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灿

更新时间:2023-12-27 17:10

徐灿(约1618-1698),字湘𬞟,又字明深、明霞,号深明,又号紫言(竹字头)。江南吴县(今苏州市西南)人。明末清初女词人、诗人、书画家,为“蕉园五子”之一。光禄丞徐子懋女,弘文院大学士海宁陈之遴继妻。从夫宦游,封一品夫人。

人物生平

徐灿儿时住在苏州城外的一座山庄里,其父徐子懋经史皆通,故而徐灿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在《家传》中其父称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为徐子懋所钟爱。

徐灿于崇祯初年嫁给了陈之遴,陈之遴在明末清初为知名诗人。正是由于他们在文学上志气相投,互相吸引,为夫妻感情奠定了思想基础,在两人的诗、词中常常可见唱和之作。婚后不久,陈之遴于崇祯十年进士及第,这预示着陈之遴的前程一片锦绣。但是好景不长,陈之遴被崇祯皇帝斥为“永不叙用”,夫妇二人被迫回到了海宁。这次打击使徐灿对宦途险恶产生了寒意,而陈之遴对仕途有所眷恋,于明亡后出仕新朝。然而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徐灿对民族和国家有坚贞之情。丈夫降清,她作为一个封建大家闺秀又不可能直面抗争,故其心情是矛盾而抑郁的。词作风格特色的形成主要是在这一时期。

个人信息

徐灿,字湘𬞟,江苏吴县人,明末清初的女词人。光禄丞徐子懋的次女,海宁人陈之遴的继室,有《拙政园诗余》留世。

相关介绍

陈之遴在清廷飞快地升官,引起了同僚的嫉妒,他不断遭到弹劾。在顺治十五年,陈之遴因为重罪而免死革职,没收家产,全家迁往沈阳。六年后,陈之遴病死在戍所,随后,陈之遴的儿子也相继去世。失去亲人的痛苦,艰难的生活,徐灿心情的灰暗颓败是难以形容的。晚年的她只能在佛法中寻求情感的归宿和心灵的解脱,“布衣练裳,长斋绣佛”而终。

儒家思想影响

徐灿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教育,徐子懋称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可见徐灿知识渊博,通读四书五经,从而积淀了深厚的儒家道德传统,“识大体”便说明了她深谙作为一个封建的大家闺秀所应遵守的道德规范,自觉而自律。

儒家鼓励积极入世,所以徐灿在陈之遴于崇祯十年进士及第对丈夫是极为支持与赞赏的,她作了《满庭芳?丁丑贺素庵及第》来表示她的衷心祝贺。

儒家以仁政治天下,而忠恕之道在儒家思想中也是相当重要的概念。“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所谓忠,即心无二心,意无二意的意思。徐灿的忠君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明亡后,对于自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徐灿来说,丈夫降清意味着不忠,已失气节。但是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封建大家闺秀,徐灿不可能不守妇道,像柳如是那样逼丈夫自尽以求忠于前朝。这种矛盾的心境致使徐灿有苦却又不敢直言,其作品时时表现出欲言又止的语句。如《满江红?有感》:

乱后国家,意中愁绪真难说。春将去、冰台初长,绮钱重叠。炉烬水沉犹倦起,小窗依约云和月。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

离别泪,盈盈血。流不尽,波添咽。见鸿归阵阵,几增凄切。翠黛每从青镜减,黄金时向床头缺。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

这首词写于陈之遴降清别家后,从词中可以看出,陈之遴出仕新朝,徐灿是不愿意随丈夫上京的。词作主要表达的是对丈夫的愁怨,最后一句“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含蓄地表达了对丈夫的责怪。鶗鴂即杜鹃鸟,相传为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常常在夜里啼鸣,声音凄切,词人借此抒发自己的悲苦哀怨之情。

看另外一首《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怜薄。鸿去尽,书难托。叹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

这首词写于陈之遴出仕新朝后徐灿携儿女北上京城与丈夫团聚的途中,词中描写了旅途之愁苦,并杂以家国之恨。上片写旅愁,说是旅愁,其实是写河山旧恨。虽然即将与丈夫团聚,但徐灿心中却无喜悦之情,她根本不想来到这个已为清人占据的京城,恨不得把船藏起来。想起当年与丈夫中流泛舟时,有笙箫相伴,而今却只有词人孑然一身,怎么不让人生出凄凉之感呢?下片抒情,词人很想给丈夫捎书一封,倾诉一下自己的凄苦,只可惜无鸿可托,只有默默无语,独自忍受那难言的旅愁。而徐灿独自咀嚼的岂止是旅愁,兴亡旧恨更是她所受的折磨与煎熬。

令徐灿伤感的是陈之遴并不为降清而感到羞耻,夫妻两人的政治分歧越来越大,但是徐灿严守妻道顺从的儒家道德规范,未曾与丈夫正面冲突,只是作诗词抒发自己的国愁家恨而已。而很多时候,作为一个封建妇女她不能放开言辞,导致她的作品呈现出“幽咽境深”的艺术风格。

作品风格

幽咽

徐灿忧生患世的情感,表现在她深隐幽咽词韵中。所谓“幽咽”,即欲言又止,欲言未言的意思。在江山易主的历史变革中,作为一个敏感的知识女性,徐灿感受到了时代的寒意。丈夫降清,深明大家闺秀之礼而又富有民族节气的她既不能与丈夫抗争,又不能认同丈夫的做法,所以她内心是非常矛盾与寂寞的。几经起落的人生境遇,国恨与家愁的叠加,使她不能也不敢放开言辞,其词作则呈现出“幽咽”的特点。如《永遇乐?舟中旧感》写道: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淡,如共人凄切。

这首词将个人的身世之感与国家的兴亡之感,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显得十分深沉蕴藉,顿挫峭折,沉郁苍凉。谭献在《箧中词》五中也说其“外似悲壮,中实悲咽,欲言未言”。“往事何堪说”,显示出词人心中有无限情意徘徊未出。“世事流云,人生飞絮”,百般思绪互相激发,使徐灿哀怨不已,“春景多别”,感觉不到春光之美。徐灿在词的表达上并没有让思绪一泄而出,而是形成了其词气的“幽咽”之美。

徐灿词美感效果上的“幽咽”色彩,成就了旷世的忧生患世之音。其《永遇乐?病中》写道:

翠帐春寒,玉墀雨细,病怀如许。永昼愔愔,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

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

这首抒发低徊的伤春怨别之情的长调,将意蕴美感结合得恰如其分。可是,词的内涵又不仅仅是伤怨,还透露出徐灿素有的理想与期待落空的悲苦。“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词人欲说还休,在结尾处又收为伤春幽怨。

