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8-21 08:47
《哀江南赋》是中国南北朝文学家庾信的赋作。此赋以史为鉴,纵论古今,陈述了南朝梁成败兴亡的过程,以及侯景之乱和江陵之祸的前因后果,对梁朝统治者的昏庸腐败、自残骨肉,对人民遭受的战乱苦难,对自己家族的衰落和身世飘零,进行剖析、描叙,指出梁朝势在必亡的沉痛教训,同时凝聚着作者对自己个人身世的哀叹和对故国人民遭受劫乱的哀伤。全赋体制宏大,势贯长虹,内容丰富而深厚,文字凄婉而深刻,格律严整而略带疏放,文笔流畅而亲切感人,如实记录了历史的真相,具有史诗的规模和气魄,有“赋史”之称,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长的抒情骈体大赋,六朝诗文的压卷之作。
哀江南赋(并序)1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2,大盗移国,金陵瓦解3。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4。华阳奔命,有去无归5。中兴道销,穷于甲戌6。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7。天道周星,物极不反8。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9;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10。昔桓君山之志事11,杜元凯之平生12,并有著书,咸能自序13。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14;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15。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16,藐是流离,至于暮齿17。燕歌远别,悲不自胜18;楚老相逢,泣将何及19!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20;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21。下亭漂泊,高桥羁旅22。楚歌非取乐之方23,鲁酒无忘忧之用24。追为此赋,聊以记言25,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26。
日暮涂远,人间何世27!将军一去,大树飘零28。壮士不还,寒风萧瑟29。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30;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31。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32;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33。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34;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35。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36;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37!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38;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39。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40。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41?江淮无涯岸之阻42,亭壁无藩篱之固43。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44;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45。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46!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47;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48。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49;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50。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51!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52;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53。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54。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55;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56。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宴安。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
水木交运,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新野有生祠之庙,河南有胡书之碣。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阶庭空谷,门巷蒲轮。移谈讲树,就简书筠。降生世德,载诞贞臣。文词高于甲观,楷模盛于漳滨。嗟有道而无凤,叹非时而有麟。既奸回之奰逆,终不悦于仁人。
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礼,仍矫翼于崇贤;游洊雷之讲肆,齿明离之胄筵。既倾蠡而酌海,遂测管而窥天。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乃解悬而通籍,遂崇文而会武。居笠毂而掌兵,出兰池而典午。论兵于江汉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
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王歙为和亲之侯,班超为定远之使。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岂知山岳闇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
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卢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
彼奸逆之炽盛,久游魂而放命。大则有鲸有鲵,小则为枭为獍。负其牛羊之力,肆其水草之性;非玉烛之能调,岂璇玑之可正。值天下之无为,尚有欲于羁縻。饮其琉璃之酒,赏其虎豹之皮;见胡柯于大夏,识鸟卵于条枝。豺牙密厉,虺毒潜吹。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
始则王子召戎,奸臣介胄。既官政而离逷,遂师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穷寇。出狄泉之苍鸟,起横江之困兽。地则石鼓鸣山,天则金精动宿。北阙龙吟,东陵麟斗。
尔乃桀黠构扇,冯陵畿甸。拥狼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天子履端废朝,单于长围高宴。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官守无奔问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战。陶侃空争米船,顾荣虚摇羽扇。
将军死绥,路绝重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乃韩分赵裂,鼓卧旗折。失群班马,迷轮乱辙。猛士婴城,谋臣卷舌。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身参末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丧。敌人归元,三军凄怆。尚书多算,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师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
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渍锋镝,脂膏原野。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
于是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墋黩。天地离阻,神人惨酷。晋郑靡依,鲁卫不睦。竞动天关,争回地轴。探雀鷇而未饱,待熊蹯而讵熟?乃有车侧郭门,筋悬庙屋。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称使者之酬对。逢鄂坂之讥嫌,值耏门之征税。乘白马而不前,策青骡而转碍。吹落叶之扁舟,飘长风于上游。彼锯牙而钩爪,又循江而习流。排青龙之战舰,斗飞燕之船楼。张辽临于赤壁,王濬下于巴丘。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沉舟。未辨声于黄盖,已先沉于杜侯。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
若乃阴陵失路,钓台斜趣。望赤壁而沾衣,舣乌江而不渡。雷池栅浦,鹊陵焚戍。旅舍无烟,巢禽无树。谓荆衡之杞梓,庶江汉之可恃。淮海维扬,三千馀里。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见殷忧之方始。本不达于危行,又无情于禄仕。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
