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10-31 09:42
《淮南子·原道训》是古籍《淮南子》的首篇。
夫①道者,覆天载地,廓②四方,柝八极③,高不可际④,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⑤。原流泉淳⑥,冲⑦而徐盈,混混滑滑⑧,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⑨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⑩,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
①夫:句首语气词,表示下文要发表议论。
②廓:同“扩”,扩张。
③柝:通“拓”,开拓。八极:八方很远的地方。
④际:这里指达到。
⑤禀授无形:是说有形的万物是由无形的道产生的。
⑥原:同“源”,水的源头。淳:同“渤”,涌动。
⑦冲:通“蛊”,虚空,引申为空虚。
⑧混混:水流急速滚翻的样子。滑:通“汩”,水急速流动的样子。
⑨弥:弥漫、充满。
⑩施:应用。朝夕:这里指盛衰。
幎(mì):本来指帐幔,这里引申为覆盖。
横:横贯。四维:指天区的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角。
纮(hónɡ):维系。宇宙: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
淖:烂泥。
泰古①二皇,得道之柄②,立于中央,神与化游③,以抚四方。是故能天运地滞④,轮转而无废⑤,水流而不止,与万物终始⑥。风兴云蒸,事无不应;雷声雨降,并应无穷。鬼出电入⑦,龙兴鸾集;钧旋毂⑧转,周而复匝。已雕已琢,还反于朴。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有万不同⑨而便于性。神托于秋毫之末,而大宇宙之总。其德优⑩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呴谕覆育,万物群生,润于草木,浸于金石,禽兽硕大,毫毛润泽,羽翼奋也,角觡生也,兽胎不贕,鸟卵不毈,父无丧子之忧,兄无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妇人不孀,虹霓不出,贼星不行,含德之所致也。
①泰古:远古。泰:同“太”,最。
②柄:比喻根本、枢纽。
③化:造化,这里指大自然。游:结合。
④运:运转。滞:停止。
⑤废:休止。
⑥终始:指运动全过程。
⑦鬼出电入:是说速度极快,没有踪迹。
⑧钧:陶匠制作陶器的转轮。毂(ɡǔ):车轮中心可以插轴的部分。这里起比喻作用。
⑨有万不同:容纳万物,不能强求它们一致,听任万物发展,不能加以干涉。也就是“无为而治”。
⑩优:这里是使柔顺的意思。
呴谕:通“煦妪”,关怀培养的意思。
角觡(ɡé):骨角。
(dú):胎不成兽曰“”。毈(duàn):卵不成鸟曰“毈”。
弟:通“泣”。
孀:寡妇。
贼星:这里指彗星。
含:怀着。
夫太上①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②而弗宰。跂行③喙息,蠉飞蠕动④,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蓄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旋县⑤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⑥。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忽兮恍兮⑦,不可为象⑧兮;恍兮忽兮,用不屈⑨兮。幽兮冥兮⑩,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兮。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俯仰兮。
①太上:最高的。
②化像:自然形成的物象。
③跂行:指用脚走路的动物。
④蠉(xuān)飞蠕动:指昆虫类的动物。
⑤旋县:微妙的样子。县:同“悬”。
⑥勤:穷尽。
⑦忽兮恍兮:恍惚,似有似无的样子。
⑧象:形象。
⑨屈:枯竭。
⑩幽兮冥兮:渺茫的样子。
遂兮洞兮:幽深难测的样子。遂:通“邃”。
卷舒:即伸屈。
昔者,冯夷、大丙①之御也,乘云车②,入云霓,游微雾③,骛④怳忽,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⑤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⑥阊阖,沦天门。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锻⑦,不能与之争先。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⑧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⑨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⑩。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刘览偏照,复守以全。经营四隅,还反于枢。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是故疾而不摇,远而不劳,四支不动,聪明不损,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何也?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
