校友会刊》第一期,后经鲁迅校正,于同年12月27日刊于《京报副刊》,最后收入《坟》——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中国国教育学会名誉会长顾明远。
“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
我把它概括为“想大问题,做小事情”。我们常常走两个极端,不是高谈阔论不屑做具体事,就是陷入忙忙碌碌的日常事务失去了大目标。鲁迅正是要求理想和实干的结合,把高远的精神追求落实在一件件的具体事情上。鲁迅说,“中国正需要肯做苦工的人,而这种工人很少”,他自己就是“数十年来,不肯给手和眼睛闲空”,“早已成了习惯,不觉得什么了”(《书信·致欧阳山、草明》)……不管“现在”多么令人不满,现实环境如何恶劣,都绝不逃避,绝不顺从,一定要“执着现在”,直面现实,从改变现在、改造现实做起。这或许是“泥土精神”更为深层的含义。——钱理群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热风·随感录四十一》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求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态度,就不容易真,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鲁迅《无声的中国》
1922年,北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先生在就职讲演《我的中等教育见解》中指出:“从来对于学校系统的见解, 大别有两种: 一种是认定大学专门教育是教育之最高点,要达到此顶点,则不得不经过中小学教育。 ”“其实几认定大学专门教育是目的地,则普通教育毕竟不过是渡到目的地的一道桥。 ”“我想叫他做教育之建筑观”。 “又一种见解认定教育是助儿童身心发展的。在幼年期,给以适当的初等教育,则身心发育至某种状态,接着又给以适当的中等教育。 到了十八九岁,则身心又发育至某种状态,接着再给以大学专门教育。 ……这种见解我叫他做教育之成长观,是我所赞成的。 ”林砺儒先生旗帜鲜明地反对基础教育以升学为目的。 他倡导按照青少年的成长规律,实施“全人格教育”, 提出:“中等教育的任务就是引导少年人格之放射线到各方面去。 ”“全人格的教育,是使学生活用其人格的活动力,来实地经验各种高尚有价值的生活。 ”
“我又想到鲁迅1924年在北师大附中做的演讲《未有天才之前》。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要有天才生长的泥土。我们现在首先要给拔尖创新人才提供一个能够生长的环境,即能够生长的泥土……有的孩子聪明一些,有的孩子差一些,但是要拔尖是在他们生长到一定的时候才行……只有长到一定程度以后才能看出来这棵稻子有什么优势,能够经得住风吹,或者穗子特别大,这时候才能选好种子。……还是要普及大多数人的知识,要在培养一般人才的基础上发现拔尖的。当然我们要及早发现,及早培养。……还是要在普遍的、提高教育质量的过程当中来发现人才,发现一些确实有天赋的……所以我们老师要有眼光,不要认为门门都好的学生是好学生,不一定。所以,培养学生的兴趣,培养学生的志向,是我们基础教育的根本任务。同时要培养他们克服困难的毅力,经得起挫折的磨炼。有了这样一种健全的人格,将来就能做出成绩来。”——顾明远
“我们的孩子从小就做题,背各种东西,从娃娃开始整天就很累,缺少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时间,这实际上影响了他们将来的成才。”——朱邦芬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七日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讲
我自己觉得我的讲话不能使诸君有益或者有趣,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但推托拖延得太长久了,所以终于不能不到这里来说几句。
我看许多人对于文艺界的要求的呼声之中,要求天才的产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这显然可以反证两件事:一是中国没有一个天才,二是大家对于艺术的厌薄。天才究竟有没有?也许有着罢,然而我们和别人都没有见。倘使据了见闻,就可以说没有;不但天才,还有使天才得以生长的民众。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有一回拿破仑过Alps 山②,说,“我比Alps山还要高!”这何等英伟,然而不要忘记他后面跟着许多兵;倘没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敌人捉住或者赶回,他的举动,言语,都离了英雄的界线,要归入疯子一类了。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仑非有好兵不可一样。
然而社会上的论调和趋势,一面固然要求天才,一面却要他灭亡,连预备的土也想扫尽。举出几样来说:
其一就是“整理国故”③。自从新思潮来到中国以后,其实何尝有力,而一群老头子,还有少年,却已丧魂失魄的来讲国故了,他们说,“中国自有许多好东西,都不整理保存,倒去求新,正如放弃祖宗遗产一样不肖。”抬出祖宗来说法,那自然是极威严的,然而我总不信在旧马褂未曾洗净叠好之前,便不能做一件新马褂。就现状而言,做事本来还随各人的自便,老先生要整理国故,当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读死书,至于青年,却自有他们的活学问和新艺术,各干各事,也还没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这面旗子来号召,那就是要中国永远与世界隔绝了。倘以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谬绝伦!我们和古董商人谈天,他自然总称赞他的古董如何好,然而他决不痛骂画家,农夫,工匠等类,说是忘记了祖宗:他实在比许多国学家聪明得远。
其一是“崇拜创作”④。从表面上看来,似乎这和要求天才的步调很相合,其实不然。那精神中,很含有排斥外来思想,异域情调的分子,所以也就是可以使中国和世界潮流隔绝的。许多人对于托尔斯泰,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奇⑤的名字,已经厌听了,然而他们的著作,有什么译到中国来?眼光囚在一国里,听谈彼得和约翰⑥就生厌,定须张三李四才行,于是创作家出来了,从实说,好的也离不了刺取点外国作品的技术和神情,文笔或者漂亮,思想往往赶不上翻译品,甚者还要加上些传统思想,使他适合于中国人的老脾气,而读者却已为他所牢笼了,于是眼界便渐渐的狭小,几乎要缩进旧圈套里去。作者和读者互相为因果,排斥异流,抬上国粹,那里会有天才产生?即使产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
这样的风气的民众是灰尘,不是泥土,在他这里长不出好花和乔木来!