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昔三世而无惭,今七叶而始落。泣风雨于梁山,惟枯鱼之衔索。入欹斜之小径,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芦苇之单衣。
于是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苍鹰赤雀,铁舳牙樯。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江,海潮迎舰,江萍送王。戎军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诸侯则郑伯前驱,盟主则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燃腹为灯,饮头为器。直虹贯垒,长星属地。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马于凤皇楼柱。仁寿之镜徒悬,茂陵之书空聚。若夫立德立言,谟明寅亮;声超于系表,道高于河上。更不遇于浮丘,遂无言于师旷。以爱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谁望?非无北阙之兵,犹有云台之仗。
司徒之表里经纶,狐偃之惟王实勤。横琱戈而对霸主,执金鼓而问贼臣。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始则地名全节,终则山称枉人。南阳校书,去之已远;上蔡逐猎,知之何晚?镇北之负誉矜前,风飙凛然。水神遭箭,山灵见鞭。是以蛰熊伤马,浮蛟没船。才子并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凶靖乱,大雪冤耻,去代邸而承基,迁唐郊而纂祀。反旧章于司隶,归馀风于正始。沈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既而齐交北绝,秦患西起。况背关而怀楚,异端委而开吴。驱绿林之散卒,拒骊山之叛徒。营军梁溠,蒐乘巴渝。问诸淫昏之鬼,求诸厌劾之符。荆门遭廪延之戮,夏口滥逵泉之诛。蔑因亲以致爱,忍和乐于弯弧。既无谋于肉食,非所望于论都。未深思于五难,先自擅于三端。登阳城而避险,卧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形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地惟黑子,城犹弹丸。其怨则黩,其盟则寒。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况以沴气朝浮,妖精夜陨。赤鸟则三朝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亡吴之岁既穷,入郢之年斯尽。
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俄而梯冲乱舞,冀马云屯。俴秦车于畅毂,沓汉鼓于雷门。下陈仓而连弩,渡临晋而横船。虽复楚有七泽,人称三户;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乃使玉轴扬灰,龙文折柱。下江余城,长林故营。徒思拑马之秣,未见烧牛之兵。章曼支以毂走,宫之奇以族行。河无冰而马渡,关未晓而鸡鸣。忠臣解骨,君子吞声。章华望祭之所,云梦伪游之地。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于群帅。硎穽折拉,鹰鹯批㩌。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雹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飘飖武威,羁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拨乱之主忽焉,中兴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见戮于犹子。荆山鹊飞而玉碎,隋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梁故丰徙,楚实秦亡。不有所废,其何以昌?有妫之后,将育于姜。输我神器,居为让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切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1.哀江南:语出《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句,梁武帝定都建业,梁元帝定都江陵,二者都属于战国时的楚地,作者借此语哀悼故国梁朝的覆亡。
2.粤:发语词。戊辰:指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建亥之月:阴历十月。
3.大盗:窃国篡位者,这里指侯景。移国:篡国。《后汉书·光武帝纪》:“炎正中微,大盗移国。”金陵:即建邺,今南京市,梁国都。《南史·梁武帝纪》:“太清二年八月戊戌,侯景举兵反。十月,……至建邺。”
4.窜:逃匿。荒谷:《左传》杜预注:“荒谷,楚地。”此指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古楚地)。《北史·庾信传》:“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余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公私:公室和私家。涂炭:指陷于泥涂炭火。《尚书》:“有夏昏德,民坠涂炭。”
5.华阳:华山之南。阳,山南。此指江陵。奔命:奉命奔走。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十一月,江陵被西魏攻陷,庾信于是留在长安未归。
6.中兴:指梁元帝于承圣元年(552)平定侯景之乱,即位江陵。道销:中兴之道销亡。甲戌:指承圣三年(554)。《南史·元帝纪》:“承圣三年,魏使于谨来攻。……十一月,魏军至栅下,帝见执。魏人戕帝。”
7.“三日”二句:《晋书·罗宪传》:“魏之伐蜀,宪守永安城。及成都败,知刘禅降,乃率所部临于都亭三日。”另据《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记载:“晋人来讨,叔孙婼如晋,晋人执之,……乃馆诸于箕。”临,《左传》杜注:“哭也。”都亭,都城亭阁。
8.天道:天理。周星:即岁星,也称太岁,木星,因其一十二年绕天一周,故名。物极不反:指梁朝就此一蹶不振、再难恢复。
9.傅燮:字南容,东汉末年人。无处求生:据《后汉书·傅燮传》记载,傅燮任汉阳太守,王国、韩遂等率兵攻城,城中兵少粮乏,他的儿子劝他弃城归乡,傅燮慨叹说:“汝知吾必死耶!……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于是命令左右进兵,临阵战死。
10.袁安:字邵公,后汉时人。自然流涕:《后汉书·袁安传》:“安为司徒,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权,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未尝不噫呜流涕。”
11.桓君山:即桓谭,字君山,后汉时人。著《新论》二十九篇。志事:一作“志士”。
12.杜元凯:即杜预,字元凯,晋代人,有《春秋经传集解》。书的序里说:“少而好学,在官则观于吏治,在家则滋味典籍。”
13.自序:古人著书往往有自序记述身世和写作旨意。桓谭《新论》自序今已散佚。
14.潘岳:字安仁,晋代诗人。始述家风:潘岳有《家风诗》,自述家族风尚。
15.陆机:字士衡,晋代诗人。先陈世德:陆机有《祖德赋》《述先赋》,又有《文赋》:“咏世德之骏烈。”
16.二毛:指头发有黑白二色。丧乱:指侯景之乱和江陵沦陷被留西魏。当时庾信年四十左右。
17.藐是:一作“狼狈”。藐,远。暮齿:暮年。
18.燕歌:指乐府《燕歌行》。《乐府诗集》引《广题》说:“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北史·王褒传》:“褒作《燕歌》,妙尽塞北苦寒之言。元帝及诸文士和之,而竞为凄切。”今《庾子山集》中亦有此作。
19.楚老:代指故国父老。旧说引《汉书·龚胜传》,说楚人龚胜于王莽时不愿“一身事二姓”,“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庾信世居楚地,所以引用此事来深惭他自己为两位君主效命。泣将何及:《后汉书·逸民传》:“桓帝世党锢事起,守外黄令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因相抱而泣。老父趋而过之,植其杖,太息言曰:‘吁!二大夫何泣之悲也,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虽泣何及乎!’”
20.南山之雨:《列女传·贤明传》:“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故藏而远害。”一说以山高在阳喻君主,指迫于君命不敢不使魏。践秦庭:《左传·定公四年》:“申包胥如秦乞师,……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七日,……秦师乃出。”此喻出使求和救急。
21.“让东海”二句: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因相互推让君位,先后逃至海滨。武王灭纣,他们二人认为那是不义,于是不食周栗,饿死于首阳山。这两句是说他原本以谦让为怀,却不能如伯夷、叔齐那样殉义。一说“让东海”句引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记载,齐康公十九年(前385年)“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一事,指魏、周换代。
22.下亭:《后汉书·范式传》载孔嵩应召入京,在下亭的道路旁过夜时,马匹被盗。高桥:一作“皋桥”。《后汉书·梁鸿传》:梁鸿“至吴,依大家臯伯通,居庑下。”臯家傍桥,在今江苏苏州阊门内。此谓旅途劳顿。
23.楚歌:楚地民歌。《汉书·高帝纪》:“帝谓戚夫人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24.鲁酒:鲁地之酒。许慎《淮南子注》:“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弗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也。”
25.记言:《汉书·艺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据此可知庾信写这篇文章,不只是慨叹身世,也是兼记历史。
26.“不无”二句:语出嵇康《琴赋》序:“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