①冯夷、大丙:都是古代得道能够驾驭阴阳的人。
②云车:王念孙疑为雷车。云、雷形近而误。
③游:行。微雾:天之微气。
④骛:奔驰。
⑤抮:旋转。扶摇:盘旋而起的暴风。羊角:曲折上升的旋风。
⑥经:行。纪:通。蹈:踏。腾:上。排:推开。
⑦策:马鞭。锻:马鞭末端的刺针。
⑧澹:通“憺”,安适。
⑨造化者:指天地。俱:在一起。
⑩纵:放纵。舒:舒缓。大区:即大虚,指天。
步:缓慢行走。
霄雿(diào):虚无幽深的样子。
四支:四肢。
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①。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②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是故响不肆应③,而景不一设,叫呼④仿佛,默然⑤自得。
①秉:掌握,拿着。趣:通“趋”。
②智故:巧饰、伪诈。
③响:回声。肆应:各方响应。
④景:通“影”。叫呼:指回声。
⑤默然:有自得之意。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①而后动,性之害②也。物③至神应,知之动也。知④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⑤,外与物化⑥而内不失其情。至无⑦而供其求,时骋而要⑧其宿。小大修短,各有其具⑨,万物之至,腾踊肴乱而不失其数⑩。是以处上而民弗重,居前而众弗害,天下归之,奸邪畏之。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
①感:有感触。
②害:应该是“容”,仪容外表。
⑤物:指事情。
④知:通“智”,智慧。
⑤天:天性。
⑥物化:跟随事物变化。
⑦至无:即道体至虚。
⑧要:即“邀”,从中拦截,这里有对其加以控制让其朝着一定方向发展的意思。
⑨具:具备。
⑩腾踊:翻腾、跳跃。肴:通“淆”,杂乱。数:法度。
夫临江而钓,旷日而不能盈罗①,虽有钩箴芒距②,微纶③芳饵,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数④,犹不能与网罟争得也;射者扞乌号之弓⑤,弯棋卫之箭,重之羿、逢蒙⑥子之巧,以要飞鸟,犹不能与罗者竞⑦多。何则?以所持之小也。张天下以为之笼,因江海以为罟⑧,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故矢不若缴⑨,缴不若无形之像。夫释大道而任小数,无以异于使蟹捕鼠,蟾捕蚤⑩,不足以禁奸塞邪,乱乃逾滋。
①罗:通“箩”,竹制的盛器。
②钩箴:一种像针一样的钩子。芒距:一种尖利的钩抓。
③纶:钓鱼的丝线。
④詹何:战国时楚国的隐士,非常善于钓鱼。娟嬛:战国时楚国的哲学家,传说是老子的弟子。数:技艺。
⑤扞:拉开。乌号之弓:古代的强弓名。
⑥重:加上。羿、逢蒙:都是传说中善于射箭的人。
⑦要:取,这里是指射猎疾飞的鸟。竞:追逐、比赛。
⑧因:用来。罟:捕鱼的网。
⑨缴:拴在箭上的丝绳。
昔者,夏鲧作三仞①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②。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伏③,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④,执玉帛者万国。故机械之心⑤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⑥不全。在身者不知,何远之所能怀?是故革坚则兵利,城成则冲⑦生,若以汤沃⑧沸,乱乃逾甚。是故鞭噬狗策蹄⑨马而欲教之,虽伊尹⑩、造父弗能化。欲寅之心亡于中,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故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夫峭法刻诛者,非霸王之业也;垂策繁用者,非致远之术也。离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决渎也,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谷也,因苗以为教。
①夏鲧(ɡǔn):夏禹的父亲。三仞:王念孙认为是九仞,按照古代的礼制天子的城高九仞,公侯城为七仞,伯为五仞,子为三仞。鲧造的应该是天子城,所以诸侯都背叛他。
②狡心:叛逆之心。
③宾伏:称臣归服。
④涂山:在今安徽怀远淮水北。
⑤机械之心:巧诈之心。
⑥粹:纯粹。神德:精神专一的德。
⑦革:用来防御的兵器。冲:冲车。
⑧汤:热水。沃:浇灌。
⑨蹄:踢。
⑩伊尹:商初重臣之一,辅佐汤夺取天下的开国元勋,还是后来三任商王的功臣。
寅:“害”字之误。尾:这里用作动词,尾随。
任数:指玩弄权术。
峭法:严厉的刑法。刻:苛刻。
决:疏通。渎:大河。古代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称为“四渎”。
