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9-13 16:25
《为了忘却的记念》是近代文学家、思想家鲁迅创作的一篇杂文。此文是为了纪念“左联”五烈士而写。作者通过对烈士生平的回忆,赞美他们的伟大精神和崇高的品质;通过和烈士交往的回忆,表现他们之间深厚的革命友情;通过对烈士遇难的回忆,暴露国民党反动派残酷无耻的兽行,亦表达了作者对共产主义革命的坚定信念。全文严谨有序、笔法洒脱,记叙、议论、抒情相结合,含蓄而不晦涩,委婉而富有情致。
为了忘却的记念
一
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纪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
两年前的此时,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们的五个青年作家1同时遇害的时候。当时上海的报章都不敢载这件事,也许是不愿,或不屑载这件事,只在《文艺新闻》上有一点隐约其辞的文章2。那第十一期(五月二十五日)里,有一篇林莽3先生作的《白莽印象记》,中间说:
“他做了好些诗,又译过匈牙利诗人彼得斐4的几首诗,当时的《奔流》5的编辑者鲁迅接到了他的投稿,便来信要和他会面,但他却是不愿见名人的人,结果是鲁迅自己跑来找他,竭力鼓励他从事文学的工作,但他终于不能坐在亭子间里写,又去跑他的路了。不久,他又一次的被捕了。……”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事情其实是不确的。白莽并没有这么高慢,他曾经到过我的寓所来,但也不是因为我要求和他会面;我也没有这么高慢,对于一位素不相识的投稿者,会轻率的写信去叫他。我们相见的原因很平常,那时他所投的是从德文译出的《彼得斐传》,我就发信去讨原文,原文是载在诗集前面的,邮寄不便,他就亲自送来了。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貌很端正,肤色是黑黑的,当时的谈话我已经忘却,只记得他自说姓徐,象山人;我问他为什么代你收信的女士是这么一个怪名字(怎么怪法,现在也忘却了),他说她就喜欢起得这么怪,罗曼谛克6,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对劲了。就只剩了这一点。
夜里,我将译文和原文粗粗的对了一遍,知道除几处误译之外,还有一个故意的曲译。他像是不喜欢“国民诗人”这个字的,都改成“民众诗人”了。第二天又接到他一封来信,说很悔和我相见,他的话多,我的话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种威压似的。我便写一封回信去解释,说初次相会,说话不多,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告诉他不应该由自己的爱憎,将原文改变。因为他的原书留在我这里了,就将我所藏的两本集子送给他,问他可能再译几首诗,以供读者的参看。他果然译了几首,自己拿来了,我们就谈得比第一回多一些。这传和诗,后来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即最末的一本里。
我们第三次相见,我记得是在一个热天。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白莽,却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刚由被捕而释出,衣服和书籍全被没收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我想,这大约就是林莽先生说的“又一次的被了捕”的那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释,就赶紧付给稿费,使他可以买一件夹衫,但一面又很为我的那两本书痛惜:落在捕房的手里,真是明珠投暗了。那两本书,原是极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诗集,据德文译者说,这是他搜集起来的,虽在匈牙利本国,也还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印在《莱克朗氏万有文库》7中,倘在德国,就随处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钱。不过在我是一种宝贝,因为这是三十年前,正当我热爱彼得斐的时候,特地托丸善书店8从德国去买来的,那时还恐怕因为书极便宜,店员不肯经手,开口时非常惴惴。后来大抵带在身边,只是情随事迁,已没有翻译的意思了,这回便决计送给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斐的诗的青年,算是给它寻得了一个好着落。所以还郑重其事,托柔石亲自送去的。谁料竟会落在“三道头”9之类的手里的呢,这岂不冤枉!