27.日暮涂远:指年岁已老而离乡路远。《吴越春秋》:“子胥谢申包胥曰:‘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涂,同“途”。远,一作“穷”。人间何世:《庄子》有《人间世》篇。王先谦《集解》:“人间世,谓当世也。”此感慨年老世变。
28.“将军”二句:《后汉书·冯异传》:“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这里是作者以冯异自喻,说他离开国家,梁朝沦亡。
29.壮士:指荆轲。《战国策·燕策》记太子丹送荆轲易水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是说他出使西魏,一去不归。
30.荆璧:即和氏璧,因楚人和氏在楚山挖得而名。睨:斜视。连城:相连之城。此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之遗赵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此指作者出使西魏被骗。
31.载书:盟书。珠盘:诸侯盟誓所用器皿。《周礼·天官·冢宰》:“若合诸侯,则共珠盘玉敦。”郑玄注:“合诸侯者必割牛耳,取其血歃之以盟。珠盘以盛牛耳。”此用毛遂之典。《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与楚合纵,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进之,……于是定纵。”这里是说他出使西魏,未能缔约,梁朝反遭攻打。
32.“钟仪”二句:《左传·成公七年》:“楚子重伐郑。……囚郧公钟仪,献诸晋。……晋人以钟仪归,囚诸军府。”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与之琴,操南音,……文子曰:‘楚囚,君子也。’”此作者以钟仪自比,说他原本是楚人,却羁留在魏、周一带,类似于“南冠之囚”。
33.季孙:春秋时鲁国大夫。行人:掌朝觐聘问的官员。西河:今陕西省东部。《左传·昭公十三年》记载,“诸侯盟于平丘,邾、莒告鲁朝夕伐之,因无力向晋进贡。晋遂执季孙。后欲释之,季孙不肯归。”叔鱼就威胁说:“……鲋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其若之何?季孙惧,乃归鲁。”此作者自比季孙,但稍微改变了原意,说他被留在异国他乡,难以回归。
34.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顿地:叩头至地。事见《左传·定公四年》,吴国伐楚国,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兵,“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此二句是说作者曾为救梁国竭尽心力。
35.“蔡威公”二句:刘向《说苑》:“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此谓作者对梁国灭亡深感悲痛。
36.钓台:在武昌。此代指南方故土。移柳:据《晋书·陶侃传》,陶侃镇守武昌时,曾命令各军营种植柳树。玉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县西。此代指北地。此谓滞留北地的人是再也见不到南方故土的柳树。
37.华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县,晋代陆机兄弟曾共游于此十余年。河桥:在今河南孟县,陆机在此兵败被诛。《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这两句是说故乡鸟鸣已非身处异地的人所能听到。
38.孙策:字伯符,三国时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人。先以数百人依附袁术,后平定江东,建立吴国。三分:指魏、蜀、吴三分天下。一旅:五百人。《三国志·吴志·陆逊传》:“逊上疏曰,昔桓王(孙策谥号长沙桓王)创基,兵不一旅,而开大业。”
39.项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江东:长江南岸南京一带地区。《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羽兵败乌江,笑着对亭长说:“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
40.“遂乃”二句:原本出自贾谊《过秦论》:“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41.百万义师:指平定侯景之乱的梁朝大军。卷甲:卷敛衣甲而逃。芟夷:删削除灭。据《南史·侯景传》载,侯景造反,梁将王质率兵三千无故自退,谢禧弃白下城逃走,援兵至北岸,号称百万,后来全都败走。另外,侯景曾告戒诸将说:“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
42.江淮:指长江、淮河。涯岸:水边河岸。
43.亭壁:指军中壁垒。藩篱:竹木所编屏障。
44.头会箕敛:《史记·张耳陈馀列传》:“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言家家按人头数出谷,以簸箕来装。此指下层官吏。合从缔交:贾谊《过秦论》:“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原为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的一种谋略,这里指起事者们彼此串联,相互勾结。
45.锄耰(yōu):简陋的农具。棘矜:矛戟的柄。此指用低劣兵器的人民。贾谊《过秦论》:“锄耰棘矜,不敌于钩戟长铩也。”因利乘便:此指陈霸先乘梁朝衰乱,取而代之。《过秦论》:“因利乘便,以宰割天下。”
46.江表:江外,长江以南。王气:古时人们认为天子所在地有祥云王气笼罩。三百年:指从孙权称帝江南,历东晋、宋、齐、梁四代,前后约三百年的时间。
47.六合:指天地四方。贾谊《过秦论》:“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轵道之灾:《史记·高祖本纪》记汉高祖入关:“秦王子婴素车白马,……降轵道旁。”轵道,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北。
48.混一车书:指统一天下。《礼记·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平阳之祸:据《晋书·孝怀帝本纪》,永嘉五年(311)刘聪攻陷洛阳,迁晋怀帝于平阳。永嘉七年(313),怀帝被害。又《孝愍帝本纪》记载,晋愍帝建兴四年(316)刘曜攻陷长安,迁愍帝于平阳。建兴五年(317),愍帝遇害。平阳,在今山西临汾县。
49.“山岳”二句:《国语·周语》:“山崩川竭,亡之征也。”
50.春秋迭代:比喻梁、陈两朝更替。去故:离别故国。
51.凄怆伤心: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九:“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
52.楫:船桨。星汉:银河。槎:竹筏木排。张华《博物志》:“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
53.飙:暴风。蓬莱:传说中的三座神山之一。无可到之期:《汉书·郊祀志》:“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患且至,则风辄引船而去,终莫能至云。”
54.穷者:指仕途困踬的人。达:表达。《晋书·王隐传》:“隐曰: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何休《公羊传解诂》:“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此说明作者作赋是有感而发。
55.陆士衡:陆机字士衡。抚掌:拍手。《晋书·左思传》记载,左思作《三都赋》,“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复酒甕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此谓作者写这篇文章以后即使受人嘲笑,也心甘情愿。
56.张平子:张衡字平子。陋:轻视。《艺文类聚》:“昔班固观世祖迁都于洛邑,惧将必逾溢制度,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故假西都宾,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而为东都主人折礼衷以答之。张平子薄而陋之,故更造焉。”此谓此赋就算为人轻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序
梁太清二年,大盗篡国,金陵沦陷。我于是逃入荒谷,这时公室私家均受其害,如同陷入泥途炭火。不想后来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却有去无归。可叹梁朝的中兴之道,竟消亡于承圣三年。我的心情遭遇,正如率部在都城亭内痛哭三日的罗宪,又如被囚于别馆三年的叔孙婼。按照天理,岁星循环事情当能好转,而梁的灭亡却物极不反。傅燮临危只悲叹身世,无处求生;袁安居安常念及王室,自然落泪。以往桓君山的有志于事业,杜元凯的生平意趣,都有著作自叙流传至今。以潘岳的文采而始述家风,陆机的辞赋而先陈世德。我庾信刚到头发斑白之岁,即遭遇国家丧乱,流亡远方异域,直到如今暮年。想起《燕歌》所咏的远别,悲伤难忍;与故国遗老相会,哭都嫌晚。想当初自己原想像南山玄豹畏雨那样藏而远害,却忽然被任命出使西魏,如同申包胥到了秦庭。以后又想像伯夷、叔齐那样逃至海滨躲避做官,结果却不得不失节仕周,终于食了周粟。如同孔嵩道宿下亭的旅途漂泊,梁鸿寄寓高桥的羁旅孤独。美妙的楚歌不是取乐的良方,清薄的鲁酒也失去了忘忧的作用。我只能追述往事,作成此赋,暂且用来记录肺腑之言。其中不乏有关自身的危苦之辞,但以悲哀国事为主。
我年已高而归途遥远,这是什么人间世道啊!冯异将军一去,大树即见飘零。荆轲壮士不回,寒风倍感萧瑟。我怀着蔺相如持璧睨柱之志,却不料为不守信义之徒所欺;又想像毛遂横阶逼迫楚国签约合纵那样,却手捧珠盘而未能促其定盟。我只能像君子钟仪那样,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像行人季孙那样,留住在西河的别馆了。其悲痛惨烈,不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头破脑碎;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继之以血。那故国钓台的移柳,自非困居玉门关的人可以望见;那华亭的鹤唳,难道是魂断河桥的人再能听到的吗!