还有一样是恶意的批评。大家的要求批评家的出现,也由来已久了,到目下就出了许多批评家。可惜他们之中很有不少是不平家,不像批评家,作品才到面前,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道,“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到后来,连并非批评家也这样叫喊了,他是听来的。其实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因为幼稚,当头加以戕贼,也可以萎死的。我亲见几个作者,都被他们骂得寒噤了。那些作者大约自然不是天才,然而我的希望是便是常人也留着。
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幼稚,不算耻辱的。因为倘不遭了戕贼,他就会生长,成熟,老成;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无药可救的事!我以为幼稚的人,或者老大的人,如有幼稚的心,就说幼稚的话,只为自己要说而说,说出之后,至多到印出之后,自己的事就完了,对于无论打着什么旗子的批评,都可以置之不理的!
就是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然而情形是这样,不但产生天才难,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
做土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业,就是能创作的自然是创作,否则翻译,介绍,欣赏,读,看,消闲都可以。以文艺来消闲,说来似乎有些可笑,但究竟较胜于戕贼他。
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而且也有报酬,譬如好花从泥土里出来,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赏鉴,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赏鉴,正不必花卉自身,这才心旷神怡的——假如当作泥土也有灵魂的说。
作品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刊》第一期。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京报副刊》第二十一号转载时,前面有一段作者的小引:“伏园兄:看看正月间在师大附中的演讲,其生命似乎确乎尚在,所以校正寄奉,以备转载。二十二日夜,迅上。”
②Alps山即阿尔卑斯山,欧洲最高大的山脉,位于法意两国之间。拿破仑在一八○○年进兵意大利同奥地利作战时,曾越过此山。
③“整理国故”当时胡适所提倡的一种主张。胡适在一九一九年七月就鼓吹“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同年十二月他又在《新青年》第七卷第一号《“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提出“整理国故”的口号。一九二三年在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的《发刊宣言》中,他更系统地宣传“整理国故”的主张,企图诱使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脱离现实的革命斗争。本文中所批评的,是当时某些附和胡适的人们所发的一些议论。
④“崇拜创作”根据作者后来写的《祝中俄文字之交》(《南腔北调集》),这里所说似因郭沫若的意见而引起的。郭沫若曾在一九二一年二月《民铎》第二卷第五号发表的致李石岑函中说过:“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他的这些话,是由于看了当年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双十节增刊而发的,在增刊上刊载的第一篇是翻译小说,第二篇才是鲁迅的《头发的故事》。事实上,郭沫若也重视翻译,他曾经翻译过许多外国文学作品,鲁迅的意见也不能看作只是针对个人的。
⑤托尔斯泰(1828—1910年)俄国作家。著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都介涅夫(1818—1883),通译屠格涅夫,俄国作家。著有小说《猎人笔记》、《罗亭》、《父与子》等。陀思妥夫斯奇(1821-1881),通译陀斯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著有小说《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
⑥彼得和约翰欧美人常用的名字,这里泛指外国人。
作品分析
全文主旨:鲁迅在演讲中就当前现状,谈天才生长的条件。阐明观点即天才的产生需要民众的土壤。
中心论点:天才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抚育出来的
写作意图:批判阻碍天才产生的论调,呼吁民众成为培养天才的泥土
鲁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原名周樟寿,1898年改名为周树人,笔名鲁迅,字豫山、豫亭,后改名为豫才。浙江绍兴人,与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合称为“周氏三兄弟”。作品包括杂文、短篇小说、论文、散文、翻译作品,对五四运动后的中国文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20世纪中国的主要作家,是中国现代小说、白话小说和近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左翼文化运动的支持者。毛泽东主席评价他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评论家,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中华的精神。
鲁迅1918年在《新青年》中发表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直到1926年,陆续创作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呐喊》《故乡》《彷徨》小说集《故事新编》,杂文集《坟》《热风》《华盖集》《而已集》《二心集》,散文诗集《野草》,回忆性散文集《朝花夕拾》(又名《旧事重提》)等专辑。其中,1921年12月,发表中篇小说《阿Q正传》。从1927年到1936年,创作了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其中大部分作品和杂文收录在了《坟》《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南腔北调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编》《且介亭杂文末编》《集外集》《集外集拾遗》等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