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6-30 15:58
佛教是一门独特的学术,它的哲学观是与一切世间哲学观不共的。一种哲学思想是所诠,而能诠则是语言思维方法。因明学是佛教用来诠解哲学思想的形式方法,故而它在佛教中占有一定地位,特别是在藏传佛教中,因明学是义学一门重要科目和论辩方式。近代以来由于西方文化的传入,西方的哲学、逻辑学也广泛地影响到中土的社会意识形态,大有西方中心论之趋势。人们笃信科学、逻辑,对东方传统文化讳莫如深,一些善意的东方文化同情者,常常暧昧地把东方文化比附西方文化,以求共鸣,从而确立东方文化之存在价值。但东方文化自有东方文化的价值,东方文化是无法用西方文化取代的。基于这种信念来谈一谈对因明学的一点看法,以作“因明与内明”的导言。
一、因明学不是逻辑学。因明学是佛学的论辩术,论辩就要论及论题的真实性及其原因,所以因明是关于理由的智慧学术。因明学是论辩术,所以它的主要方法就是立论、论证,它是内容求真之学。它与逻辑学不同,西方逻辑学中的亚氏逻辑是形式逻辑,它不干涉思想内容,是纯形式化的演绎,它是对论式形式结构和规则的研究。虽然两者都涉及思维语言的理则,但是两者学术的取向是有本质区别的,因明学涉及的内容近于西方哲学的辩证法(辩证法之古义就是论辩艺术)。
二、因明学中有逻辑思想。所谓逻辑者,就是理性规则。一切以理性为出发点的学问,都要合乎理性逻辑,因而可以说一切学问都是实用逻辑学、具体逻辑学。因明学是具体的论辩学问,所以它自然含有理性逻辑内容。但是,由于因明的根源在于内明,内明有超理性的体认观念,所以因明又不全是理性逻辑的实际运用。形式逻辑是形式、是抽象,它不涉及内容,一旦涉及内容,那么它就不是形式逻辑,而是具体的内容科学了。因明是内容的因明,它有逻辑思想,但这不意味着因明与形式逻辑有什么同一性,倘若言其同,那不过是逻辑学与因明学都是人类思维的产物,都要恪守一定的法则而已。这如同语法一样,不同的学科,所涉及的内容不同,但在语言思维上要遵守共同的语法规则。虽然都是一种语法规则,但不意味着是相同的学科。因明与形式逻辑亦然。
三、因明的主旨在求真。《因明正理门论》开宗即云“为欲简持能立能破义中真实,故造斯论”。形式逻辑只关心立破论式的规则通不通、合理不合理而已,它的论式与论旨是两回事,因此它不涉及论旨之真实。因明学是求证论旨真实为主旨的,至于论式之理则则是附带的。佛教认为名能诠义,佛法的真实之理是可以运用因明方法来显现。如唐代高僧玄奘法师就是运用因明量式来论证唯识真理的,一部《成唯识论》的内容陈述结构就是因明量式结构。因明中的主旨是哲学观念,因而必有立场根据。而西方形式逻辑则无哲学观念,只是思维理性经验的抽象总结而已。内明在于证真,因明在于论真,一知一行本应合一。
四、从正理到因明。一些治因明学的人,普遍认为佛教的因明学是从正理学发展而来的,这只说对了一半,并不完全正确。这就象佛学是从婆罗门教发展而来的一样,这是一场革命性超越。因明扬弃了正理学中的谬执,就如同佛教否定了婆罗门教的神学观念一样,已成为一种新的思想体系,两者本质是截然不同的。倘若说有联系,那不过是文化相续相关之联系,而并非是内涵上有一致性。《因明大疏》云:“因明论者,源唯佛说,文广义散,备在众经”,又云“求因明者,为破邪论,安立正道”。这个论断是历史的实际情况,反映了因明的本质。其实佛立四谛,就是因明论式的宗因并举:苦者逼迫之果,一切皆苦,可为宗题,苦由集生,集为招集有漏业,有漏业故可为因。由果推因是因明的论式特质。其实正为佛说。这也正是安立正道,以破外邪之执也。玄奘大师从认识论出发,立唯识比量也是安立唯识正道。佛教的因明一直是为教义服务的,一但空洞地论究论式而不论论旨,那就成为世间之学术了,也就成为遍计所执性思维逻辑了,所谓因明也就不能成为正因之明处了。