孙策开创基业统一江南三分天下,创业之始他的军队不过五百人;项籍率领江东子弟起兵,人员只有八千。这样就剖分山河,割据天下。哪里有号称百万的义师,竟一朝卷甲溃败,让作乱者肆意戮杀,如割草摧木一般?长江淮河失去了水岸的阻挡,军营壁垒缺少了藩篱的坚固,使得那些得逞一时的作乱者得以暗中勾结,那些持锄耰和棘矜的人得到乘虚而入的机会。莫不是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已经在三百年间终止了吗!于此可知并吞天下,最终不免于秦王子婴在轵道旁投降的灾难;统一车轨和文字,最终也救不了晋怀、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祸患。呜呼!山岳崩塌,既已经历国家危亡的厄运;春秋更替,必然会有背井离乡的悲哀。天意人事,真可以令人凄怆伤心的啊!何况又舟船无路,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风狂道阻,海中的蓬莱仙山也无可以到达的希望。困踬者欲表达自己的肺腑之言,操劳者须歌咏自己所经历的事。我写此赋,纵然陆机听了拍掌而已,也心甘情愿;张衡见了将轻视它,本是理所当然的。
赋
我祖先在周朝掌管粮库,因有功而被赐姓;辅佐汉朝,又因论道治国而居官称职。庾氏秉承了嵩华玉石的温润特性,又被黄河洛水所滋养。先在颍川住了两代,后在新野临水安居。后发生永嘉之乱,中原沦陷无主,百姓在家里靠墙绝望无助,路上到处是豺虎强盗。正逢晋宗室五王南渡长江,元帝于扬州践位。东晋扬州建国之时,庾氏先祖也随着南迁。庾琛受封赐土地,从宋玉旧宅搬到临江王共敖的府邸。
宋齐年间政权更迭,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庾氏始终保持着正直的家风,保持忠孝节义的准则。庾家人事君义烈有方,始终忠孝相传。有人在新野给他们盖庙立祠,百姓在河南为他们立碑纪念。我祖父庾易隐居于市,虽处阶庭之中,但与空谷无异,门巷前有蒲轮车来相招。他们在庭院大树下高谈阔论,兴之所至舞文弄墨吟诗作赋。庾家后继有人:我父亲庾肩吾文辞为东宫之冠,为大江南北行为楷模。但他生不逢时,既受小人怨恨攻击,也不讨当权者欢心。
我十五岁就参加了朝廷招考,担任东宫讲读,后来任尚书郎,又转任东宫学士,成为太子的贴身秘书,管理太子的学习与生活。我见识浅陋,忝居高位,诚惶诚恐。池塘水净,环境清幽,陪太子学习韬略,听曲观舞,拜会朝廷前辈文官武将。在练兵场上挥动令旗,指挥千军操练阵型。曾与湘东王谈兵论战,也曾出使过东魏。
当时朝廷上下同心,人民安居乐业,物质富足,文化兴盛。皇家花园连着海陵粮区,沿着淮河修筑长堤。幅员辽阔,东边到海边,南方拓疆界。各地盛产柑橘,处处可见竹海。西南小国纷纷臣服,不断进贡玉石宝珠。全国吴歌楚舞,一片升平。就像草木遇阳春,鱼龙逢风雨。近五十年,风平浪静,没有激烈的战事,而有和平强势的外交,军队无仗可打,将帅久疏战阵。岂知群山笼罩阴霾,江湖暗潮涌动,有人图谋不轨,酝酿叛乱。
梁武帝带领文人删诗书,定礼乐;在重云殿主讲佛学,开士林馆延揽学士。多年的和平使军心懈怠,各处城防松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官员把打仗当作儿戏,以清谈作为升迁的阶梯。在渍水里乘坐胶船,用朽烂的绳索驾驭奔马。百姓遭殃,官员也没好下场。簸箕筛子不可能滤净水里的盐分,阿胶不能止住黄河的浑浊。然后鲂鱼尾巴变红,四郊布满军队的营垒。江上的鱼鹰飞入都城,田野里的野鸡跑进宫殿。湛卢剑会离开国都,艅艎也会失事沉水。辛有到伊川没有摆脱掉戎人,百年后就会成为戎人的地盘。
奸逆侯景嚣张狂妄,目中无人,见风使舵,无信无义。大害就像鲸鲵,小害就像枭獍。凭他牛羊一样的一身蛮力,放纵他卑贱狡猾的野性;不是玉烛能调教得成的,也不是璇玑能纠正得了的。正值这边天下太平,梁朝想对外扩张势力。朝廷竟然用侯景进献的琉璃杯饮酒,观赏他进献的虎豹之皮。豺狼悄悄磨砺自己的牙齿,虺蛇在汇聚自己的毒液。侯景轻视九鼎,想着篡权夺位。
开始是皇子萧正德勾结侯景作乱,朝廷又让内奸掌握军权。萧正德当政又被赶下台,随后传言不密事情败露。侯景是个贼配军,是侥幸没被关进大牢的山头草寇,得势的狄泉苍鸟,横江的困兽。地上石鼓鸣响,天上太白星进入昴宿,皇宫禁地之内,竟出现龙吟麟斗。
这些凶残狡黠狂妄嚣张之人,蹂躏了整个都城。他们像股来自狼望的阴云惨雾笼罩着都城,又像起自卢山的沙尘浊流弥漫了江南;用着梁朝的粮饷兵器,竟打到梁朝都城来闹事。叛军包围了京城,天子不能上朝议政,守城将士在楼门观抵挡长戟,承受如蝗之箭。最终天子被困台城,惨遭杀害,没有官守奔问,武器成为摆设。就算陶侃、顾荣再生也只能望洋兴叹。
将军战死沙场,解不开台城之围。内外消息断绝,城内物资匮乏,人心惶惶,斗志丧失。援军四分五裂,战旗低垂,旷野上车辙凌乱,战马失去主人而徘徊。虽有猛士环城巡视,谋臣却已无计可施。援军虽多,像王莽军队一样完全得不到发挥,五郡三州,皇家父子兄弟悲哀离别。护军韦粲忠心无畏,慷慨死节;三代都是将领,到此终结。济阳江家三兄弟军阶不高,但忠义可嘉。他们为主上英勇赴死,留得身后名声;叛军归还他们的遗体,三军悲声大作。尚书羊侃善用计谋,负责台城建康防卫,能抵御云梯地道等攻城招数,有齐将田单守城的手段,可惜他忽然病逝,梁朝大势已去也。
柳仲礼胆气豪壮,勇武过人,统领各路援军,身先士卒。经过激烈的厮杀,最终头盔掉落被敌兵捡去,马窟填满了阵亡战士的尸体。他也受了重伤,伤势多次反复,没能解救得了台城之围。那些投靠叛军的奴才,狗仗人势,欺压百姓,无数血肉之躯倒在锋镝之下,鲜血流满了广袤的原野。梁军弱叛军强,城池孤立士气低沉。在凄清寒冷的冬夜里,守城士兵们饥寒交迫,听到胡笳声而情不自禁涌出伤心之泪。孙策占领神亭曾丢失铁戟,也曾在横江附近被冷箭所伤弃马而还。梁军就像巨鹿战场上的秦军、长平战场上的赵军一样惨败。
于是桂林长洲等皇城宫苑被叛军劫掠一空,只剩下鸟兽出没其间。到处都是悬浮着的污血浊泪,混乱垃圾。原来万人景仰的梁武帝竟沦为阶下囚,没有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服侍,命运转换真有天地之别啊。当年周平王东迁避戎主要依靠同宗晋文侯、郑武公的帮助护卫,而这时梁朝几个王子离心离德互相倾轧。当年赵武灵王和楚成王,青年时期都是英明睿智功业卓著,但晚年没处理好家庭关系,很悲惨地死于儿子之手,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像齐庄公被杀后,丧车停在远离祖庙的地方;像齐闵王遭淖齿杀害后,被抽了筋悬于东庙。国家陷于叛国的阴谋而灭亡,臣子只能效法申包胥作秦庭之哭。