夫萍树①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蹠实②而走,蛟龙③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两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④而流,员者常转,窾⑤者主浮,自然之势也。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羽者妪伏⑥,毛者孕育,草木荣华,鸟兽卵胎,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秋风下霜,倒生挫伤⑦,鹰雕搏鸷,昆虫蛰藏⑧,草木注根,鱼鳖凑⑨渊,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⑩,水居窟穴,禽兽有芄,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于越生葛,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短绻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门之北,狄不谷食,贱长贵壮,俗尚气力,人不弛弓,马不解勒,便之也。故禹之裸国,解衣而入,衣带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树者,失其阴阳之性,则莫不枯槁。故橘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貈渡汶则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净;究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
①树:生长。
②蹠:践踏。实:土地。
③蛟龙: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居于水的龙。
④然:通“燃”,燃烧。守:守候,即现化学反应。
⑤员:同“圆”。窾:同“款”,空。
⑥妪:本来指年老的女人。妪伏:这里指鸟孵卵。
⑦倒生:草木倒地而生。挫伤:指草木凋零。
⑧搏鸷:猛烈搏击。蛰藏:昆虫蛰伏。
⑨注:集中。凑:聚集。
⑩榛:树丛。巢:这里用作动词,是筑巢的意思。
芄(wán):兽穴里的垫草。
秽:粗陋。
于:相当于干,指昊地,长江下游在古代属吴地。
短绻:穿短衣。不绔:不穿裤子。
袂:袖子。攘:挽起。
裸国:古代中国的南方的国名,那里的人裸身。
鸲鹆(qú yù):鸟名,即八哥。
貈(hé):狗獾。汶:汶水,在今山东。
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①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智故②,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故牛歧蹄③而戴角,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④天者,与道游者也;随人者,与俗交者也。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⑤于时也;曲士⑥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故圣人不以人滑⑦天,不以欲乱情,不谋而当⑧,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精通于灵府⑨,与造化者为人。
①质直:质朴正直,和邪曲不实相对。
②偶:邪曲不正。智故:奸邪之心。
③歧蹄:足分趾,脚趾上又长了蹄子。
④络:罩住。循:遵循。
⑤夏虫:指蝉之类的小动物。笃:限制。
⑥曲士:见识短浅的人。
⑦滑:弄乱、扰乱。
⑧当:恰到好处。
⑨灵府:精神之宅,这里指内心。
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是故好事者未尝不中①,争利者未尝不穷也。昔共工②之力,触③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④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越王翳⑤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观之,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土处下,不争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迟。
①好事:这里指的是好为情欲之事。中:伤害。
②共工:传说中的水神。
③触:指与颛顼争为帝(又一说为与南方火神大战),没有胜利,于是头触不周山。
④高辛:即帝喾。
⑤越王翳:越王太子,很有贤德。
昔舜①耕于历山,期年而田者争处埆②,以封壤③肥饶相让;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④,以曲隈⑤深潭相予。当此之时,口不设⑥言,手不指麾⑦,执玄德于心,而化驰⑧若神。使舜无其志⑨,虽口辩而户说之,不能化一人。是故不道之道,莽乎⑩大哉!夫能理三苗,朝羽民,徙裸国,纳肃慎,未发号施令而移风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罚何足以致之也?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