境深

除了欲言又止的“幽咽”外,徐灿词作的意蕴还表现在境界的“境深”。由于身经改朝换代,徐灿词中苍凉的兴亡之感是很浓重的,这为女性词的意境作出了极大的开拓。徐灿的词,意蕴深沉弥厚,境界以深幽取胜,她完成了女性词词境的开拓。这一词境的形成,在于其内心的哀怨。这位极为敏感的词人,生就了婉约的心性。这使她在表情达意上极为深隐,而词作意蕴则异常丰富。有对故国的追思,有对丈夫降清的不满,也有对自身处境的尴尬和茫然。如以下诸句:

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踏莎行》)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青玉案·吊古》)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踏莎行》)

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青玉案·吊古》)

阅读这样的词句,除了感到其痛楚的心境,还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慨震荡读者的心魂。意旨的深幽、情感的怆痛构成了徐灿词的“境深”的意境,因而其词在风格美感上总能形成“幽咽”的色彩。

评价

徐灿为明末清初的重要女词人,在清代女性词史上占有着重要的地位,其特别的身世经历一方面开阔了她的生活视野,一方面也使得她在词的创作上有着宽广的题材,从而使其词在内容上突破了女性词人的狭隘意识和局限于日常生活的纤细琐碎的感受,以抒写家国兴亡之感慨,表现黍离桑梓之悲思和羁旅飘零之情怀,拓宽了女性词创作的传统题材,境界开阔,社会表现力强。其风格幽咽深隐、悲慨苍凉。在明末清初的女性词坛上独出一枝。

陈维崧在《妇人集》中对徐灿极为推崇,称其“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其词或典雅清新或悲慨苍凉,才锋遒丽,开拓了女性词之意境,对清代妇女文学影响极大。而其身世的坎坷不平,词作的沉郁娴雅又使她不仅仅是与易安、淑真比肩,更卓然独立于同时代的众多女词人之上,成为明清之际一位可与众多男性词人争胜的优秀词人。

朱孝臧则谓其“词是易安人道韫,”(《彊邨语业》)

周勒山曰:“湘苹诗馀,真得北宋风格,绝无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不独为本朝第一也。”(《女子绝妙好词》)

清代词评家陈廷焯对徐灿极为推崇,亦云:“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

陈维崧的《拙政园连理山茶歌》中有“赋就新词易断肠”及“镜前漱玉辞三卷”两句,暗引朱淑真词集名《断肠词》、李清照词集名《漱玉词》,赞徐灿的艺术水准与朱、李都可相提并论。

拙政园

苏州园林甲天下,而拙政园又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名园。此园在清初,一度为降清后曾任弘文院大学士的陈之遴所有。陈字彦升,号素庵,为明末清初诗人。与陈为儿女亲家的吴伟业在其《咏拙政园山茶花》小引中,曾谓园内“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合理,得势争高,每花时,钜丽鲜妍,纷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并在诗中赞美此花“艳如天孙织云锦,赪如姹女烧丹砂,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螮蛛凌朝霞”。这里,诗人笔下的园和花固然令人神往,而更令人追怀的则是与园和花有关的人和事。吴诗写于园主人陈之遴于清世祖顺治十五年(1658年)被流放到关外之后,但此时陈尚在人间。约十年后,陈维崧于清圣祖康熙六年(1667年)也写了一首《拙政园连理山茶歌》,则由园和花谈到了人和事:

拙政园中一株树,流莺飞上无朝暮。艳质全欺茂苑花,低枝半碍长洲路。路人指点说山茶,潋滟交枝映晚霞。此日却供游予折,当年曾属相公家。……月底骑奴长戟卫,花时丞相小车采。小车长戟春城度,内家复道工词赋。赋就新词易断肠,银筝钿笛小秦王。镜前漱玉词三卷,箧里簪花字几行。鳷鹊机忙春织锦,鸳鸯瓦冷夜烧香。三月双栖青绮帐,三春双宿郁金堂。双栖双宿何时已,从此花枝亦连理……兴衰从古真如梦,名花转眼增悲痛。女伎才将舞袖围,流官已报征车动。此地多年没县官,我因官去暂盘桓。堆来马矢齐妆阁,学得驴鸣倚画栏。辽阳小吏前时遇,曾说经过相公墓。已知人去不如花,那得花间尚如故。……

这首诗中所云“相公”、“丞相”,指陈之遴。据吴骞《尖阳丛笔》卷一载:“拙政园台池林木之盛,甲于吴中。明嘉靖中御史王献臣始辟之,其子以博逋偿徐氏,传子及孙,又归于陈素庵相国”,故诗中称“当年曾属相公家”。诗中所云“此地多年没县官”及“辽阳小吏前时遇,曾说经过相公墓”诸语,则指陈之遴获谴后,如阮葵生《茶馆客话》卷八“拙政园”条所记,“尽室迁谪塞外”,“穷老投荒,穹庐绝域,黄榆白草,父子茕茕,而此园已籍没县官”,后陈于清康熙五年(1666年)死于戍所。诗中的这些记述,大致是真实的。但“花时丞相小车来”以及“双栖双宿”的描写,则只是诗人编织的绮丽遐想。其实,如吴伟业诗引中所云,陈之遴“自买此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再经谴谪辽海,此花从未寓目”;吴骞《尖阳丛笔》亦云: “相国自买此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及得罪……徙辽左,终于戊所,盖虽有此园,实未尝一日居也。”

不过,诗中所述“内家复道工词赋”,则实有其人,指陈的继室徐灿而言。她的诗、词集即以“拙政园”命名。其《拙政园诗集》收古、今体诗二百四十六首,《拙政园诗馀》收词四十六调、九十九首,传世之诗的数量多于词,但词的成就高于诗。在文学史上,她主要是一位词人。

人物简介

徐灿字湘苹,号深明,晚号紫□(“竹”头下“言”,音yán),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为光禄丞徐子懋的次女。据《拜经楼丛书》本《拙政园诗集》卷首所收其侄陈元龙撰写的《家传》云,她“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为徐子懋“所钟爱”,后嫁陈之遴为继室。她能诗工词,常与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相唱和,结蕉园诗社,称“蕉园五子”,有推动清初妇女文学发展之功。