二
我的决不邀投稿者相见,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谦虚,其中含着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于历来的经验,我知道青年们,尤其是文学青年们,十之九是感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极容易得到误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时候多。见面尚且怕,更不必说敢有托付了。但那时我在上海,也有一个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那就是送书去给白莽的柔石。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见,不知道是何时,在那里。他仿佛说过,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那么,当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怎么来往起来,总之,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大约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诉我是姓赵,名平复。但他又曾谈起他家乡的豪绅的气焰之盛,说是有一个绅士,以为他的名字好,要给儿子用,叫他不要用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福”,平稳而有福,才正中乡绅的意,对于“复”字却未必有这么热心。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10,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他躲在寓里弄文学,也创作,也翻译,我们往来了许多日,说得投合起来了,于是另外约定了几个同意的青年,设立朝花社11。目的是在介绍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接着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印《艺苑朝华》,算都在循着这条线,只有其中的一本《拾谷虹儿画选》,是为了扫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12这纸老虎而印的。
然而柔石自己没有钱,他借了二百多块钱来做印本。除买纸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杂务都是归他做,如跑印刷局,制图,校字之类。可是往往不如意,说起来皱着眉头。看他旧作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不然,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不过朝花社不久就倒闭了,我也不想说清其中的原因,总之是柔石的理想的头,先碰了一个大钉子,力气固然白化,此外还得去借一百块钱来付纸账。后来他对于我那“人心惟危”13说的怀疑减少了,有时也叹息道,“真会这样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们是好的。
他于是一面将自己所应得的朝花社的残书送到明日书店和光华书局去,希望还能够收回几文钱,一面就拚命的译书,准备还借款,这就是卖给商务印书馆的《丹麦短篇小说集》和戈理基14作的长篇小说《阿尔泰莫诺夫之事业》。但我想,这些译稿,也许去年已被兵火烧掉了。
他的迂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敢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离,却至少总有三四尺的。这方法很不好,有时我在路上遇见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会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仓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实在看得他吃力,因而自己也吃力。
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他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简洁的答道:只要学起来!
他说的并不是空话,真也在从新学起来了,其时他曾经带了一个朋友来访我,那就是冯铿女士。谈了一些天,我对于她终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点罗曼谛克,急于事功15;我又疑心柔石的近来要做大部的小说,是发源于她的主张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许是柔石的先前的斩钉截铁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实是偷懒的主张的伤疤,所以不自觉地迁怒到她身上去了。——我其实也并不比我所怕见的神经过敏而自尊的文学青年高明。
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
三
直到左翼作家联盟16成立之后,我才知道我所认识的白莽,就是在《拓荒者》上做诗的殷夫。有一次大会时,我便带了一本德译的,一个美国的新闻记者所做的中国游记去送他,这不过以为他可以由此练习德文,另外并无深意。然而他没有来。我只得又托了柔石。
但不久,他们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书,又被没收,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了。
四
明日书店要出一种期刊,请柔石去做编辑,他答应了;书店还想印我的译著,托他来问版税的办法,我便将我和北新书局所订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给他,他向衣袋里一塞,匆匆的走了。其时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间,而不料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见的末一回,竟就是我们的永诀。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记得《说岳全传》17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盘18的自由,却还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逃走19。