①舜:古代传说中的帝王。
②期:一年。埆:土地贫瘠。
③封壤:应该是封畔,这里指田界。
④湍濑:石滩上的急流。
⑤曲隈:崖岸弯曲的地方。
⑥设:陈说。
⑦指麾:同“指挥”。
⑧玄德:天然的德性。驰:行。
⑨志:统治天下的志向。
⑩莽乎:无边无际的样子。
理:治理。
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①。故穷无穷,极无极,照物而不眩,响应而不乏②,此之谓天解③。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④。所谓志弱而事强者,柔毳⑤安静,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无虑,动不失时,与万物回周旋转,不为先唱,感而应之。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⑥,而高者必以下为基。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用弱而强,转化推移,得一⑦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谓其事强者,遭变应卒⑧,排患扞⑨难,力无不胜,敌无不凌,应化揆⑩时,莫能害之。是故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者,至于若己者而同;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故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革固则裂,齿坚于舌而先之敝。是故柔弱者生之干也,而坚强者死之徒也。
①根、门:在道家看来是产生万物的总的根源和渠道,是属于无形生有形。
②眩:惑乱。乏:困乏。
③天解:即“解天”,意思是理解得很明确。
④强:没有不胜利的。当:合。
⑤毳(cuì):通“脆”,脆的东西容易毁坏。
⑥号:称呼、称号。
⑦一:即无所不能的道。
⑧卒:通“猝”,仓促。
⑨扞(hàn):通“捍”,抵御。
⑩凌:凌驾、超过。揆:测度。
乡:通“向”,方向、趋势。
干:主干。
徒:类,同类。等于是说死的同义词。
先唱者,穷之路也,后动者,达之原①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害指凑②,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③。何者?先者难为知,而后者易为攻也。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逾下,则后者蹶之④;先者聩陷,则后者以谋;先者败绩,则后者违之。由此观之,先者则后者之弓矢质的⑤也。犹⑥之与刃,刃犯难而无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见也,而贤知者弗能避也。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⑦而不发,凝结而不流,贵其周⑧于数而合于时也。
①达:通达。原:来源。
②指凑:行为举止。
③蘧伯玉:卫国的大夫。非:不顺利。
④攻:通“功”,成功。:踩踏。
⑤质的:箭靶。
⑥(duì):古代矛戟柄末上的金属箍。
⑦滞:凝滞不动。
⑧周:合。
夫执道理以耦①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是何则?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不能制也。时之反侧②,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③。夫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禹之趋时也,履遗而弗取,冠挂而弗顾,非争其先也,而争其得时也。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④节,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柔弱以静,舒安以定,攻大坚,莫能与之争。
①耦:合。
②反侧:原意指翻身,在这里引申为一瞬间。
③不逮:赶不上。
④雌:柔弱。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①;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②;泽及蚑蛲③,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④,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⑤,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⑥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⑦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⑧之上;邅回⑨川谷之间,而滔腾⑩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