关于徐灿许配陈之遴为继室事,《家传》只称:“素庵公原配沈夫人早世,请继室于徐。时素庵公举孝廉三年矣。”“孝廉”是举人的别称。陈考中举人后,曾于明思宗崇祯元年戊辰(1628年)、崇祯四年辛未(1631年)、崇祯七年甲戌(1634年)先后三次应进士试,均未考中,其诗集中有《戊辰下第作》、《辛耒下第作》、《甲戌下第作》三诗可证。其高中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在明崇祯十年丁丑(1637年)。徐灿有题作“丁丑春贺素庵及第,时中丞公抚蓟奏捷,先太翁举万历进士亦丁丑也”的《满庭芳》词,必为与陈之遴成婚后所写,则陈“请继室于徐”的时间大致可定在崇祯初年。至于词题中所云“中丞公”,指陈父祖苞,时以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治所在今北京市)。徐灿的出生年岁,今已不详;姑定其出阁时为二十岁,从明崇祯元年(1628年)上推二十年,则其生年或在明神宗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前后。

婚事

她与陈之遴成婚前,家住苏州城外支硎山下的一座山庄内。其童年、青年的欢愉生活是令人神往的。在《拙政园诗馀》中,时有追忆、怀念这段生活的篇什,如分别题作“姑苏午日,次素庵韵”及“丙戌立春,是日除夕”的两首《满庭芳》词中所写“难回想、彩丝艾虎,少小事微茫”及“当年娇小日,屠苏争饮,肯让他人;紫钗花胜子,镜里宜春”诸句,都以深情的笔触忆念少小时的节日乐事。在《拙政园诗集》中,追怀当年所居山庄景物及游赏胜事之作尤多,如《有感》诗所写“少小幽栖近虎丘,春车秋棹每夷犹”。及《秋感八首》之六所写“几曲栏塘水乱流,幽栖曾傍百花洲;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正是其一生中难忘的美好岁月。又如《初夏怀旧》诗云:

金阊西去旧山庄,初夏浓阴覆画堂。和露摘来朱李脆,拔云寻得紫芝香。竹屏曲转通花径,莲沼斜回接柳塘。长忆撷花诸女伴,共摇纨扇小窗凉。

另一首《怀灵岩》诗云:

支硎山畔是侬家,佛刹灵岩路不赊。尚有琴台萦藓石,几看宝井放桃花。留仙洞迥云长护,采药人回月半斜。共说吴宫遗履在,夜深依约度香车。

一方面,家在多峰岩泉石之胜的支硎山畔,如此秀美的景色,足以赏心悦目,净化性灵;另方面,其家庭又是一个文学世家,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闺集“香奁”中称其祖姑徐媛(字小淑)“多读书,好吟咏,与寒山陆卿子唱和,吴中士大夫望风附影,交口而誉之……称吴门二大家”,吴骞在《拜经楼诗话》卷四中则谓徐媛“所著《络纬吟》盛称于时”,“以绮丽胜”。可以说,自然环境的陶冶,加上家学的沾濡,提供了孕育这一代才人的优越条件和重要因素。

女性作家兴起

文学有其时代性、地域性,在一个特定时代中、特定地域内,往往形成一个有时代和地域印记的作家群体。明末清初,江南文风极盛,妇女文学也随之兴起,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女性作家群,而姑苏一带隐然为此作家群的中心。在苏州,与上述徐媛大致同时、更为吴人所艳称者推沈宜修(字宛君)。其家极一门之盛,除三女——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外,与之有亲属关系者尚有李玉照、沈宪英、沈华鬘、沈智瑶、张倩倩……多人,俱工文学,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所述:“宛君与三女相与题花赋草,镂月裁云。中庭之咏,不逊谢家;娇女之篇,有逾左氏。于是诸姑伯姊,后先娣姒,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弃组妊而工子墨。松陵之上,汾湖之滨,闺房之秀代兴,彤管之诒交作矣。”作为南宋以来唯一能与李清照一争高下的女性词人,徐灿正是在这一妇女文学勃起又是词的中兴时代、在这一得天独厚的地域文化氛围中脱颖而出的。加以她后来所经历、感受的易代之悲、身世之痛,其部分作品就更具有特别值得称道的、男性词人也少有的深沉的沧桑感和悲咽跌宕的唱叹之音。

陈之遴概述

陈之遴为海宁人,其家在海宁称望族。朱尔迈在《搏桑阁集·李夫人竹笑轩续集序》中云:“吾邑僻处海滨,文章甲第相望,不名一家。自数十年来,推最盛者:日陈氏,日葛氏。”“陈氏”,即指陈之遴家。陈元龙所撰《家传》称,徐灿“既结缡,事舅中丞公、姑吴夫人至孝”。这说明她曾在陈家与之遴的父母共同生活地一段时期,但其诗词中无在海宁生活的记述。查之遴诗集中有《西湖杂诗》三十二首;从第一首开端“家住西湖滨,长戏西湖里”两句看,似其家曾卜居杭州西湖畔。而徐灿的诗词中也时有咏西湖之作,特别其晚年所作回顾一生经历的《秋感八首》中有一首排在忆苏州诗后的专写杭州的诗,可能她嫁至陈家后,曾在杭州居住。

陈之遴在明末清初为知名诗人。邓汉仪《诗观三集》称“其诗雄浑清壮”;徐世昌《晚晴穆诗汇·诗话》赞其“七律才情飙举,实过梅村”;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也谓其“诗格颇似吴伟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评“其诗才藻有馀,而不出前、后七子之格”。其诗集名《浮云集》,重校本增入诗馀一卷。徐灿的《拙政园诗馀》为之遴手自编次,并为作序;序中云:“湘苹爱余诗愈于长短句,余爱湘苹长短句愈于诗,岂非各工其所好耶?”这是之遴对自己与徐灿诗、词的高下所作的一个公允的比较和评价。正由于他们在文学上气味相投,在这一点上互相吸引,彼此尊重,成为夫妻感情的基础。在两人的诗、词中时见唱和之作。从徐灿为陈之遴所作的一些诗、词中,可见他们共同生活时的欢愉之情及暂相分别的相思之苦。虽然她在明亡后深怀故国之思、沧桑之感,对之遴后来仕清一事,心存憾悔,时有微词,在政治感情上出现分歧,而在夫妻感情上,无论境遇的顺逆、无论是在安乐中还是在患难中,两情是始终不渝的。

据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追述,他自“丁丑通籍后”,与徐灿“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阴如车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花如朱丝”。在此如诗似画的居住环境中,夫妻“觞咏”于那株成为他们感情象征和见证的合欢树下,“闲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之遴还在一首题为《和湘苹旧邸感赋》的《风流子》下片回忆当时的生活云:

当年为欢处,有多少、瑶华玉蕊迎眸。日夕题云咏雪,不信人愁。正密种海棠,偏教满砌,疏栽杨柳,略许遮楼。只道多情明月,长照芳洲

徐灿《风流子》原作的上片及其《唐多令·感旧》词中“记合欢树底逡巡,曾折红丝围宝髻,携娇女,坐斜曛”诸语,也是回忆当时生活的。这是一段诗情与爱情交织而成的岁月。

但这段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此时,在内忧外患交迫下,明室已经摇摇欲坠。作为一位敏感的词人,徐灿已心怀隐忧,预感到他们的生活将随大局的变化而变化,在一首《水龙吟·次素庵韵感旧》词中追述她在“合欢花下留连”时,已曾向陈之遴说:“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这一预言果然不幸而言中。不久,他们就离开北京南下了。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追述他们在北京西城寓所中的生活时有“再历寒暑”之语;徐灿诗集中有《出都留别合欢花》及《代合欢感别》两诗,后一首诗则有“依依三载荷殷勤,露滴风吹每见珍”诸语。从这些记述,可知他们在这座寓居中实足住满了两年,而跨越了三载,时间约为明崇祯十年到十二年(1637-1639年)。其离京的原因,陈之遴在序中只说“寻以世难去国”;《明史·颜继祖传》则谓:之遴父祖苞在巡抚顺天的次年,即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坐失事系狱,饮鸩卒。帝怒祖苞漏刑,锢其子编修之遴永不叙”;阮元《两浙輶轩录》也引查羲《选佛诗传》云:祖苞“因边疆失事,瘐死诏狱”,之遴“以其丧归”。徐灿的《拙政园诗集》,直到清仁宗嘉庆七年(1802年)由陈之遴六世从孙敬璋将所藏家传钞本出示吴骞,才得以刻印行世。《诗集》是按体编排的,但每一体中的诗作看来仍大致按写作时间先后排列。前引《出都留别合欢花》及《代合欢感别》两首七绝后有一首题作《到家》的七绝:

朱栏曲曲隐妆楼,到日重牵别日愁。羞向海棠悲老大,不禁红泪对花流。

可能就是她这次随之遴南归后所写。

就在他们南归的几年内,时局进一步急转直下。陈之遴有首题作《金陵旧宫》的五言排律,诗题下注云:“壬午岁作。”壬午岁为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大概就在陈这次赴南京时,徐灿写了一首《送素庵之白下》的五古,中有“斯行虽不遐,世故纷难任;天地异今昔,陵谷移崇深;旌旆弥天翻,长戟森如林”诸语,正是当时局势的写照。到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军攻入北京,思宗自缢;四月,清兵乘机入关,北京又为清兵侵占。次年,清兵大举南下,江南一带惨遭蹂躏。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曾感叹云: “毋论海滨故第化为荒烟断草,诸所游历,皆沧桑不可问矣。”其所云“海滨故第”,当指其在海宁的老家而言。在这期间,徐灿在苏州的故居也非往日旧观。其《满江红·有感》词云:“乱后家山,意中愁绪真难说”;另一首《满江红·示四妹》词中,则有“采莲沼,香坡咽;斗草径,芳尘绝;痛烟芜何处,旧家华阅”诸语;从这些描写,具见明、清易代之际,江南干戈满地之时,陈、徐两人家乡残破的状况。朱尔迈《李夫人竹笑轩续集序》在比较李、徐的遭遇异同时云:“逮沧桑后,流离患难,匿影荒村,或寄身他县。其诗益凄楚不堪读,盖忧从中来,不可复止。此两夫人之所同也。”看来,在此期间内,徐灿与陈之遴还曾有一段艰难困苦的避难经历。

这一沧桑巨变为徐灿的作品注入身家之恨、国族之痛,其词遂多悲咽跌宕之音。如其《青玉案·吊古》云: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萧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 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获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倪一擎《续名嫒词话》评此词“跌宕沉雄”,“非绣箔中人语”。此词,题作《吊古》,实为伤今。词的首句说明为过扬州作,次句“血泪”云云暗指清兵攻破扬州、屠城十日,及史可法壮烈殉国事。徐灿另有一组《舟行有感》诗,其第三首有“呜咽邗沟水,汀回晚系舟”,“芜墟腥未歇,杵血满寒流”诸句,可与词参读。词的下片则伤悼昙花一现的南明的覆灭。又其《少年游·有感》词云:

杨霜遍灞陵桥。何物似前朝?夜来明月,依然相照,还认楚宫腰。 金尊半拚琵琶恨,旧谱为谁调?翡翠楼前胭脂井畔,魂与落花飘。

此词也是一首抒发亡国之悲的篇什。陈维崧在《妇人集》中称其首两句“缠绵辛苦”;陈廷焯则选此词入《词则·大雅集》中,评为“感慨苍凉”。

明亡于清,南宋亡于元,都亡于少数民族的入侵。元军攻破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后,曾掳后妃北去;当时为宫中昭仪的王清惠于北去途中写了一首《满江红》词,一时广为传播,一些抗元志士如文天祥邓剡等都有和词,而徐灿在明亡后也写有一首《满江红·和王昭仪韵》如下:

一种姚黄,禁雨后、香寒口(原宇缺)色。谁信是、露珠泡影,暂凝瑶阙?双泪不知笳鼓梦,几番流到君王侧。叹狂风,一霎剪鸳鸯,惊魂歇。 身自在,心先灭。也曾向,天公说。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世事不须论覆雨,闲身且共今宵月。便姬娥、也有片时愁,圆还缺。

王清惠词这件事本身已说明了词人的意向和感情,显然是借南宋的灭亡和王清惠的遭遇来寄寓自身的易代之哀、流离之痛。上片词似影射其在北京的那段生活已成“露珠泡影”,笳鼓声中,狂风起处,鸳鸯好梦已被惊破。下片词中“身自在,心先灭”及“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诸语所表达的哀痛,其分量是十分沉重的,而最后几句则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故作淡漠之语。

徐灿还有一首表达其兴亡之感的名作: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踏莎行·初春》)