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着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不几天,即听得外面纷纷传我被捕,或是被杀了,柔石的消息却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店里,问是否是编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往北新书局去,问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铐,可见案情是重的。但怎样的案情,却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同乡20的信,第一回是这样的——
“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开政治犯从未上镣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祝好!
赵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铁饭碗,要二三只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望转交赵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记念我,像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苦,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也更加纷繁,说他可以赎出的也有,说他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毫无确信;而用函电来探问我的消息的也多起来,连母亲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21。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22。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23。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24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HtheKollwitz)夫人25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同时被难26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页上,写着“徐培根”27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五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28,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1.五个青年作家:指本文所说的五位共产党员作家白莽、柔石、冯铿、李伟森和胡也频。
2.“当时”一句:指“左联”五位作家被捕过害的消息,《文艺新闻》第三号(1931年3月30日)以《在地狱或人世的作家》为题,用读者致编者信的形式,首先透露出来。
3.林莽:即楼适夷(1905—2001),浙江余姚人,作家、翻译家。当时“左联”成员。
4.彼得斐(1823-1849)通译裴多菲,匈牙利爱国诗人。主要诗作有《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等。
5.《奔流》:文学月刊,鲁迅、郁达夫主编。主要登载翻译论著,由北新书局出版。1928年6月20日创刊,1929年12月20日出至第2卷第5期停刊,共出15期。
6.罗曼谛克:英文romantic的音译,即浪漫。
7.《莱克朗氏万有文库》:1867年德国出版的文学丛书。
8.丸善书店:日本东京一家出售西文书籍的书店。
9.三道头:当时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巡捕,制服袖上缀有三道倒人字形标志,被称作“三道头”。
10.方孝孺(1357—1402):浙江宁海人,明建文帝朱允炆时的侍讲学士、文学博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为帝(即永乐帝),命他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被灭十族。
11.朝华社:1928年,由柔石、王仁、崔真吾等几个热爱文学的青年,在鲁迅的帮助下创立。于1928年12月6日创办《朝华周刊》,到翌年5月16日停刊。下文提到的《朝花句刊》等皆为朝华社出版。
12.叶灵凤(1905—1975):原名叶蕴璞,江苏南京人。现代著名作家、藏书家,创造社成员。20世纪20年代末与鲁迅交恶,鲁迅一度封了个“新的流氓画家”的尊号给他。
13.“人心惟危”:语见《尚书·大禹谟》。指人心险恶,居心叵测。惟:句中语气词;危:危险。
14.戈理基:通译高尔基(1868—1936)。苏联文学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列宁称他为“无产阶级艺术最杰出的代表”。代表作品有《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15.事功:此处指功利。
16.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是中国共产党于1930年在中国上海领导创建的一个文学组织,目的是与中国国民党争取宣传阵地,吸引广大民众支持其思想。旗帜人物是鲁迅。
17.《说岳全传》:清代康熙年间的演义小说,题为钱彩编次,金丰增订,共八十回该书第六十一回。写镇江金山寺道悦和尚,因同情岳飞,秦桧
18.涅槃:佛教用语,梵文音译,指超脱生死的最高境界,后人称高僧逝世为“涅槃”。
19.柔石被捕后,作者于1931年1月20日和家属避居黄陆路花园庄,2月28日回寓。