①訾:通“赀”,计量。
②好憎:喜爱偏好。
③泽:恩泽。蚑蛲:小虫。
④赡:满足。既:穷尽。
⑤创:创伤。
⑥错缪:错乱。
⑦动溶:摇动。
⑧忽区:即恍惚,无形的样子。
⑨邅(zhān)回:徘徊。
⑩滔腾:激荡翻腾。
靡滥:泛滥。靡:散漫。
鸿洞:弥漫无边际,这里是混合为一,没有分别的意思。
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①润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驰骋②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③也。其子为光,其孙④为水,皆生于无形乎!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⑤而不可毁,故有像之类莫尊于⑥水。出生入死,自有蹠无,自有蹠无,而以衰贱矣⑦。
①淖溺:这里是柔软的意思。
②驰骋:原意是横冲直撞,这里取控制、战胜意。
③大:太。宗:根源。道家认为“无形生有形,故为物之大祖也。无声生有生,故为声之大宗”。
④子、孙:这里只是用来比喻关系远近。
⑤循:通“据”,抚摸。
⑥有像:有形。尊:尊贵。于:比。
⑦“出生入死”四句:主要说明了为什么尊贵于水的原因。
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虚无恬愉者,万物之用也。肃然应感,殷然①反本,则沦于无形矣。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②独立,块然③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④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叶累⑤而无根,怀囊天地,为道关门⑥;穆忞隐闵⑦,纯德独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⑧。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⑨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⑩,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泛兮其若浮云;若无而有,若亡而存。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其动无形,变化若神;其行无迹,常后而先。
①殷然:严正坚决的样子。
②卓然:特异不凡的样子。
⑥块然:孤独的样子。
④员:同“圆”。中:符合。
⑤叶累:积累。
⑥关门:关键、要害。
⑦穆忞隐闵:都是用来说无形的。忞:不明的样子。
⑧同居:即相符合。
⑨亭:定、确定。
⑩解:解说。
澹:平静。
阅:经历、经由。
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约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诱慕,除其嗜欲,损②其思虑。约其所守则察,寡其所求则得。夫任耳目以听视者,劳形而不明;以知虑为治者,苦心而无功。是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宜,不易其常,放③准循绳,曲因④其当。
①文章:原意指色彩花纹,这里指礼法制度。
②损:去掉、减少。
③放:仿效、依从。
④曲因:千方百计地顺从。
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①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②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薄气发喑,惊怖为狂,忧悲多恚③,病乃成积,好憎繁多,祸乃相随。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通而不变,静之至也;嗜欲不载,虚之至也;无所好憎,平之至也;不与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则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内者也。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收④之。中之得则五藏⑤宁,思虑平,筋力劲强,耳目聪明,疏达而不悖,坚强而不⑥,无所大过,而无所不逮⑦,处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⑧,其魂不躁,其神不娆⑨,湫漻寂寞⑩,为天下枭。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之近者,往而复反。迫则能应,感则能动;物穆无穷,变无形像;优游委纵,如响之与景;登高临下,无失所秉;履危行险,无忘玄伏。能存之此,其德不亏。万物纷糅,与之转化。以听天下,若背风而驰。是谓至德。至德则乐矣。