此词与前面所举《青玉案·吊古》诸作,似均写于朱尔迈所云“逮沧桑后,流离患难,匿影荒村,或寄身他县”期间。词以《初春》为题,起调“芳草才芽,梨花未雨”两句,写的正是初春景象,下面“春魂已作天涯絮”一句,却分明是晚春之事。前者乃客观描述,后者当属主观感受;而此一词境的转换,则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词人“以我观物”,使物“著我之色彩”,从而出现了主观与客观的背离和差异。此时,外界的季节虽是初春,而在经历了国亡家破巨大变故的徐灿心目中,一片春魂已化为晚春飞絮之飘荡无主了。就人事而言,“天涯絮”这一意象,固可令人生发多重联想,它既可像喻弘光朝覆灭当年唐王朱聿键、鲁王朱以海等先后在福州、绍兴等地建立的流亡政权,也可像喻当时词人避难他乡的流离生涯。徐灿另在一首《永遇乐·舟中感旧》词中也有“人生飞絮”之语,这是她在明亡后不时流露的一种交织着身世感与亡国恨的飘荡无主的心态。此词过片“故国茫茫,扁舟何许”两句,就是进一步抒写与此心态相伴随的“国亡家破欲何之”的迷惘与悲慨。而拙政园词之多悲咽跌宕的唱叹之音,正因似此深厚而沉痛的词情之积于中而发于外。再从此词下片后三句,并联系上片第三句看,还可见拙政园词在抒发此类词情时,往往多出以比兴托喻之语,多运用化情为景、移情于物的表达方式, 以显示词的含蕴空灵的特美。其紧承“故国”两句的“夕阳”一句,就是把那国破家亡、容身无地的迷惘悲慨之情融入眼前的江上之景。这一句,境界壮美,托意无穷;其随江流而去的,岂止一片苍茫的夕阳,也是一页沉重的历史,其中有个人悲欢在,也有国家兴亡在。结拍“碧云”两句,则以词人之眼观物,以词人之心感物,既怨碧云之不知人事已非,犹重重叠叠笼罩在1日日山河之上,又深愿月痕有情,休运行到碧云深处去照临那忍垢蒙羞的山河。前举《青玉案》词中的“烟水”句、《少年游》词中的“明月”句以及下文将介述的《永遇乐》词中的“西山”句,等等,在运思和写法方面,也都与此“碧云”两句相似。谭献在《箧中词》卷五中评此词云:“兴亡之感,相国愧之。”后句指陈之遴在清兵侵占江南后不久即降清一事而言。此词或写于陈已降清后。词的前、后两结:“金衣飞上樱桃树”句,似含对陈另栖别枝的讽谕; “月痕休到深深处”句,似为对陈重去北京的劝阻。拙政园诗词中,对陈之仕清是时有微辞的。

陈之遴的出处问题

始终使徐灿在感情和生活上深深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

徐灿《拙政园诗集》七言律体中有一首《答素庵西湖有寄》,编排在《甲申七月有怀亡儿妇》诗前,应写于崇祯末年,还是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自称“以世难去国,绝意仕进”之时。诗是劝陈莫再作出山之想,中有“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 “寄语湖云归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间”诸语。但陈并非真能“绝意仕进”之人,后来竟于清顺治二年(1645年)降清,出仕新朝。如果联系前文所述陈父祖苞在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 自杀于狱中、他也无辜受到连累这件事而论,其降清或有如《李陵答苏武书》中所云“陵虽孤恩,汉亦负德”的复杂心理,而对心怀故国、又与陈伉俪情深的徐灿来说,其心理是更复杂的。

但是,生活在当时的社会、当时的家庭中,徐灿于陈在清廷任职后不久,也不能不携子女去北京与之团聚。《拙政园诗馀》中有一首题作《将至京寄素庵》的《满江红》词,看来就是此行途中所写。词的上片云: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在夫妻即将重逢之际,本应满怀欣喜,如陈之遴的《西江月·湘苹将至》词所写:“梦里君来千遍,这回真个君来。羊肠虎吻几惊猜。且喜馀生犹在。 旧卷灯前同展,新词花底争裁。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愿为罗带。”而徐灿的感情却与此迥然异趣。她只感到东风恶旅愁重,河山牵恨,今已非昨,其“茫茫何处藏舟壑”句与前《踏莎行·初春》词中“故国茫茫,扁舟何许”两句相似,所表达的也是国亡家破、容身无地之感。

《拙政园诗馀》中还有一首《永遇乐·舟中感旧》词,似也写于这次旅途中。全词如下: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铱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此作万端感慨,无限凄怆,正如谭献在《箧中词》卷五中所评:“外似悲壮,中实悲咽,欲言末言。”徐灿此次北上,距崇祯年间的北京之行约已十年,故地重临,抚今思昔,其所牵动的旧恨新愁是纷至沓来、匪言可罄的。词的起调三句,寄情于景,慨叹别来桃花无恙,燕子依然,景犹是景,物犹是物,处处都勾起回忆和思量。接着,以“前度”两句由写景转入写人事。“前度刘郎”句与起句“无恙桃花”紧相绾合,化用刘禹锡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及“前度刘郎今又来”句意,感叹人事已改,今已非昔。“重来江令”句与“依然燕子”句暗相钩连,分别用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及“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惟见秦淮碧”句意,借南朝兴废的历史寄寓对明室倾覆的哀悼。作为一首感旧词,这里用刘禹锡及江总典,以见人是“前度”,地是“重来”,而其所感之“旧”,既是个人的悲欢,也是国家的兴亡。下面“往事何堪说”一句中的“往事”,正是这身世之感与亡国之痛交织在一起的往事。上片词的后半则进一步表达对明亡的悲恨。“逝水残阳”一句,以景寓情,其意境与前《踏莎行》词“夕阳一片江流去”句相似。“龙归剑杳”句,用张华雷焕因斗牛间常有紫气,于丰城掘得双剑,两人卒后,双剑合归延平津,化为双龙蟠萦水中的传说,是以神剑之化去像喻非凡人物之已离人间,连下“多少英雄泪血”句,则是对易代之际无数志业未酬、以身殉国的抗清英烈深致哀悼。歇拍“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两句,与前《满江红》词中“满眼河山牵旧恨”句相似,明白点出;其恨是河山今已变色的千古之恨。“豪华”云云,暗用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词中“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句意,以“一瞬”两字慨叹从北京城破、思宗自缢到南京陷落、南明倾覆,在时间上竟如此迅速。词的下片更扩展词笔来写此亡国之恨。换头三句中的“白玉楼前,黄金台畔”,用天帝成白玉楼,召李贺为记及燕昭王筑台,置千金其上延揽贤士的传说, “夜夜只留明月”句则化实为虚,以楼前台畔、明月空照的凄凉之景暗示易代后人才之凋零殆尽。后面“休笑”三句,则以富有喻示性的垂杨金尽、秋李消歇的意象,慨叹战乱之馀,一切扫地以尽;这也就是宋亡于元之际,徐君宝妻在一首《满庭芳》词中所痛惜的“典章文物,扫地都休”。这种种恨事实无可消除,因而在词的将近终篇处归结为“世事”三句, 以“流云”来比喻世事之变幻无常,以“飞絮”来比喻人生之漂泊无定,而此由世事变幻带来的国族之痛、由此人生漂泊带来的身家之恨,则只有付诸哀猿的啼声之中。最后“西山”两句,融我于物,以景结情。句中的“西山”,看来就是前引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所记,其夫妻在崇祯年间寓居北京城西隅时常望见的“云物朝夕殊态”的西山。而今,舟行将抵北京,重来的词人又遥遥望见了这成为个人悲欢、历史兴亡见证者的一带群山,只觉山亦有情,似也经受不了这么沉重的人间苦痛而“愁容渗黛”,“共人凄切”。陈廷焯选此作入《词则·放歌集》,称其“全章精炼。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盖从此作,固可见拙政园词之善于以景载情,善于以空灵的意象运化厚重的词思。其富有“唱叹之神”者在此,其展现词之特美者亦在此。

