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31 01:27
新文化运动兴起,倡导文字革命,主张废掉古文。钱玄同申申而詈林纾等三个古文家是桐城派余孽。林纾性子急,故写了两篇文章《荆生》《妖梦》来影射攻击新文化。小说发表在《新申报》中特意为林纾设计的专栏《蠡叟丛谈》上。
辛亥国变将兆,京城达官迁徙垂空。京师陶然亭游客绝稀。有荆生者,汉中南郑人,薄游京师,下榻陶然亭之西厢,书一簏,铜简一具,重十八斤,悬之壁间,寺僧不敢问其能运此简与否,然须眉伟然,知为健男子也。亭当同光间,京僚恒置酒延凉于是,以乱故,寂然无复游客。
时于五月十八日,山下有小奚奴,肩蛮柯载酒,其后辘辘三车,载三少年,一为皖人田其美,一为浙人金心异,一则狄莫,不知其何许人,悉新归自美洲,能哲学,而田生尤颖异,能发人不敢发之议论,金生则能说文,三人称莫逆,相约为山游。既至,窥荆生室,颇轻蔑,以为武夫不知风雅,漠然不置念。呼僧扫榻,温酒陈肴,坐而笑语,与荆生居处,但隔一窗。田生中坐,叹曰:“中国亡矣,误者均为孔子之学,何由坚言伦纪,且何谓伦纪者,外国且妻其从妹,何以能强?天下有人种,即有父母,父母于我又何恩者?”狄莫大笑曰:“惟文字误人,所以至此。”田生以手抵几曰:“死文字,安能生活学术,吾非去孔子灭伦常不可!”狄莫曰:“吾意宜先费文字,以白话行之,俾天下通晓,亦可使人人窥深奥之学术,不为艰深文字所梗。唯金生何以默守说文,良不可解。”金生笑曰:“君知吾何姓,吾姓金耳。姓金者性亦嗜金,吾性但欲得金,其讲说文者,愚不识字之人耳。正欲阐扬白话以佐君。”于是三人大欢,坚约为兄弟,力掊孔子。忽闻有巨声,板壁倾矣,扑其食案,杯碗皆碎。
一伟丈夫趫足,超过破壁,指三人曰:“汝适何言?中国四千余年,以伦纪立国,汝何为坏之!孔子何以为时之圣?时乎春秋,即重俎豆;时乎今日,亦重科学。譬叔梁纥病笃于山东,孔子适在江南,闻耗,将以电报问疾,火车视疾耶?或仍以书附邮者,按站而行,抵山东且经月,俾不与死父相见,孔子肯如是耶?子之需父母,少乳哺,长教育耳。乳汝而成人,教汝而识字,汝今能嗥吠,非二亲之力胡及此!譬如受人之财,或己命为人所拯,有心者尚且谢恩,汝非二亲不举,今乃为伤天害理之言。余四海无家,二亲见背,思之痛绝。尔乃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骈其二指按其手,脑痛如被锥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腰痛欲断。金生短视,伟丈夫取其眼镜掷之,则怕死如猬,泥首不已。丈夫笑曰:“尔之发狂似李贽,直人间怪物。今之吾当以香水沐吾手足,不应触尔背天反常禽兽之躯干。尔可鼠窜下山,勿污吾简。吾杀尔后,亦亡命走山泽耳,然不欲者,留尔以俟鬼诛。”三人相顾而言,敛具下山,回顾危阑之上,丈夫尚抚简而俯视作狞笑也。
蠡叟曰;荆生良多事,可笑。余在台湾宿某公家。畜狗二十余,终夜有声,余坚卧若不之闻。又居苍霞洲上,荔枝树巢白鹭千百,破晓作声,余亦若无闻焉。何者?禽兽自语,于人胡涉?此事余闻之门人李生。李生似不满意于此三人,故矫为快意之言以告余。余闻之颇为嗢噱。如此混浊世界,亦但有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荆生?余读雪中人,观吴将军制伏书痴事,适与此类。或者李生有托而言,余姑录之,以补吾丛谭之阙。
辛亥年国家变故将要开始的时候,京城的达官贵人纷纷搬了家,城里面人烟稀少,游客也很稀疏。有个叫荆生的南郑人,来到北京游玩,住在陶然亭的西厢。他携带着一竹箱书,和—具铜简,铜简重达十八斤,悬挂在墙上。寺院里面的僧人看到他这副装备,也不敢询问他是否能舞动铜简,但是他的外貌身形魁梧高大,是个强壮的男子。同治光绪年间,京城官员们常常在陶然亭举办宴会,出于战乱的原因,现在陶然亭很安静,不再有游客了。