①忧悲:俞樾认为应该是“忧乐”。
②嗜欲:主要指情欲。
③薄:迫近、接近。喑:哑。恚:愤怒不平。
④收:王念孙认为应该是“牧”,养的意思。
⑤藏:内脏。
⑥(ɡuì):折。
⑦逮:达到。
⑧窕(tiǎo):空隙、空旷,这里用来形容道和得道的人精神的浩大。
⑨娆:烦恼。
⑩湫(jiū)漻寂寞:都是清静的意思。
枭:首领,智勇杰出的人物。
物穆:深邃的样子。
优游:悠然自得。委纵:委屈柔顺。
玄伏:即伏玄。玄:道。伏:保护。
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遗①者,末世有势为万乘而日忧悲者。由此观之,圣亡乎治人而在于得道,乐亡乎富贵而在于德②和。知大己而小天下,则几于道矣。所谓乐者,岂必处京台、章华③,游云梦、沙丘④,耳听《九韶》、《六莹》⑤,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钓射鹔鷞。之谓乐乎?吾所谓乐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与阴俱闭,与阳俱开。故子夏心战而臞,得道而肥。圣人不以身役物⑥,不以欲滑和,是故其为欢不欣欣,其为悲不惙惙⑦。万方百变,消摇⑧而无所定,吾独慷慨⑨遗物,而与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之也,乔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适情;无以自得也,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
①神不遗:指人的精神矍铄。
②亡:通“无”。德:通“得”,得到。
③京台、章华:楚国的两大台观。
④云梦:楚地的云梦泽。沙丘:纣王的台名。
⑤《九韶》:舜时候的乐曲名。《六莹》:颛顼时候的乐曲名。
⑥役物:受制于物。
⑦惙惙:忧愁,心神不定的样子。
⑧消摇:同“逍遥”,自由自在的样子。
⑨慷慨:心胸开阔。
夫建钟鼓,列管弦,席①旃茵,傅旄②象,耳听朝歌北鄙③靡靡之乐,齐④靡曼之色,陈酒行觞⑤,夜以继日,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炎炎赫赫⑥,怵然⑦若有所诱慕。解车休马,罢酒彻⑧乐,而心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则⑨?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精神乱营⑩,不得须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伤生,失其得者也。是故内不得于中,禀授于外而以自饰也。不浸于肌肤,不浃于骨髓,不留于心志,不滞于五藏。故从外入者,无主于中不止;从中出者,无应于外不行。故听善言便计,虽愚者知说之;称至德高行,虽不肖者知慕之。说之者众而用之者鲜,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诸性也。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效人为之而无以自乐也,声出于口则越而散矣。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气,驰骋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无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胜其任矣。
①席:以之为席,这里名词用作动词。
④齐:摆放、陈列。
⑤觞:古代的饮酒器具。
⑥炎炎赫赫:气势旺盛的样子。
⑦怵然:被诱惑的样子。
⑧彻:通“撤”,撤掉。
⑨则:即“者”。
⑩营:惑乱。
浃:被液体浸泡。
不肖者:德行不高的人。
著:落到。
四支:即四肢。
故天下①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许由②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尧者,志遗于天下也。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③身。身得则万物备矣。彻于心术之论,则嗜欲好憎外矣。是故无所喜而无所怒,无所乐而无所苦。万物玄同也,无非无是,化育玄耀④,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与我,岂有间哉!夫有天下者,岂必摄权持势,操杀生之柄,而以行其号令邪?吾所谓有天下者,非谓此也,自得而已。
①天下:指天子所拥有的包括人民在内的大一统的国家。
③我:指事物本身。
④化育玄耀:即化育于玄耀,一切是受到玄耀化育而成。
自得,则天下亦得我矣。吾与天下相得,则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间者乎?所谓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故虽游于江浔海裔①,驰要褭②,建翠盖③,目观《掉羽》、《武象》④之乐,耳听滔朗奇丽激抮⑤之音,扬⑥郑卫之浩乐,结激楚之遗风,射沼滨之高鸟,逐苑囿之走兽,此齐民之所以淫泆流湎,圣人处之,不足以营其精神,乱其气志,使心怵然⑦失其情性。处穷僻之乡,侧溪谷之间,隐于榛薄⑧之中,环堵⑨之室,茨⑩之以生茅,蓬户瓮牖,揉桑为枢,上漏下湿,润浸北房,雪霜滖灖,浸潭苽蒋,逍遥于广泽之中,而仿洋于山峡之旁,此齐民之所为形植黎累忧悲而不得志也,圣人处之,不为愁悴怨怼,而不失其所以自乐也。是何也?则内有以通于天机,而不以贵贱、贫富、劳逸失其志德者也。故夫乌之哑哑,鹊之唶唶,岂尝为寒暑燥湿变其声哉!