徐灿抵达北京后,还写了一首可视为上面这首《永遇乐·舟中感旧》词续篇的《风流子·同素庵感旧》词: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巳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栏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从此词下片所表达的重来之悲、今昔之感以及所写景物、所用词语如“桃花”、“燕子”、“西山”、“前度”看,它与《永遇乐》词分明是前后连属、彼此呼应的。此词上、下片的感情色彩形成强烈的对比。上片词回想往事, 即前述徐灿夫妻于明崇祯十至十二年(1637-1639年)在北京过的那一段如诗似画的生活。这段生活在记忆中还“只如昨日事”,而“早巳十经秋”了。如果从崇祯十年下推十载,则徐灿此次重返北京之年大约为清顺治三年(1646年)或清顺治四年(1647年),即陈之遴降清的一或两年后。这十年是饱经忧患、历尽沧桑的十年,其崇祯年间所居旧宅已毁,如《拙政园诗馀序》所述: “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此词上片,除起调两句外,从“向洗墨池边”起的十句词所写,其实已成一场春梦,而“回头想”来,情景仍历历在目,如此美好,是此生难以忘怀的。下片词则从旧梦回到现实,从当年回到当前,而词情也为之一变。前面《永遇乐》词的结拍已写到那十年前朝夕望见的西山而感慨系之;此词换头“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栏怕举双眸”两句又写到了它。十年一瞬,山犹此山。其所以从欣赏其“云物朝夕殊态”,变为只觉其“愁容惨黛”,进而“怕举双眸”,只因它所引发的是“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的易代之悲。而人间已改,谁知此意?知我意者也惟有西山而已。下面“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两句,以翻进一层的写法表达其难以排解的痛苦。萱是忘忧之草,酒是解忧之物;这里却说即令用萱草酿酒,不但不能忘忧、解忧,反而只会牵动忧愁,足见其愁之重、忧之深。紧承此两句的“谢前度桃花”四句,则与前《永遇乐》词开端“无恙桃花”六句意脉相通,是其词意的延续和深化。在徐灿心目中,这桃花是刘禹锡玄都观诗中的“前度”之花,这燕子是刘禹锡乌衣巷诗中的“旧时”之燕,只会引起人的重来之恨、故国之思。其所表达的愿那有“前度”印记的花“休开碧沼”、愿那有“旧时’’标志的燕“莫过朱楼”的心情,是极其沉痛的。结拍“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两句,则道出了徐灿的终身憾恨。

似此憾恨之情也表露在徐灿重到北京后所写的另一些篇什中,如其《唐多令·感怀》词云:

玉笛送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 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此词也似为徐灿抵北京不久所作,时南方各地,战火未熄,故有“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之语。“问五湖、那有扁舟”句,则可与前举《答素庵西湖有寄》诗中“寄语湖云归岫好”及《踏莎行·初春》词中“故国茫茫,扁舟何许”诸句合参,明亡后,徐灿在诗词中固常表露希望与陈之遴偕隐江湖的心愿。又其《满江红·闻雁》词云:

既是随阳,何不向、东吴西越?也只在、黄尘燕市,共人凄切。几字吹残风雨夜,一声叫落关山月。正瑶琴、弹到望江南,冰弦歇。 悲还喜,工还拙?廿载事,心间叠。却从头唤起,满前罗列。凤沼鱼矶何处是?荷衣玉佩凭谁决?且徐飞、莫便没高云,明春别。

词中所云堆叠于心间的“廿载事”, 当指徐灿与陈之遴成婚以来的悲欢离合之事。前文推测徐、陈结缡在崇祯初年,如从崇祯元年下推廿载,则此词大约写于清颅治五年(1648年)前后。上片“何不向、东吴西越”句及下片“凤沼鱼矶何处是,荷衣玉佩凭谁决”两句实为针对陈之遴的出处而发的问语。结拍“且徐飞、莫便没高云”句更是在陈之遴方青云直上之际及时提出的语婉心长的规劝;这一句与前《风流子》词中“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两句,托喻相似,词意相同,其不愿陈出仕新朝的心情固常常表露于词语之中。

晚清一代词宗朱孝臧有题清代名家词集的《望江南》二十四首,其最后一首写徐灿云:“双飞翼,悔煞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词的开头两句用徐灿《风流子》词的结拍两句,正因从这两句最能看到她在陈之遴仕清后的伤心怀抱。这是其词心中痛苦的情结,也是其品性中可贵的情操。朱词末句“肠断塞垣秋”,指她随陈长期流放在塞外而言,但这是清顺治十五年(1648年)后—的事。她写《风流子》词、表露其“悔煞到瀛洲”的心情时,正是陈在清廷的官职连连擢升、成为新贵之时。其悔,绝非因随陈流放、“肠断塞垣”而悔,而是为与陈同享不应享的富贵而悔。此其词心之难及处,也是其品性之难及处。

清顺治十二年

(1655年),陈之遴以弘文院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在仕途上登至顶峰,但宦海多风波,到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却因被劾“植党营私”、“市权豪纵”,“下吏部严议,命以原官发盛京(今辽宁沈阳)居住”。徐灿随行。遗憾的是:她的《拙政园诗馀》,由陈之遴编次于清顺洽七年(1650年), 由其子坚永、容永、奋永、堪永付梓于清顺治十年(1653年),本名《拙政园诗馀初集》,但未续出二集,以后虽有所作,今已散佚;因此,她此次随陈去盛京的情况以及她此后的境遇和心情,已不能从她的词作而只能从她的诗作中钩稽出最值得重视的自我表述了。

陈之遴这次并未一败涂地,在盛京住了不到一年。同年冬,清廷“复命回京入旗”。对此行,陈有《发京师》、《齐化门》、《通州》……《辽河》、《至盛京》五律三十首,记其前往盛京的沿途所经、所感:又有《初发盛京》、 《渡辽河》……《白河》、 《通州》、《至京师》七律三十首,记其回程的所经、所感。徐灿则只在回京途中写了一首《玉田县》诗,在诗题下记云: “丙申季冬,随素庵奉召西还,道出玉田,赋此。”诗中有“风沙满鬓人非昨,道路经时岁已阑:差喜长安今咫尺,归来恰及五辛盘”几句,表露其悲喜交集之情。