我伪造过关文书冒充出使的人才通过叛军的关卡,在路上遇到各种猜疑与盘查,在陆路上乘白马赶青骡前进不了,只能乘船走水路投奔江陵。在路上遇到叛军沿江而上袭郢州,排出青龙飞燕似的舰阵船楼。梁朝派出大将王僧辩、胡僧佑抵挡叛军。叛军火舰攻城,风向不对反烧自己,船舰着箭而偏斜,又恢复平衡而逃走。很多人翻船溺死,叛军将领被擒。我乘坐的小船为了躲避战事,经常在江边找地方停泊,到了湘汉分野之处的江陵,仍眷顾旧国故乡。
就像项羽在阴陵迷路,有船在乌江而不能渡。只见江河里插满了栅栏,工事里冒着黑烟。战乱中村镇里难觅人踪,人们找不到栖身之处而流离失所。但坚信江陵雄兵能够扫荡妖氛,澄清寰宇。走过淮海地区,绕了三千余里。像伍子胥逃亡在溧阳要饭一样慌不择路,我被船夫藏进芦苇荡才躲过追兵。闯过多条大江河,濒临绝境十多次。到达江陵又感叹上天保佑尚未定,忧心忡忡。自己本性不适应官场的礼仪,且并不热衷于仕途。先是担任御史中丞,后来又任右卫将军。
像司马迁一样,我在江陵接受父亲的临终遗训。我几代祖先都德行无亏问心无愧,而到我被迫事周祖德开始衰落。只能在凄风苦雨的夜晚抚琴而歌,用乐声追忆逝去的亲人。走入弯曲的小道,关上野草中的柴扉。在滚滚浊流中要像屈原那样洁身自好,不能像诸葛恪那样锋芒毕露。
此时西楚霸王萧绎,剑指繁阳恶鬼侯景,梁军选择金匮玉堂这样的吉日出兵作战,江陵水军舰队豪华气派。举行气壮山河的誓师大会,大军乘船渡江时战船似有黄龙托负,海潮迎舰队,江萍送霸王。军队在石城驻扎,船舰在淮泗停泊。陈霸先像郑伯一样前驱,王僧辩像荀罃那样晚到,两路合击叛军,攻破敌军巢穴。叛军树倒猢狲散,四处逃窜。像在驹门埋长狄人,在中冀斩蚩尤那样,贼酋被燃腹作为油灯,漆头作为饮器。侯景这个丧门星终于落地。可惜昔日繁华的都城变为一片废墟,狐兔鸟兽出没,百姓死伤累累,活着也是流离失所,心力交瘁。
看那博望苑、玄圃这些东宫花园里,月榭上月光如水,风台上清风送音,曲池波纹淡淡,松柏又添年轮。想那皇宫内兵马进驻,倚弓系马,仁寿殿明镜白白悬挂,爱书的皇帝连书都没得陪葬。太子立德立言,谋略过人,谦恭有礼,声音超出言辞之意,道行高于河上公。只是没有仙翁浮丘公指路,也没有跟乐师师旷论道。危难时把爱子托付别人,哪管得了死后谁能去西陵祭拜?并不是没有愿意献身的忠勇之士,无奈叛徒顽匪还掌握着天子兵权。
王司徒风度儒雅,光明磊落,好比狐偃劝晋文公勤王,横刀立马,击鼓催军掩杀叛匪。平叛的功劳,强于杜元凯;王室的砥柱,深于温太真。为人做事就像全节那个地名,可惜结局像枉人那个山名。像文种被勾践所杀,像李斯父子一同被戮。萧纶大败侯景,甚有声望,以前曾用箭射水神,用鞭抽山灵,因此山熊咬他的战马,风浪掀翻他的船只。梁武帝八个儿子虽有帝王之尊,但时运寿命却都不强。
梁元帝消灭凶魔平定叛乱,洗雪耻辱,离开府邸去继承兄长之位。登基伊始,恢复梁朝旧制威严,矫正涣散颓败的官风民风。但为人猜忌刻薄,文过饰非,弄得人人自危,导致社会基础动摇不定,宏伟蓝图成了废纸一张。西有西魏,北有北齐,外交上陷于困境。又像项羽那样贪恋故土偏居一隅,而不能像泰伯那样勇于开创新局面。家族内乱愈演愈烈,闹得一塌糊涂,大臣们对于朝政也没什么好主张,定都江陵也被证明选择错误。对于五难没有深入思虑,先自擅其能,登危险之地阳城去避险,躺在砥柱之上求平安,言语尖酸刻薄,心胸狭隘,薄情寡恩,起初朝廷危难无动于衷,居然坐观成败。江陵偏于一隅,本是弹丸之地。当时百姓怨声载道,盟友也感到心寒。难道精卫真能填海,愚公真能移山?而白天沴气漂浮,晚上妖精到处晃荡,赤乌云团围绕太阳飞动三天,轸宿内出现了浓厚的苍云。就像越灭吴、秦破郢,西魏军最终攻破了梁国。
就如周郑交恶,秦楚结怨,梁元帝众叛亲离,士气不振。梁有可败之道,西魏入侵也属必然。西魏兵强势盛,强大战车进攻城门。虽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但梁军兵力单薄,箭射不退敌人,气势也镇不住敌军。这之前我离国使北,辞别洞庭湖和涔阳浦。当时大火烧了旗帜,出现贞风害蛊现象,全部烧掉十多万藏书,在石柱上折断龙纹宝剑,中兴大业灰飞烟灭。再回首下江长林,看看旧日城防,可是已不见烧牛之兵。国破之时,人们就像章曼支、宫之奇那样纷纷逃离,河未结冰就要渡马,天色未亮就要过关。忠臣粉身碎骨,君子忍气吞声。章华宫就在望祭之所云梦那伪游之地。将士被杀被俘,百姓遭受屠戮,犹如鸟雀被猛禽追杀。盛夏下霜雪,秋泉出沸水,杞妇痛哭,湘妃流泪。
江陵囚徒们被赶往长安,经过秦人投毒的泾河,走过赵国井陉的崇山峻岭,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饿了抓蛰燕等野生动物充饥,晚上跟着萤火微光摸索前行,走到水黑泥青的秦中关上。感到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淄和渑的差别界限荡然无存,王公贵妇和士卒下人都只剩下生存活命的卑微乞求。秦地大雪纷飞暗如沙尘,冰横江上好似岸边。他们的遭遇远比陆机、王粲的经历惨痛得多,依稀可听见当年陇水的涛声、关山的抽泣。就如汉军在万里之遥的车师国交河城作战,他们的妻子在老家清波的茅屋里艰难度日,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有的成为了望夫石、望子石;又如武臣才人嫁给下人后思忆代郡,清河公主流落民间吃尽苦头。栩扬亭曾写离别赋,临江王也有愁思歌。我也是漂泊异乡,亡命天涯,班超活着盼望返乡,温序死后还思归家,可叹李陵北飞双凫永远离去,苏武的南飞雁也希望成空。
江陵陷落是金陵之祸的开始,看起来祸患是外部入侵叛乱所造成,其实主因还是王室的内耗。拨乱反正中兴国家的君主无人祭祀,伯叔一起被侄子杀戮,荆山之玉碎,隋侯之珠死,精英损失殆尽,死难者壮志未酬,阴魂不散,依然在故土上空游荡。大梁迁徙于丰,楚地沦丧于秦,没有梁的覆亡,哪来西魏、北周和南陈的兴盛。就像有妫后代最终取得姜齐那样,夺取了梁朝皇位。天地的生养之德叫施生,圣人的大宝才真正叫地位。起用无赖子弟断送了大好河山,可惜天下一家的盛景因内乱而烟消云散。天帝在酒宴上喝醉了吧,竟把鹑首之地给了秦人。
天道的回旋变幻,包含了生民命运的荣辱沉浮。我祖先曾在西晋为官,后南渡到江陵一带繁衍生息。到我这里已历经七代,却遭遇时变又举家北迁,扶老携幼,入关多年。历尽悲欢离合,不必尤人怨天。家族草木零落,自己却岿然独存。时到年底,新年将近,还有很多烦恼艰辛,耗费着憔悴不堪的心力。整天出入宫廷周旋豪门,也经常到城外赏景踏青。是大将军幕府的上宾,丞相平津侯的贵客;出入于钟鸣鼎食之家,往来于弦歌纷扬之地。岂知我曾是梁朝的右卫将军,思归的不仅仅是皇室子弟啊!