五、因明方法的运用在历史上是有变化的。正理学在论式上是五支法,而陈那论师则用三支论法,后来的法称论师则用二支论法。因明论式有繁简精拙之别,无对错之分,只要论旨真实,能诠量式陈述全面就为能立。中观学反对正理学的哲学观念,因此中观学批判形式逻辑思维方法,当代佛学家印顺法师就是用中观辩证逻辑来否定因明正理的形式逻辑观念。不过形式逻辑思维方式与形式逻辑思维观念不是一回事的,形式化的观念应批,而形式方式则应善巧应用。所以西藏的中观师就大讲因明学,因明学成了必修课。一般人区别不开方式与观念,往往把方式当成观念,这是大错特错。就语言的运用、逻辑的方式,佛学与世间学并无区别,只是在观念上完全相异。因明学是观念之真的论理,因此因明学不同于世间逻辑学的是观念。因明学运用的变化,是因文化变化而变化的,其求真之观念则无变化。如若变化,因明就不成为因明了。
六、历史演进是一个辩证法。因明蕴含在佛典中,陈那论师从佛典中总结出因明的论式结构,自觉地考察了能立的合理性,法称论师更又回归于佛学本有的认识论,但这已是自觉自明的认识理由学了。一般都认为法称完成了佛教因明学与认识论的结合,其实玄奘法师也是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并且较之法称更有深度。真唯识量就是因明与认识论合一的典范,《成唯识论》就是佛教认识论的因明量式的最好运用。
七、因明学不可以世俗化。治因明学的许多人热衷于符号化,他们认为,符号化的逻辑就是精确的。其实并非如此。精确之学莫过于数学,因而有数理逻辑出焉。然而数学毕竟是世间之学,是四句形式思维的产物,在佛学看来都是六识的遍计所执自性,是无明凡夫的执见之根。中道逻辑是无法抽象化符号化的。因明的论旨在于讲中道之真,在于破斥遍计所执自性,因明若世俗化,那么就无中道可证明了。世间逻辑是科学的工具,它解决的是感性殊相之问题,它无法论证大全之真。因明学的语言载体是日常生活语言,因而在表意上往往更真切。符号语言不具体,离实际太远,所以不如曰常生活语言在表达上更容易。符号化是为满足抽象化思维的需要,其实精确性越高,普适性越不够,这往往是妄想分别心态的特质。所以因明无须符号化,因明不可以世俗化。
八、治因明者当以内明为根据。我认为无因明则内明不可立,无内明则因明不可成。内明是本体,因明是方法,无本体则方法无效,无方法则本体难知。因明唯一之旨在于求真,而这个真是一个证悟之真。虽然现量比量中包涵了世间凡夫之经验知识,但是因明学目的在于,由凡夫现比二量而悟入圣贤现比量上。在内明中,比量与现量是统一的,是二而一。而在因明中,比量与现量是差别的,是一而二。从中道辩证法的高度来看,统一现比二量,是认识论的最高课题。然而这一课题,本来已经解决了,在一切经中,一切命题都是现量之真,一切解释都是用比量来论证。量为知识,即已理性化了。无比量则无现量,无现量也无比量,分开二量是世间之知见,合明二量才契合中道之旨。因明宗题能立之根,在于真如实性上,也即是内明所证之实相也。
因明是古代印度佛家五明之一。五名所指如玄奘法师所云:“一声明,释古训字,诠目疏别。二工巧明,伎术机关,阴阳历数。三医方明,禁咒闲邪,药名针艾。四因明考定正邪,研核真伪。五内明,究畅五乘,因果妙理”。此五明有层次之别。因明初为佛家论义之方便法。其用于与其他各派、甚至是大小乘之间的辩论。在佛家因明产生之前,古代印度已有的学问一般称之为正理。正理思想首先由小乘开始研究。佛家有关因明的第一部著作是由法救著的《论义门论》,此书已失传,据说与龙树菩萨的《方便心论》相似。此后到弥勒、无著的大乘时代他们觉得正理思想可以采用,因而改造为佛家之因明。因明这一词语就首先出现在无著所著的《瑜伽师地论》中。在无著之后,世亲又继续发展因明,并著有《论轨》和《论式》两书。因明发展至此,虽直承正理,但与佛家根本教义相融合,他们已经开始将因明与内明相辅发展。这是弥勒、无著及世亲共同努力的结果。