20.同乡:指王育和,浙江宁海人,当时是慎昌钟表行的职员,和柔石同住闸北景云里28号,柔石在狱中通过送饭人带信给他,由他送周建人转给鲁迅。
21.挈妇将雏:带着妻子,领着儿女。挈(qiè)、将:带领;雏:幼小的鸟,喻指儿女。
22.缁(zī)衣:黑衣。
23.日本歌人:指山本初枝(1898—1966),据《鲁迅日记》,1932年7月11日,作者将此诗书成小福,托内山书店寄给她。
24.《北斗》:“左联”的机关刊物之一,由丁玲主编。1931年9月在上海创刊,1932年7月出至第2卷第3、4期合刊后停刊,共出8期。
25.珂勒惠支( Kathe Kollwitz)夫人(1867—1945):德国版画家,雕塑家。她早期作品《织工反抗,《起文》和《死神与妇女》、《战争》(画)等,以尖锐的形式把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阶级的忠惨命运和勇于斗争的精神传达出来。文中提到的《牺牲》即为组西《战争》中的第一。鲁迅第一个把珂勒惠支版画介绍到中国。
26.难;因重大灾祸或重大变故而丧失生命。
27.徐培根:白莽的哥哥,曾任国民党政府的航空署长。
28.向子期(约227—272):即向秀字子期,竹林七贤之一《思旧赋》为悼念好友嵇康而作,是中国文学史上悼念亡友的代表作。
1930年3月2日,“左联”在上海成立,它是一个由文学研究会、创造社、鲁迅发起的进步青年所组成的文学组织,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发表了重要讲话并当选为常委。“左联”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并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工作方针,主张“对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持、持久,而且要注重实力”。白莽、柔石、冯铿、李伟森、胡也频均参加了这一进步组织。
而此时正值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国民党反动派为了配合反革命的军事“围剿”,他们一方面利用反动文人对抗革命文艺运动,一方面采取查禁书刊,封书店,逮捕、暗杀左翼作家等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手段“围剿”左翼文学。
1931年1月17日,柔石、白莽等左联的五位青年作家被捕。同年2月7日被秘密枪杀于上海龙华,大批左联作家被通缉,鲁迅也时刻面临被捕的危险境地,但他丝毫不畏反动派的屠刀和淫威。在闻知柔石、白莽等左联的五位青年遇难的消息后发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等强烈抗议和揭露反动派的罪行。在烈士遇难两周年的日子,1933年2月7—8日,鲁迅带着无限的悲愤写下此文。
作者写此文是为了“记念”死者,既然是“记念”,作者却说是“为了忘却”,其意图是:
文章一开始,作者说:“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因此很想“将悲哀摆脱”,这就是说,作者不愿自己老沉浸在悲痛之中,所谓“忘却”就是要“摆脱”悲哀的重压,即不能光用悲痛来“记念”死者,而应该用别样的方式:化悲痛为力量,以战斗来“记念”死者。题目似乎矛盾的这两层意思,正表现了作者深沉的悲愤和坚韧的战斗精神。
此文通过对白莽、柔石等“左联五烈士”的回忆,抒发了作者对烈士的怀念和尊敬、对国民党当局卑劣行径的愤恨,号召民众应化悲愤为力量,以战斗来纪念死者。对革命前途,作者也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首先,此文歌颂了白莽、柔石等青年革命作家的高贵品质和崇高理想。
在作者笔下,白莽是那样纯朴、率真,见面的次数不多,一回生,二回熟,鲁迅就寄予殷切的期望,给予热诚的帮助,白莽也完全信赖鲁迅,第三次相见,就告诉鲁迅,自己是一个革命者。他是一个追求光明、富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为了革命,勤勤恳恳写诗、译诗,不屈不挠地参加实际斗争。他是个热情的诗人,也是个勇敢的战士。他一再被捕,衣服和书籍都被没收了,在一个热天,“却穿着一个厚棉袍,汗流满面”,而这棉袍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国民党当局对他的一切迫害都不能动摇他对革命无限忠诚的意志,柔石是那样的忠厚、执著,有一股“台州式的硬气”。为了革命文化事业的发展,他参与发起朝花社,写稿子,办杂务,承担一切可能承担的工作成为鲁迅的得力助手。他不怕困难,为了革命事业的需要,他相信“只要学起来”,就什么都能行,于是他努力学习跟损人利己者相反,他是损已利人;跟神经过敏而自尊的文学青年不同,他是那样的忠实诚恳。鲁迅视他为忘年交,二人亲密无间,事业上合作,生活中贴心。他自己心好,以为世上人心也都是好的,对于官场的严酷、人心的险恶还缺乏认识,非常的天真、单纯。
其次,作者对国民党当局的卑劣行径表示愤恨。作者从摧残者的猖獗中看到了他们的末日,从革命者的身上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坚信,长夜过去光明就在前头。
柔石被捕,作者受到牵连,但是作者一心只惦记着柔石等人。见着了柔石从囚牢中写的信,才算是得着了一点确信。第二封信由于“措词非常惨苦”,更加重了作者的担心,关切惦念之情,不能自抑。就在这样的忧虑不安中,“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柔石被杀害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从“毫无确信”到等到了这么一个“可靠的消息”,焦急的盼望落得了这样残酷的回答,作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愤,深沉地喊出:“原来如此!……”这短短的一行字,蕴含着十分强烈而复杂的感情:“原来如此!”国民党政府秘密屠杀了这样的好青年,并封锁消息,这个政权的暴虐和黑暗令人发指。在无限的悲愤中,作者写道:“我沉重地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这抒发了对烈士的怀与尊敬,表达了对摧残者必然灭亡、人民革命必然胜利的坚强信念。作者沉痛地控诉国民党当局屠杀革命青年的罪行,发出“这是怎样的世界呢”的充满仇恨的呼喊。“夜正长,路也正长”,作者深刻地指出,黑暗统治暂时仍继续,革命的道路是漫长的。“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照应开头,指出应当“将悲哀摆脱”,化悲愤为力量。“但我知道,……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这一结句含意深长,充分表现了对烈士的纪念和尊重,也表现了对摧残者必然死亡、人民革命斗争必然胜利的坚强信念。