据《北史》记载,庾信留在北方,“虽位望显通,常作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哀江南赋》的具体写作时间,庾信自己没有明说,后人有不同的推测。陈寅恪在《读〈哀江南赋〉》中考证,《哀江南赋》是庾信的暮年之作,成于北周武帝宣政元年(578);鲁同群在《庾信入北仕历及其主要作品的写作年代》中认为此赋作于西魏恭帝三年(557);牛贵琥在《庾信入北的实际情况及与作品的关系》中则提出作于北周武帝天和三年(568)的说法。
马积高在《赋史》中认为,此赋作年尚难论定。赋中已写到陈霸先的代梁,又赋序称“让东海之滨,遂餐用粟”,则当作于西魏恭帝三年(557)以后。赋序又说:“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按周滕王逌北周静帝大象元年(579)为信集作序时,信年六十七,推知他在侯景之乱时年三十六,南梁太平二年(557)陈代梁时年四十五。此云“暮齿”,至少当在五十以上。又信集旧编所收赋自《马射》至《象戏》八篇皆作于北,列在前;《春赋》以下七篇皆作南,列在后,似有时次。《马射》及《象戏》,据倪璠注盖在北周武帝时作,《哀江南》旧次在《邛竹杖》后《枯树》前,居八篇之中,疑亦作于周武帝时,即北周保定元年(561)到宣政元年(578)间。又《哀江南赋》云:“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北周宇文毓(明帝)、宇文邕(武帝)及滕王逌等均曾为大将军,丞相则当指宇文护。护在北周建德元年(572)为武帝所杀,则此赋当作于是年以前,即作于北周保定元年(561)到北周建德元年(572)间。时庾信为四十九岁至六十岁。这时庾信饱经人世沧桑,对梁亡的原因已看得比较清楚,又羁留不得南归,有乡关之思,故作此赋以抒其慨。
这是一篇内容丰富的自传体史赋,以叙事体的长篇结构,将家世与国史联系起来,将个人遭遇与民族灾难融汇在一起,概括了梁朝由盛至衰的历史和自身由南至北的经历,凝聚着对故国和人民遭受劫乱的哀伤,感情深挚动人,风格苍凉雄劲,一气呵成,势贯长虹,是中国辞赋史上的长篇巨制,是一篇划时代的杰作,具有史诗般的规模和气魄,在赋史上堪称丰碑,在辞、赋和整个文学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又是研究庾信生平的极好资料。
全赋分为小序和正文两大部分。序文概括了全赋大意,着重说明创作的背景和缘起,虽属赋的有机组成部分,却可以独立成篇,为六朝骈文的佳制。
序文从太清二年(548)和承圣三年(554)的两次战乱写起,将自己的遭遇紧紧地和战乱结合起来。内容可分三层。开篇至“惟以悲哀为主”为第一层,以极精炼的语言概括了作者一生间的三件恨事。先叙侯景之乱,金陵沦落,自己逃匿江陵,朝野无不惨遭涂炭。接着写被扣西魏,国破家亡,自己心情如东汉傅燮临难之时,但悲身世,无处求生;又像东汉袁安念及国事,潸然泪下;因此想仿效桓谭、杜预、潘岳、陆机等古人,作赋写序,从而水到渠成地交代了作赋的缘由。“信年始二毛”以下转写身世之悲。后四句是提示这篇赋的主要内容,说是想追忆梁朝兴亡的史实,虽然也有叙述个人危难悲苦的词句,但仍以伤痛国事为主要内容。
“日暮涂远”至“岂河桥之可闻”为第二层,追述出使西魏不仅无功,反而被拘的过程,抒写羁留异国的悲愤和对江南故国的怀念。先用冯异、荆轲两典,兴起出使西魏,有往无归的喟叹。接着用蔺相如完璧归赵和毛遂定盟而还的故事,自伤使命不成。作者伤叹年已高而归途远,只能像君子钟仪那样,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像行人季孙那样,留住在西河的别馆,其悲痛惨烈,不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头破脑碎;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继之以血。后四句以不见钓台移柳,不闻华亭鹤唳,比喻自己怀念故国而不可见。这一层,在古代忠臣良将义士的故事中,包含着作者立功无望、仕周无奈、忠于故国、思乡难归的复杂感情,悲苦欲绝的苦衷和暮年凄凉的景况宛然可见。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至序末为第三层,感叹梁朝的腐败而亡和人民的惨遭杀戮。先以孙策、项羽靠少数兵力崛起,终能剖分山河,割据天下的史实,与梁朝百万军队,竟然一朝卷甲溃败,以致西魏长驱直入,杀戮平民如割草摧木,构成强烈的对比。不仅使文势因此起伏而跌宕,而且述古用以讽今,暗含对梁朝腐败怯懦的批评之意。作者对待梁而起的南朝陈是有些敌对情绪的,出于门阀思想的局限,他看不起寒族出身的陈霸先,称这些地位微贱者暗中勾结,乘虚而入,终于篡梁自立,使梁绝统,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历经三百年而归于终结。“是知并吞六合”以下,以秦及西晋虽一统天下,却终归覆亡的史实,抒发春秋更替、兴亡变迁的感慨。作者认为梁亡既是天意又是人事,虽不无委运于天的宿命思想,但又认识到正是梁朝士族腐朽,同室操戈,引狼入室,亡国惨祸因此不可避免。这正如他在赋文中所云:“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深刻的历史教训,令作者痛心疾首。序文结末几句,又由“念王室”转入“悲身世”。故国不复存在,自己觍颜视北,虽然眷恋古人、故土,但如同舟船无路,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风狂路阻,海中仙山也无到达希望。欲归无奈,还乡无望,处于日暮途穷,于是,“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也就是说国事之慨,穷者之忧,必须一吐为快。
正文部分先叙其远族世功及八世族南迁之盛,祖先之德及父族事迹,再说自己文武皆备、少年得志,由此又写到梁朝全盛之日的歌舞升平,但其中已隐含了武备不修的危机。然后,作者笔锋一转,写朝廷的麻木不仁及内外之种种“凶兆”,说侯景暴戾成性,虽梁朝纳降,而终归无效。而此时天意、人事已皆不利于梁,致使侯景入城而无法抵御,最后梁之外援、内守俱告失败,猛将柳仲礼先战后降,守城诸将士虽誓与城共存亡,但台城仍然失陷,梁武帝、简文帝相继被害。