五月十八号,山下来了一个仆人,在前方扛着酒器和酒,后面跟着三辆车,车上坐着三个年轻人,一个叫田其美,一个叫金心异,一个叫狄莫,狄莫不知道是什么人,听说刚刚从美洲留学回来,会哲学。田其美尤其与众不同,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就敢说。金心异会小学。三个人是莫逆之交。相约来到山上游玩。 来到山上,偷看了荆生的房间,很轻蔑,认为荆生是一介武夫不知道风雅,也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三人叫僧人清理了座位,烫了酒准备了食物,笑着谈天,和荆生的房间只有一个窗户的距离。田其美坐在中间感叹:“中国要灭亡了,都是孔子学说的过错。为什么要坚持说“伦纪”呢,而且“伦纪”又是什么?外国人哪怕娶堂妹为妻,却为什么也能够强大?天下有人种就有父母,父母对我们又有什么恩德呢?”狄莫大笑说道:“都是文言文害的,所以到了这个地步。”田其美用手撑着茶几说:“死的文字,怎么可能产生活的学术?我必须把孔子赶跑,把伦理纲常消灭掉不可!”狄莫说:“我的意思是应当先把文言文废掉,用白话写文章,让天下人通晓白话文,也让每个人都能了解深奥的学术,不被艰难深奥的文言文所阻挡。只是金兄固执地拘泥于“说文”小学呢?我实在不能理解。”金心异笑着说:“你知道我姓什么,我姓金。姓金的人天生喜欢钱。我的天性就是喜欢得到钱,我讲说文解字,欺骗不识字的人罢了。我正要阐明宣扬白话文来帮助你们。”于是三个人很高兴,坚定地约定为兄弟,用力打倒孔子。忽然有震天巨响,墙壁坍塌,倒在桌子上,把杯子和碗都被打碎了。
一个魁梧的男子(荆生)身手敏捷地跳过破墙,指着三个人说:你们刚才说什么?中国四千多年,以伦理纲常立国。你们为什么要破坏?孔子为什么是当时的“圣人”?因为孔子在春秋时期,就推崇礼制。如果孔子在当代,他也就会推崇科学。比如孔子的父亲在山东病重,孔子刚好在江南,听到这个消息,是会用电报问侯病情,坐火车去探病,还是仍旧写信交给邮递员,一站一站走,抵达山东至少经过一整月,等到孔子父亲死了也使孔子不能及时和父亲相见,孔子肯这样做吗?孩子需要父母,小时候父母哺育孩子,长大了教育孩子。哺育你们长大成人,教你们识字,你们今天才能狗叫。没有父母的力量你们哪里有今天!比如接受别人的钱,或者自己的命被人救了,有心肝的人尚且心怀感恩,你们没有父母就不会成材,现在却说伤天害理的话!我哪里都没有家,父母已经去世,现在想一想,还是伤心欲绝。你们竟然敢用禽兽般的话,玷污我的耳朵!”
田其美还要还嘴,荆生并拢二根手指按压他的脑袋,他的脑袋疼痛得像被锥子扎了一样。荆生又用脚踩狄莫,狄莫的腰痛得快断了。金心异近视眼,荆生拿下他的眼镜扔掉,金心异像刺猬一样怕死,向荆生不停地磕头。荆生笑着说:“你像李贽一样疯癫,简直是人间的怪物!今天我得用香水洗我的手和脚,我不应该接触你们背天理反伦常,禽兽一样的身体!你们可以老鼠般逃下山了,不要脏了我的铜简。我杀了你们后,也是要逃亡进山林和水域中去的,但是我不杀你们,留着你们等鬼来消灭你们吧!
三个人相互看着,收拾东西下了山。回头看高高的栏杆上,那位高个子的男人还在摸着栏杆向下狰笑着看着他们。
蠡叟说:“荆生真是多事可笑。我在台湾住在某公家里,他家养着二十几只狗,整个晚上都有狗的声音,我坚定地睡着像听不到一样。我又曾经住在苍霞洲上,荔枝树上住着白鹭千百只,天刚亮就叫了,我也像听不到一样。为什么呢?禽兽自己说话,跟人有什么关系?这件事情我从我的徒弟李生那里听说,李生好像不满意那三个人,因此假托直爽的话告诉我,我听了笑个不停。这样混沌的世界,也只有田生狄生足够自豪了,哪里有荆生?我读《雪中人》,看到吴将军制服书痴的事情,刚好和这个是同类。也许李生有所寄托说了这个话,我姑且记录下来,来补充我缺失的‘丛谈’之书。”
林纾(1852~1924年),近代文学家、翻译家。字琴南,号畏庐,别署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市)人。翻译外国小说180多部,工诗工画,古文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