到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陈之遴又因交结、贿赂内监罪,“鞠实论斩,命夺官,籍其家,流徙尚阳堡(今辽宁开原东)”。这次与前两年“以原官发盛京居住”不同,据吴伟业《亡女权厝志》记,陈的“家人咸被系”, “全家徙辽左,用流人法”。吴伟业曾写《赠辽左故人八首》,其第二首中“短辕一哭暮云低,雪窖冰天路惨凄”两句,写陈出发时的惨状, “百口总行君莫叹,免教少妇忆辽西”两句,则以表面慰藉之语更深一层地揭示了这一全家遣戊的悲剧;第七首为陈母而作,有“生儿真悔作公卿”句,既慨叹宦海风波之险恶,也进一步写出了这一悲剧之惨绝人寰。作为一位工愁善感的词人,徐灿身历如此巨大的家庭变故,受到如此沉重的精神打击,其此后的生活和心情之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吴骞在《重刻拙政园诗集题词》中称其“身际艰虞,流离琐尾,绝不作怨诽语”。其实,此时她是流人身分,在写作时,措辞不能不倍加谨慎,即令有“怨诽语”,也决不能示人。而且,她主要是词人,用词这一文学体式来表达怨情更能曲折尽意;但许三礼《海宁县志》中提到《拙政园诗馀》时,谓自陈之遴死后,她“虽吟咏间作,绝不以一字落人间矣”。她在塞外所作之诗留了下来,其在塞外所写之词竟“不以一字落人间”,这里必有不便“落人间”的苦衷,这是极为可惜的。

《清史稿》虽有《陈之遴妻徐传》,叙述十分简略,对其出塞事,只云:“之遴得罪再遣戍,徐从出塞。之遴死戍所,诸子亦皆没。清康熙十年(1671年),圣祖东巡。徐跪道旁自陈。上问:‘宁有冤乎?’徐日: ‘先臣惟知思过, 岂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载之仁,许先臣归骨。’上即命还葬。”陈元龙所撰《家传》则称:“当时同被谪者,例不得还,即家属叩阍悉不准。准者,惟徐夫人一疏。”从这些记述以及徐灿的措辞之苦,可见清初对流人之严酷与徐灿处境之可悲。其卒能扶柩南归,真可说是“生还偶然遂”了。

陈之遴的《浮云集》,是他在戍所手自编定的。其《自序》所署年月为“康熙丙午仲春”,丙午岁为清康熙五年(1666年)。阮元《两浙輶轩录》称陈之遴“康熙丙午卒于谪所,后五年之遴妻徐灿疏请归骨,许之”,可知陈于编成《浮云集》的当年即去世;许三礼《海宁县志》称徐灿“谪居奉天(今辽宁沈阳)七载而嫠”;陈元龙所撰《家传》则称徐灿“从素公谪居塞外十二年”。这些记载的年数是彼此吻合的。从康熙五年(1666年)上推七年,从康熙十年(1671年)上推十二年,正是徐灿抵达戍所之年,即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对于徐灿,这是一段漫长而悲惨的岁月。人在绝望的境地中,总以希望、幻想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徐灿在塞外所作的诗篇中也常抱随时会被召还的希望和幻想,例如:她在抵达戍所的当年除夕所写《己亥除夜》诗及次日元旦所写的《庚子元日》诗中分别有“阳和忽转条风暖,好送雕轮凤阙旁”及“金鸡为报归期早,柳色依依引客程”诸语:此两诗后的《怀德容张夫人》两首之二中也有“屈指明年容色早,紫泥应下玉关东”之语;直到清康熙五年(1666年),在一首《丙午元旦》诗中仍有“归计年年切,今年定得归”,“凤城芳树下,犹及着罗衣”诸句。或许徐灿也没有想到,一直要等到陈之遴已卒,诸子皆没,以流人身分在荒寒的塞外生活了十二个年头后,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扶柩以还。此十二年中,她已历尽了人间的苦难,尝够了人生的辛酸。

从徐灿的另一些诗作,还可以看出,乡思、归梦始终在折磨她。她失去了现在,看不到未来,就只有以回忆过去来填补空虚的岁月;她在现实生活中毫无欢乐,就只能从梦幻世界中求得补偿。在她出塞后所写诗作中,随处可见“那知羁客愁千缕, 日夜乡心逐去鸿”,“碧阑干外花千树,可念羁人别后愁”,“一寸愁心供永夜,幸多归梦岭梅边”,“笳鼓不须惊客梦,且容残梦到江干”,“如叶轻帆清梦里,分明归路向吴江”,“客心今夜永,清梦欲何如”,“惟有春宵梦,重寻或不难”……这类写乡思、归梦的句子。如前所述,入清后,徐灿重到北京居住时,身在燕市,心在江南,但出塞后却有一些把北京当作第二故乡来回忆的诗句,如:“龙沙日夜飞霜急,回首燕台菊未黄”,“鸿声几度催归梦,菊老燕台酒半温”,“遥想凤城今夜里,清辉依旧到朱楼”等。这种心理,略似刘皂《旅次朔方》诗所云: “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干水,却望并并似故乡。”当然,徐灿的境遇更为凄苦,其感情也更复杂。

徐灿曾以七律体写了《秋日漫兴》八首及《秋感八首》,显然为步武杜甫《秋兴八首》之作。其《秋感八首》回顾一生遭际,概括了她所度过的人间岁月,也概括了她所身历的历史沧桑。从最后一首中“辽海三看雁往来”句,可知写这组诗时,她出塞已三年。其写法与杜甫《秋兴八首》基本相似,由此时此地写到异时异地,从而展开了一幅生活图卷、历史图卷。全组诗以“弦上曾闻《出塞》歌,征轮谁意此生过”两句发端。前两首叙写在塞外的生活和心情;第三首忆念崇祯年间在北京寓所中所过的那段岁月,诗中“凤池文史尚从容”及“妆罢开帘见晓峰”诸句,可与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中“时史席多暇”及“望西山云物”诸语相印证;第四首追述北京城破事,以“龙归凤去须臾事,紫禁沉沉漏未残”等句哀悼明思宗之自缢;第五首写在南京昙花一现的弘光朝,以“金莲香动佳人步,《玉树》花生狎客笺”讽刺弘光帝及一批朝臣的荒淫腐朽,以“石头城下寒江水,呜咽东流自岁年”的结语抒发诗人的感慨;第六、第七首则分别回忆她一生中魂牵梦萦的早年在苏州、杭州的生活;第八首与第一、二两首,首尾呼应,仍回到眼前的现实。这组诗是她的精心之作,可视作她一生的总结。