接着,庾信又写了自己赴江陵途中的见闻和感受,写沿途所见的残破景象及所受的艰辛。他到江陵后又在梁元帝治下做官,但有志难酬,虽仕于梁元帝却不蒙信任。陈霸先、王僧辩联军一举全歼了侯景。在建康城的一片残破中,庾信再次对梁武帝、简文帝的遭遇表示哀悼,对王僧辩的功劳和不幸表示怀念。绍陵王萧伦骄躁自矜,为梁元帝不容,终被西魏所害;而元帝又刚愎自用,偏安江陵,直至内外交困,陷于末路。至此,西魏来侵,长驱直入,梁兵力哀弊,遂至于亡;江陵失陷,惨苦之极。江陵官兵百姓被掳至西魏,沿途备受艰辛,家人倍遭磨难。自己出使西魏后,适值江陵陷落,遂至无国可归。江陵陷落后,梁末代君臣相继失位,终为陈霸先所代。而梁亡之后,上下无能,土地全失,自己流落北国,虽受到种种优待,而思归之情愈切。
正文所记述的这段历史,头绪极其繁多,即使用编年体散文来记叙,也相当困难,采用讲究辞藻、对偶、押韵和用典的赋来表现,更因形式的限制而增加了难度。然而这篇赋却能将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和众多的人物组织在宏伟完整的艺术结构之中。它打破了大赋面面俱到、结构对称的铺叙方式,以庾信的家世和他在两次大乱中的遭际作为贯穿全篇的主线,严格按照历史事件的先后顺序安排段落章节。记叙史实则将重点放在对各类人物的评判上。因而既从整体上展示出动乱的时代气氛,又在具体的史评中显示了作者鲜明的爱憎褒贬。
在叙述中,作者以“春秋笔法”式的褒贬,对期间的贼子、乱臣、义士、良将等一一评价。在写史中,作者表现出巨大的历史感,甚至已经走出了个人的好恶,能够比较客观地品评和反思这段历史。但是在恢弘的历史铺写中,在个人的命运沉浮中,庾信还是困惑地把思索的结果归于天意:“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在赋中,天意还通过一系列象征性的物相表现出来:“鲂鱼赤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预示侯景之乱之始);“直虹贯垒,长星属地”(平定侯景前的征兆);“沴气朝浮,妖精夜陨。赤鸟则三日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预示梁运将终)。这表现了作者在巨大历史变迁面前的惶惑,这种与作者的悲怆、愤慨、感叹、痛惜等复杂感情结合在一起的历史反思正是此赋的魅力所在。
《哀江南赋》内容相当丰富而深厚,它是作者对梁朝兴亡的历史总结,赋中对梁武帝建国以后所出现过的一段太平景象有简单的艺术概括。“五十年来,江表无事”的描写,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但是在表面的太平景象背后,又潜伏着危急的暗流。庾信在赋中,还艺术地再现了侯景之乱的过程和这种大乱的种种生动画面,鞭挞了贼臣侯景、萧正德之流,同时也热情地歌颂了在侯景之乱中为国献身的英雄们。台城陷落之后,梁武帝和简文帝均遇害,赋中对此表示了深沉的悼念。对于梁宗室子弟在国家危急之秋,不但不共同戮力王室、一心讨伐侯景,反而兄弟之间自相残杀,作者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对于梁元帝的自高自大、猜忌、狠毒,作者又进行了无情的批判。此赋反映的另一次战乱是承圣年间的江陵之乱。西魏统治者攻陷江陵后,大肆屠杀,并将十万臣民俘获至长安。庾信十分沉痛地描绘了这次亡国惨祸,较真实地反映了十万俘虏的血泪生活,还指出造成这次惨祸的原因。
《哀江南赋》是反映梁代兴亡的自传体史诗。从史诗的角度说,作者把五十六年萧梁王朝兴衰的历程,用无数的画面和镜头,又借用大量的历史典故,艺术地概括在这篇骈体赋中。从自传体的赋作看,它几乎概括了庾信一生的经历。
此赋自始至终贯串着一个鲜明的主题,这就是作者的“乡关之思”,其感情是真挚的。它凝聚着作者对故国君臣与人民在金陵、江陵两次战乱中被祸的哀伤,概括了江陵陷落后十万俘虏的血泪生活,因此,这种“乡关之思”不仅属于作者个人所特有,而且是有一定的典型性和普遍意义的。
《哀江南赋》不仅以其宏阔的规模容纳了丰富的历史内容,在艺术构思和文字语言技巧上也达到很高的成就。就整体来说,它以个人的身世经历为线索,以历史事变为中心,描写、叙述与抒情融为一体,文彩富丽,情韵苍凉。但具体到每一部分,作者又注意在叙事中穿插描写和抒情,使虚实相生、疏密相间,因而形成了既沉郁秾丽、又顿挫有致的艺术风格。
此赋在结构上并不以时间先后为序,而是选取了多侧面、多层次的追叙笔法,用这种方法交织成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它不断变换画面,不断摇换一组一组的镜头,所写事件纵横交错,回环往复。它将自身的遭际与国家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将史诗与自传体的写法结合起来,十分突出地表现出自己的乡关之思与亡国之痛。在声律方面,宫商抑扬、声调和谐,改变了前期以大量诗语入赋的特点。在文采方面,绣错绮交,形象生动,光色鲜艳。在用典上尤为突出,它大量使用典故,几乎是一句一典。他把一个个互不联系的典故,连成完整的意象,表现自己的身世之悲,这种艺术匠心,不能不令人赞叹。他的用典灵活多变,多数贴切,达到“援古证今,用人若己”(《文心雕龙·事类》篇)的境地。他的典故“汇彼多方,屡变屡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在用典的技巧上,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在语言上,《哀江南赋》大量使用四六对句,对仗工整匀称,于对偶之中又夹杂散体语言,克服了前期赋作以大量诗语入赋的倾向,形成骈散结合的流丽文风,虽大量用典,但不觉得呆板堆垛,富有错综变化之美和音韵铿锵之美。赋序中所提到的“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和“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就是他的现实主义创作纲领,也是创作上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