此文是一篇纪念文章,因而内容以回忆为主,在记叙中表示出自己的看法和态度。例如,写柔石的为人时,作者对他提出评论说:“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已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在引用了柔石的信后,他就提出自己的看法“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上镣,并非从他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太高,以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严酷。其实是不然的。”作者在写出自己的诗后,对当时言论不自由提出评论:“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处写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最后一段中,用年青时读《思旧赋》的事,又重复了这个看法。最后的结尾则是用象征性的比喻来代替议论的。
鲁迅的议论,由于当时环境的不允许,所以写得是含蓄深刻的,如最后一段中的“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纪念……这是怎样的世界呢”。这一节就有三层意思:说自己被青年的血埋得不能呼吸不仅是这两年,而是在“这三十年中”都如此,说明悲愤到极点,揭露新军阀与老军阀是一家子,一路货;说写几句文章的解脱沉痛心情是开头一段意思的深化,结出“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纪念几个青年作家”的本意,是对黑暗社会的控诉。前面两层意思是借比喻来表现,后一层则是直诉所感。
在抒情方面,此文更是充满了强烈的革命感情。文章就是以抒情来点明题意,在记叙中,在议论中,都表现了对革命战友的深切情谊,对敌人深恶痛绝。例如写和白莽的三次相见,写把书送给“这也和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斐(裴多菲)诗的青年,算是给他寻的一个好着落”。写和柔石的相处关系,写柔石等在狱中时作者对他们的怀念“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洋铁碗可曾收到没有?……”写用珂勒惠支夫人的木刻《牺牲》来记念柔石,等等,都深切恳挚地表现了作者对青年作家的热爱关切。这种深厚的友谊是以深厚的阶级感情来发的。相反,写两本书失落在捕房手里,说是“明珠投暗”“岂不冤枉”,写自己无故受牵连,柔石无罪而被捕都充分地表现作者对敌人切齿的憎恨。
作者善于引用古人、古事,或作比喻或隐射今人今事和今时。请看文章在叙写柔石的“硬”和“迂”的性格时,自然的联想到他的同乡明儒,正直而刚烈的方孝儒,耐人思索;写到柔石被捕、作者逃跑时,引出《说岳全传》中高僧坐化的故事,既揭露国民党反动派滥杀无辜的罪行,也表达了作者反对“坐以待毙”,主张保存实力、坚持战斗的精神,这使文章波澜起伏,富有情趣;写到作者文章“无写处”时,又提到魏晋时文人向子期和他的文章《思旧赋》。其用意是在于揭露蒋介石统治的黑暗凶残,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在“禁锢得比罐头还密”的情况下仍要悼念烈士的心曲。旁征博引,曲妙有致,借古讽今,含蓄深沉。
文章在写到与白莽的交往中,作者赠送给他的两本彼得斐的诗文、不幸被巡捕没收了一事,文章据此就叙说,这两本书如何来之不易。不仅表达作者对白莽真挚的友谊,并借此倾诉对巡捕之流的厌恶之情。借题发挥,弦外有音,耐人寻味。
总之,从记叙、议论、抒情,表现手法各方面来说也是综合的,多样的。在记叙中有议论,在记叙、议论中有抒情。内容是以记叙为主,而记叙的目的却是为了达到议论抒情的目的的。当然,文章的的语言的含蓄,也同样色彩鲜明,耐人咀嚼。
现代文学家李希凡《论鲁迅的“五种创作”》:“同是纪念死难烈士的记事散文,同是在写‘不能忘却’的主题,《为了忘却的记念》的革命抒情,就和《记念刘和珍君》有着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如果说,在《记念刘和珍君》里,汪洋恣肆的激怒与哀痛,形成了诗意汹涌的感情的波涛,显示着对虐杀者的极端的憎恶与仇恨,并深刻地总结着血的经验与教训,昭示着革命的人们奋勇向前;那么,在《为了忘却的记念》里,这同样的激怒与哀痛,却把那动人心魄的感情力量蕴蓄在心,出之于笔端的,是深沉的记实。”
现代作家丁景唐《鲁迅名作鉴赏辞典》:“整篇文章自始至终表达了伟大的共产主义者鲁迅爱憎分明的严正立场,宏大的共产主义的思想境界和大智大勇的道德品质。而且文章的风格具有悲壮美的美学思想。至今依然以它强大的艺术魅力感染着我们的审美观念,以坚定的胜利信心和强烈的战斗精神鼓舞着我们,激励我们建设美好的社会主义新社会,以‘记起他们,再说他们’。”
人民教育出版社高级编辑王泗原《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解》:“这篇文章是以自己同五个青年作家的同志关系为线索,把材料溶化在自己的情感中。叙事迹,尽力保存所能得到的材料,而深深地以知道得太少为憾。发抒自己的情感,是把对牺牲者的悼念和对反动派的憎恨两方面连结起来写。这样写,感人至深。这是纪念文章的典范。”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樟寿,后改名周树人,字豫山,后改豫才,“鲁迅”是他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时所用的笔名,也是他影响最为广泛的笔名,浙江绍兴人。近现代文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毛泽东曾评价:“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其小说、散文、诗歌、杂文共数十篇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小说《祝福》、《阿Q正传》、《药》等先后被改编成电影。同时他的作品被译成英语、日语、俄语、西班牙语、法语、德语等50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拥有广大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