在清康熙五年(1666年)陈之遴死前,徐灿与他茕茕相守,还不时聊以诗篇共同抒写愁怀,消磨岁月。对照两人诗集,有不少同题之作。陈既死,“诸子亦皆没”,她的生活之孤独痛苦,实令人难以想像,看来她已万念俱灰,连作诗的心情也没有了。在《拙政园诗集》中,似无清康熙五年(1666年)后她在塞外所作的诗篇。在《诗集》卷尾则有两首似为她暮年南归后所写的题作《感旧》的七绝:

人到清和辗转愁,此心恻恻似凉秋。阶前芳草依然绿,羞向玫瑰说旧游。

丁香花发旧年枝,颗颗含情血泪垂。万种伤心君不见,强依弱女一栖迟。

诗写得极为沉痛。第二首中的“君”,当指陈之遴。这可能就是她最后的作品了。《清史稿》本传称其“晚学佛,更号紫管”,陈元龙所撰《家传》也称其“晚益皈依佛法”。她希冀以此求得情感的解脱,这是她当时所可能找到的唯一的心灵归宿。但从上面两首诗看,其情感上的苦病是终身难以解脱的,其心灵上的创伤是终身难以愈合的。

前人论徐灿词

每以之与李清照并称,如前引朱孝臧《望江南》词称其“词似易安”,陈维崧则称其词“姒蓄清照”。周铭在《林下词选》中赞其词“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五中谓“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蓣”;又在《词则·放歌集》卷六中评其《永遇乐·舟中感旧》词时,推为“可与李易安并峙千古”,在《词则·闲情集》卷六中评其《水龙吟·春闺》词云:“神味渊永,固自不让李易安。”

南宋以来,徐灿实为唯一可与李清照抗衡的女词人,而如果全面比照两人的词作,则各有独到之处。李清照的一些名作固非徐灿所能及,徐灿的一些感慨跌宕之作也非李清照所能做到。徐灿的词,一是立意较高,二是取径较宽。据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云,其“所爱玩者,南唐则后主,宋则永叔、子瞻、少游、易安,明则元美。若大晟乐正辈,以为靡靡无足取”。这可以看做她的词学主张。由于立意高、取径宽,其词作的视野较广、容量较大。通观《拙政园诗馀》,其反映的生活面、感情面,远较《漱玉词》所反映的为开阔。 《拙政园诗馀》中,如前文所举《青玉案·吊古》、《少年游·有感》、《踏莎行·初春》、《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永遇乐·舟中感旧》、《唐多令·感怀》、《满江红·闻雁》诸作,在《漱玉词》中是看不到的。

王士稹在《花草蒙拾》中云:“婉约以易安为宗。”盖词至《花间》始成熟、定型;而《花间》词,就其写作要求而言,不过“用资羽盖之欢”, “用助娇娆之态”,主要乃绮宴伎席上应歌之作,普遍具有女性色彩,遂为此一文学体式在其源头处注入了一种以婉约为本色的女性美。通观《漱玉词》,李清照的作品固主要用女性的语言,表女性的情思,以富有女性色彩为其词的美学特征;也可以说,她继承和发展的是《花间》一脉的传统,没有越出以婉约为本色的圈子,故其《词论》尝讥“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的苏轼词为“句读不葺之诗”。而徐灿的部分作品,则越出了词以婉约为本色、以女性色彩为美学特征的传统,使其具有与李清照词颇不相同的风貌,也使一些男性本位主义的词评家大为惊奇,如:倪一擎在《续名媛词话》中谓其《青玉案·吊古》词“非绣箔中人语”,陈廷焯在《词则》中评其《永遇乐·舟中感旧》词时惊叹“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又赞其《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词云:“有笔力,有感慨,偏出自妇人手,奇矣。”

这是论述徐灿词时首先应看到的一面;在另一方面,当然还应看到,《拙政园诗馀》中也有大量从女性视角、写女性心曲的由词语到词情都不失婉约本色的篇什。例如:

翠帐春寒,玉炉烟细,病怀如许。水昼愔愔,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 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永遇乐·病中》)

谭献在《箧中词》卷五中谓“此词殊怨”,而在怨情的表达方面,幽约宛转,固为显示女性色彩的怨词。再如: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 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卜算子·春愁》)

陈维崧在《妇人集》中称其“道是”两句“兼撮屯田、淮海诸胜”。又如:

不识秋来镜里,个中时见啼妆。碧波清露殢红香。莲心羞结,多半是空房。 低阁垂杨舞罢,窥帘归雁成行。梦魂曾到水云乡。细风将雨,一夜冷银塘。(《临江仙·闺情》)

春到眉端,还怕愁无著处。问年华、替谁为主。怨香零粉,待春来怜护。被东风、霎时吹去。 目望南云,难道梦归无据。遍天涯、乱红如许。丝丝垂柳,带恨舒千缕。这番又、一帘梅雨。(《风中柳·春闺》)

隔花深处闻莺,小阁锁愁东风骤。浓阴侵幔,飞红堆砌,殿春时候。送晚微寒,将归双燕,去来迤逗。想冰柱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 怕听玉壶催漏。满珠帘、月和烟瘦。微云卷恨,春波酿泪,为谁眉皱?梦里怜香,灯前顾影,一番消受。恰无聊、问取花枝,人长闷、花愁否?(《水龙吟·春闺》)

对前两首词,陈廷焯在《词则·别调集》中分别评为:“绝去纤冶之习,乃见凄绝”;“意缠绵而语沉郁,居然作手”。对后一首词,陈在《词则·闲情集》中既赞其“神味渊永”,又称其“绵丽,得北宋遗意”。倪一擎《续名媛词话》还举徐灿《醉花阴·风雨》“残月又模糊,空照人愁,没个分明处”,《玉楼春·寄别四娘》“雨声欲逐泪痕多,知道泪痕多几许”,《忆秦娥·春归》“残红少,一帘疏雨,半庭烟草”,《踏莎行·饯春》两首之二“杜鹃啼断夕阳枝,月明又到花深处”,《永遇乐·寄素庵》“有恨黄昏,无情玉笛,催落江梅寒月”诸句,谓其“皆清微淡婉,得北宋词家三昧”。

不过这些显示词的女性美的婉约之作,若与李清照的名篇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念奴娇》(萧条庭院)、《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声声慢》(寻寻觅觅)诸词相比,则不免逊色。两人的作品本是互有高下、各有千秋的。

令人惋惜的是:现今传世的《拙政园诗馀》,编成于清顺治七年(1650年),时徐灿尚在中年。《诗馀》所收词不足百首,本为“初集”。如此“初集”付梓后特别是其出塞后所写的词能流传于世,其中必多刻骨铭心、感荡性灵之作,而竟“不以一字落人间矣”。

(日本早稻田大学计算机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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