陈那的发展 因明发展至世亲再传弟子陈那时,就开始具有了量论的性质。因此,因明也分为古因明和新因明。陈那(意译为大域龙,约450----520)生于南印度的婆罗门,后出家随世亲学习大小乘经典。陈那一生有许多文论,其中关于量论因明学主要的著作有《观三世论》《观总相论》《观境论》《因门论》《取事施设论》《因明正理门论》和其晚期在许多小品论文的基础上加以总结而成的《集量论》。其中《因明正理门论》和《集量论》后世影响最大,这两部著作各有偏重。《因明正理门论》主要讨论“立”和“破”的问题。《集量论》是陈那的晚期著作,这部大著与早期的《因明正理门论》有极大的差别,《因明正理门论》较少讨论量,而《集量论》则主要讨论的是量,并且在这部著作中陈那将获取知识的方法分为现量和比量。在《因明正理门论》中主要讨论的“立”“破”问题在《集量论》中则归为比量部分。从陈那的《集量论》中可以看出陈那晚期已完全突破了古因明单纯论义的性质,而成就了量论因明学。所谓量论是古代印度所特有的认识论。古代印度各派都有自己的认识论体系。量分为所量和能量,所量指认识对象,能量指认识能力,以能量见之所量当下的结果即是量果(量的结果),而关于量的知识即为量论。因明发展至陈那时代,陈那将因明与佛家量论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佛家所独有的量论因明学。
继陈那之后法称是佛家量论因明学的最得力贡献者,法称所著的量论因明学的著作有七部,即“因明七论”,分别为:《释量论》、《定量论》、《正理滴论》、《因滴论》、《关系论》、《悟他论》、《净理论》。至此,佛家量论因明学发展至顶峰。以后再也无人超越法称。此后,量论因明学的发展仅仅只是将法称的七部著作进行某一方面的阐释。但这些并没有从根本上推进量论因明学向前发展。实质上,法称已从根本上终结了量论因明学的理论。也就是说,法称已从根本上解决了量论因明学的所有问题。而法称量论因明学的最终完成在另外一个更深的意义上则标志着大乘理论的终结。这是因为法称所建立的量论因明学已彻底摆脱了单纯的论义的性质,而是将量论因明学变成了一种可以达到真理的理论,《正理滴论。总诠》:“众人所务,凡得成遂,必以正智为其先导”。这就是法称对量论因明学的界定,即指出量论因明学就是达到正智(真理)的前提性条件,量论因明学即是达到真理的保证。而佛家的最终真理即是佛本身,故法称最终确立的量论因明学是一个用于最终悟道的法门。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法称所确立的量论因明学是终结了佛教的大乘理论,事实上佛教的发展也是证明了这一点,自法称之后佛教即进入密教时代。此后,法称的量论因明学在西藏所发展的藏传佛教中成为实践修行所依据的重要理论。
从古印度思想发展来看,印度佛家量论因明学之成就既是佛家思想发展之必然,也是古印度思想发展之必然,古印度思想学派众多正统有正理、胜论、数论、声论、瑜伽、吠檀多六派。佛言有九十六种外道。虽然学派众多却有一共同的目的,即解脱。这是从古印度思想思想区别于西方思想的重要体现,印度思想无纯粹只为知识之理论,其无论为何种思想皆以解脱为目的。故佛家量论因明学之成就正是在此思想背景之下的必然发展。而法称《释量论》中《定量品》正是佛家量论因明思想的最高成就。
所谓量者,无欺智也。无欺智者唯有佛陀,故佛家之最终极真理即是佛,唯有佛陀方是定量士夫。从而可言是法称《释量论》完成了世间法于出世间法的圆融,是真正的正智——人类普遍的知识学。