此赋在文本形式上大量采用四六文写成,使事用典繁多而精到、结构宏伟壮阔、语词华丽优美、文辞情感浓厚、富有深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和“史诗”气魄,是“骈俪之文”的典范。可以说,这是一篇极其优秀的赋,虽然不只是这篇赋成就了庾信,但它却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庾信晚年赋作的最高成就。
唐·令狐德棻《周书·庾信传》:“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
唐·杜甫《咏怀古迹五首》:“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宋·周文璞《诵哀江南赋》:“高桥沙水涸,台城蔓草缠。下有烦冤人,诵此危苦篇。我生楚臣后,身在江枫前。但见去魂远,不见归魂还。惟吾爱好词,细碎穷注笺。中间多佚事,他书亦不传。极欲补阙漏,今方长弃捐。重效嘈囋声,庶几与周旋。”
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四:“庾信《哀江南赋》堆垛故实以宴时事,虽记闻为富,笔力亦壮,而荒羌不雅,了无足观。”“至于‘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尤不成文也。”
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二:“世不常治,于是有麦秀、黍离之咏焉。庾信《哀江南赋》亦人心之所不容泯也。”
明·屠隆评点《庾子山集》:“子山江南之哀,不愧湘累。”
明·张溥《庾信集题词》说:“周滕王序《庾开府集》云:‘子山妙擅文词,尤工诗赋。诔潘安而碑蔡邕,箴扬雄而书阮籍也。’称重至矣!庾氏家世南阳,声誉独步。子山父子出人禁闼,为梁文人。雀航之战,倒徒先奔,违才易务,任非其器。后羁长安,臣于宇文,陈帝通好请还,终留不遣。虽周宗好士,滕赵赏音,筑宫虚馆,交齐布素,而南冠西河,旅人发叹,乡关之思,仅寄于《哀江南》一赋,其视徐孝穆得返旧都,奚啻李都尉之望苏属国哉!子山在梁,每一文出,京都传诵。初使北方,人颇轻之,读《枯树赋》始知敬重,盛名易地,橘枳改观,难为浅见寡闻者道也。史评庾诗‘绮艳’,杜工部又称其‘清新、老成’,此六字者,诗家难兼,子山备之,玉台琼楼,未易几及。文与孝穆敌体,辞生于情,气余于彩,乃其独优,令狐撰史,诋为‘滛放轻险,词赋罪人’。夫唐人文章去徐、庾最近,穷形写态,模范是出,而敢于毁侮,殆将讳所自来,先纵寻斧欤!”
清·倪璠《庾子山集注》:“《汉书·艺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此赋记梁朝之兴亡治乱及己世之飘飖播迁,古有‘诗史’,此可谓‘赋史’矣!嵇叔夜《琴赋序》: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音声,则以悲哀为主。”
清·杨绳武《文章鼻祖》:“子山此赋,事备家国,义兼诗史。……盖其体则古诗之流,而其义则兼乎史矣。”“子山此赋,其原出于《离骚》,其流极于少陵之《新乐府》。”
清·李调元《赋话》卷八:“太宗端拱中进士刘安国酷爱《哀江南赋》,虽日旰未食而不饥。盖词气鼓动,快哉惬心而已。故前贤评品,以为风、雅之变,而流宕之胜者。”
清·钱大昕《十驾斋养心录》卷十六:“古人文字不以重复为嫌。庾信《哀江南赋》杜元凯两见,陆士衡一见,陆机两见,班超两见,白马三见,西河两见,骊山两见,七叶两见,暮齿两见,秦庭、金陵、南阳、钓台、七泽、全节、诸侯、荒谷皆两见。”
清·洪亮吉《北江诗话》:“《哀江南赋》无意学《骚》,亦无一类《骚》,而转似《骚》。”
清·陈沆《诗比兴笺》卷二:“或谓子山终餐周粟,未效秦庭,虽符麦秀之思,究惭采薇之操。然六季云扰,士多乌栖,康乐(谢灵运)、休文(沈约),遗讥心迹,求共廉颇将楚,思用赵人,乐毅奔郸,不忘燕国者,又几人哉?首丘之思,亦可尚已。”
近代·章炳麟《国故论衡·辩诗》:“自屈宋以致鲍谢,赋道既极。至于江淹、沈约,稍近凡俗。庾信之作,去古愈远。世多慕《小园》《哀江南》辈,若以上拟《登楼》《闲居》《秋兴》《芜城》之列,其靡已甚。”
近代·李详《〈哀江南赋〉集注》:“子山《哀江南赋》,体放《西征》(本何义门说),近摹《郊居》,遒文巨制,取精用宏,衣被词人,殆逾千载。令狐《周书》,载之本传,风流好尚,诚所服膺。亦如班氏之传马扬,非文不显,固有例也。”
现代·陈寅恪《读〈哀江南赋〉》:“古今读《哀江南赋》者众矣,莫不为其所感,而所感之情,则有浅深之异焉。其所感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
现代·钱锺书《谈艺录》:“子山词赋,体物浏亮、缘情绮靡之作,若《春赋》《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皆居南朝所为。及夫屈体魏周,赋境大变,惟《象戏》《马射》两篇,尚仍旧贯。他如《小园》《竹杖》《邛竹杖》《枯树》《伤心》诸赋,无不托物抒情,寄慨遥深,为屈子旁通之流,非复荀卿直指之遗,而穷态尽妍于《哀江南赋》。”
《哀江南赋》由于内蕴“缅王室、述祖德、叙时事、寄哀情”等质性,恰好能够满足后代许多文人表达故国之哀、乡关之思这一愿景,再加上其本身审美价值极高,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是以成为了文人的范文,后世摹仿《哀江南赋》写作笔法进行创作的人甚多。如夏完淳《大哀赋》、毛奇龄《续哀江南赋》、金应麟《哀江南赋》、王闿运《哀江南赋》、章炳麟《哀韩赋》《哀山东赋》等。也有以《哀江南赋》为母题而“同题继作”的。如谢翱《续琴操·哀江南》、陈樵《哀江南效李义山》、谢榛《哀江南诗八首》、孔尚任《桃花扇·哀江南》等。其他继承庾信“哀挽江南”精神吟成诗歌的,有如杜甫《北征》《八哀诗》、李华《吊古战场文》等。近现代以来,《哀江南赋》甚至成为汉族知识分子自觉反抗民族侵略、封建统治和追求和平的重要思想资源和文化批判武器,还被许多家庭列入家学的“必读书目”,成为了后世家小启蒙、教育之读本,学习、创作之典范。
庾信(513—581),南北朝文学家。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初仕梁,后出使西魏,值西魏灭梁,被留。历仕西魏、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善诗赋、骈文。原有集,已散佚,后人辑有《庾子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