①江浔:江边。海裔:海边。浔、裔,都是水的边际的意思。
②要褭(niǎo):骏马名,能日行万里。
③翠盖:用翠鸟的羽毛装饰的车盖,这里代指华丽的车子。
④《掉羽》:舞乐名,杨树达认为“掉”通“翟”。《武象》:周代的舞乐名。
⑤滔朗:激荡清朗。激抮:激越婉转。
⑥扬:扬起,等于说高奏。
⑦怵然:被诱惑的样子。
⑧榛:丛木。薄:深草。
⑨环堵:四周土墙,这里指狭小的陋室。
⑩茨(cí):茅草盖的屋顶。
滖灖(suī mǐ):降霜飘雪的样子。
浸潭:蔓延滋润的样子。
仿洋:又作“彷徨”,徘徊的意思。
黎累:脸色青黑。
愁悴:忧愁憔悴。
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万物之推移①也,非以一时之变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谓得者,性命之情处其所安也。夫性命者,与形俱出其宗,形备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论,女有不易之行,规矩不能方圆,钩绳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为修,居卑不可为短。是故得道者,穷而不慑,达而不荣;处高而不机②,持盈而不倾;新而不朗③,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④。是故不待势而尊,不待财而富,不待力而强,平虚下流⑤,与化翱翔。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⑥,不利货财,不贪势名。是故不以康为乐,不以慊⑦为悲,不以贵为安,不以贱为危。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而不得相干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
①推移:指受到影响而随之发生变化。
②机:通“几”,危险。
③朗:光亮。
④濡:沾湿。
⑤下流:本指水的下游,这里引申为低下的地位。
⑥渊:深的水。
⑦慊:不足、简约。
夫举天下万物,蚑蛲贞虫①,蠕动蚑作②,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离也,忽去之则骨肉无伦③矣。今人之所以眭④然能视,营然能听,形体能抗,而百节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视丑美,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何也?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其行也,足趎坎⑤,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见也,呼之而不能闻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应者,何也?神失其守也。故在于小则忘于大,在于中则忘于外,在于上则忘于下,在于左则忘于右。无所不充则无所不在。是故贵虚者,以豪末⑥为宅也。
①贞虫:小昆虫。
②蚑作:虫子爬行的样子。
③无伦:没有次序,指纷乱死灭的样子。
④眭(ɡuì):眼睛深视的样子。
⑤(tuí):摔跤。趎(chú):跳着走路的样子。坎:土坑。
⑥豪末:细微。
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难,而越沟渎之险者,岂无形神气志哉?然而用之异也。失其所守之位,而离其外内之舍①,是故举错②不能当,动静③不能中,终身运枯形④于连嵝列埒之门,而蹈于污⑤壑阱陷之中。虽生俱与人钧⑥,然而不免为人戮⑦笑者,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贪饕⑧多欲之人,漠眠⑨于势利,诱慕于⑩名位,冀以过人之智,植于高世,则精神日以耗而弥远,久淫而不还,形闭中距,则神无由入矣。是以天下时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烛之类也,火逾然而消逾亟。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将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而与道沉浮俯仰,恬然则纵之,迫则用之。其纵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发机。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
①外内之舍:这里指形体、身体。
②错:通“措”,措施。
③动静:举动。
④运:行。枯形:失神的形体。
⑤污:深。
⑥钧:同“均”,相同。
⑦戮:侮辱。
⑧贪饕(tāo):贪吃、贪婪。
⑨漠眠:迷惑。
⑩于:被。
中:中心。距:通“拒”,拒绝。
逾:通“愈”,更加。
沉浮:盛衰。俯仰:升降。
委:放弃。
《原道训》是《淮南子》的首篇,探讨了“道”的基本特性、作用及其发展变化的一般规律等,提出了“循道”、“无为”、“持后”、“贵柔”、“守静”、“重生”、“养性”等一系列观点,可以说是全书的总纲。
“原”,即推究之意。“道”,是《淮南子》一书最根本、也是最高的一个概念,但其基本含义,实际上就是指治国所必须遵循的规律,《氾论训》中有一明确的定义:“故圣人所由曰道,所为曰事。道犹金石,一调不更;事犹琴瑟,每终改调。故法制礼义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另外,“道”也指宇宙万物(包括自然与社会)运动、发展的最普遍、最根本的规律性。“道”作为中国哲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在古代文献中随处可见,但不同时代其含义是不同的,当区别对待,不能用魏晋南北朝的、更不能用宋明的“道”来理解先秦的“道”。周秦诸子所谓“道术”即帝王之术,这一点张舜徽先生的《周秦道论发微》一书已做了透彻的论证,可以参看。
本文开篇,即对“道”的特性做了规定,作者认为,“道”在空间上,无处不在,弥漫于整个宇宙;在时间上,无穷无尽,“无所朝夕”;在形态上,看不见,摸不着,但能伸能缩,能柔能刚;其作用是巨大的,它无所不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时无刻不在作用于万物,万物都由它而产生;只有依道而行,顺应自然,才能万物群生,草木润泽,社会安定,人民幸福,也就不会有各种灾异现象。
如果说“道”是体,那么“无为”则是用。治理国家,应顺应“道”的特性,“无为”而治,尊重民意,因势利导,抛却严刑峻法,这样就会长治久安。共工氏因与高辛氏争天下,落得“宗族残灭,继嗣绝祀”;舜口不设言、手不指挥,却使人民移风易俗,天下大治。这些都说明了“无为”的优越性。而所谓“无为”,是“不先物为”,顺应自然之势而已,而非无所事事。“无为”是《淮南子》中的重要概念,是对君主一人而言的,本文中所规定的内涵,贯穿于全书之中。
在褒扬形而上的“道”的同时,对形而下的“器”,作者则采取了贬低的态度。在作者看来,即使再好的“器”,也无法与自然之“道”相提并论,正如捕鸟打鱼一样,如果以天下为笼、以江海为网,那么,还有什么鱼和鸟可以逃掉呢?所以,天下之事,不可强为之,要顺其自然。对于无法穷尽的万物之变,要抓住其最根本的东西。这样,才能应付世界的千变万化。
对于个人而言,保持天性、顺应自然,亦十分重要。人性本是恬静的,因受外物的影响,产生了爱憎、好恶等情感,而这些情感一旦形成,天性就会泯灭,无法返回本真。万物至众,只有保持天性,不与万物争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没有什么能与之相争。
在对待“强”与“弱”、“先”与“后”等问题上,本文继承了老庄“贵弱”、“持后”等观点,进一步阐明了“弱”胜“强”、“后”优于“先”的观点。文中以“水”喻“道”,对水的特性作了进一步的发挥,极力形容其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一面,突出强调其“柔弱胜刚强”的论点。而对于“后”,作者也特意作了说明,认为所谓“后”是待有利时机而动,却非自甘落后,无所作为。
对于“快乐”的问题,文中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快乐是什么,如何才算快乐?在作者看来,真正的快乐来自内心的充实,而非外界的物质享受。声色犬马这些外在的东西,给人的只是短暂的快感,身在其中时,或可得一时之乐,然而一旦停下来,便会怅然若失。要获得真正的快乐,就要内心恬静,不为外物所奴役,不以欲求乱心性,以不乐为至乐。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向内用功,达到“自得”。所谓“自得”,就是保全自身天性的完美,能够保全自身天性的完美,与道融为一体。做到了这一点,就不会为外界的任何诱惑迷乱心性,也不会因所处条件的恶劣而怨恨,就会得到长久的快乐。
最后,作者还论述了生命构成元素——形、气、神——三者之间的关系,强调“以神为主”、“存神养性”。作者认为,三者之间相互依存,各有各的职守,应审慎对待。在三者之中,“神”又是主要的,居于支配地位。如果没有了精神,形体也就如同虚设,像疯子一样,举动失当,为人耻笑。精神只有保持安静并时时保养,才能日益充实,人也才能健康;反之,则日益损耗,身体也受到影响。养精神的目的,是为了保持天性,得到“道”,最终达到淡漠名利,适应万物变化的境界。
全文围绕着“道”,反复论述,铺排夸张,辞采华茂,不少段落排比整齐、音律和谐,极有汉赋的韵味。这一写作风格,在以下的各篇中,也时时有所体现。
刘安(前179-前122),西汉皇族,淮南王。汉高祖刘邦之孙,淮南厉王刘长之子。刘安是豆腐的创始人,著有《淮南子》。
《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是西汉宗室刘安招致宾客,在他主持下编着的。据《汉书。艺文志》云:“淮南内二十一篇,外三十三篇”,颜师古注曰:“内篇论道,外篇杂说”,现今所存的有二十一篇,大概都是原说的内篇所遗。据高诱序言,“鸿”是广大的意思,“烈”是光明的意思。全书内容庞杂,它将道、阴阳、墨、法和一部份儒家思想糅合起来,但主要的宗旨倾向于道家。《汉书。艺文志》则将它列入杂家。
《淮南子》具有重要的文史价值。其博奥深宏的内容中蕴涵着丰富的哲学、史学、文学等各个领域的思想文化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